文│散 木
近代历史有几个转折阶段。从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之间,正是一个从兴奋到失望的时期,所谓“无量头颅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革命成果被袁世凯窃取。对于传统绵长的中国而言,或许对“大革命”的祈望太深,低估了“旧制度”的潜力,容易引发消极、苦闷的情绪。如鲁迅先生所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
无产阶级革命家、“延安五老”之一的吴玉章先生在《从甲午战争前后到辛亥革命前后的回忆》中说:“我的一位朋友任鸿年在杭州烟霞洞投井自杀。他是同盟会员,曾在蜀军中任书记,后因意见不合离去;这时他看见袁世凯祸国殃民,与清政府无异,觉得过去的革命落空了,因而愤不欲生。”于是,年轻的任鸿年早早离去了。
吴玉章之兄吴永锟见国家和家庭的前途无望,竟也悬梁自杀了。这样的悲剧不是个体的,而是属于时代的,留在我们记忆中的还有陈天华、姚宏业、范爱农等人。吴玉章回想,那时“一个人站在轮船的甲板上,看着无边无际的海洋,波涛汹涌,我胸中的热血也不禁翻腾起来。啊!亲爱的祖国,你何时才能从沉重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呀”。
杭州烟霞洞是历史上许多著名事件的发生地,也是许多文学典故的出处所在。笔者居住在杭州,几度前往寻访史迹。对于辛亥革命前后的历史,我们并不陌生;不过,对于任鸿年,我们确是陌生了。谨撰此文,纪念这位为民主共和奔走牺牲的革命志士。
任氏兄弟
任鸿年(1889—1913),字季彭,别字百一。任氏兄弟皆为辛亥革命志士,大哥任鸿熙、二哥任鸿泽、老三任鸿隽,老幺任鸿年,称为“任氏四杰”。
受时代氛围的熏染,以及兄长们的言传身教,少年任鸿年血管里沸腾着爱国热情。1904年,任鸿隽和任鸿年从四川垫江赴重庆,就读于重庆府中学堂。两年后,任鸿年学成,在成都府中学堂教书。其时,任鸿隽准备东渡日本深造,任鸿年筹资相助。此后,四川反清革命浪潮汹涌,任鸿年参与其中,为避成都府衙的抓捕,他亡命天涯,从上海潜赴日本,与兄长相会。此时的任鸿隽已是孙中山先生的秘书。随即,任鸿年也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
彼时,哥哥任鸿隽心里纠结一件事:欲拯救中国,革命(反清)乎?实业(科学)乎?孰为其先?据现存的任氏兄弟书信,1907年夏,任鸿隽前往浙江湖州寻访家族根源地,顺便游览了杭州西湖。事后他写信给任鸿年,谈到此番杭州之行,比照在杭州蚕学馆、上海南洋公学的所见所闻,认为“救急之学莫如实业”。虽倾向科学实业,但相较国事,毕竟有轻重缓急之慨,任鸿隽对自身学业和未来颇感茫然。
信中,任鸿隽又谈到四川、浙江和安徽的局势,“微闻皖浙事起”。徐锡麟在安庆刺杀巡抚恩铭,秋瑾在绍兴率学生军起义以响应,然旋即失败。清政府在浙江、安徽两地搜捕革命人士,以至“杭防甚严”,“甚有邮局拆阅人信之条”。最终,徐锡麟、秋瑾就义,清廷酷烈所及,又有“川督近又奏参多人”等,任氏兄弟的命运也可堪忧虑,任鸿隽信中不禁再三叮嘱:“吾弟来信亦小心为安。”
革命党人前仆后继,准备于1911年4月发动广州起义。时在日本的任鸿年得知消息,立刻变卖衣服、书籍,以筹集军费。辛亥革命爆发后,战场局势尚不明朗,任鸿隽和任鸿年迅即归国。在上海,众多四川革命党人商议成立蜀军,任鸿年任蜀军秘书,随即奔赴武昌前线,与袁世凯的北洋军队作战。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任鸿年被聘为总统府秘书。他个性豪爽壮烈,被孙中山先生和同仁们亲切相待。当时受孙中山之托,任鸿年参与撰写《建国方略》。南京临时政府解散后,他随蜀军返回重庆,仍为蜀军秘书,亦出任重庆国民党评议部部长,担任重庆革命党人创办的《新中华》报主笔。
辛亥革命后,任氏兄弟的人生轨迹略有不同。任鸿隽卸任总统府秘书职务后,以稽勋局官费生身份前往美国留学,从此由政入学,意欲实行以学术和实业振兴中华的理想。初入康奈尔大学,“朋辈多劝习政治,惟隽意本不在是,闻此校化学甚精,美校称最”,于是选择了化学专业。任鸿隽依然时刻关注祖国的前途和命运,学业之余,翻译了英人福兰德诋毁中国的文章《中国现势》,寄与国内各大报刊登载,希望能引起国人的警醒。
同时,任鸿隽在家书中经常问及革命党同人杨沧白、黄复生、熊克武等人的情况,特别是小弟任鸿年,更是念兹在兹。他深知任鸿年的脾性,冲动、直率、激烈,规劝他“勿傲,勿任意气”,在信中反复致意:“读书办事,目的则一,顺时而动,勿太桥峰可也。”“桥峰”当系方言,可能为孟浪、莽撞之意。
“警世砺俗”
不久后,任鸿年北上,天津同盟会机关报《民意报》邀其主笔时政。1913年3月途经上海时,任鸿年闻知袁世凯买凶刺杀革命党人宋教仁,以铁血手段扑灭民主力量,为之忧愤不已。在天津,他会晤了一些革命党人,共同分析形势。任鸿年见“政府之无状”,许多革命党人或消沉或折节,心绪愈加悲伤难抑,便折回南方,在杭州小憩,暂且平抚心情。
西湖白云庵位于夕照山下雷峰塔旁,曾是浙江革命党人秘密集会的场所之一,住持得山和尚也参加了革命活动,孙中山、徐锡麟、秋瑾、陶成章等人都曾到访此地。任鸿年在白云庵遇到吴玉章、雷铁崖等人,他们相率奔走各地,联络党人,策动反袁。几度交谈和纵论局势后,任鸿年痛感时局险恶,决心以死唤醒国民,更希望警示革命党人消除分歧,一致反袁。
投井之前,任鸿年已有两次未遂的自戕,意在以死警世。但因《建国方略》尚未完稿,于是“忍死须臾”,在西湖边深山处觅屋,以完成著书。最终,当《建国方略》中“最近之四川”篇章写就,他认为终于完成了孙中山的嘱托,可以从容离去了。1913年6月30日凌晨,任鸿年走到西湖烟霞洞附近翁家山顶的葛洪井,将眼镜、手杖等物放在井旁,纵身跳入井中。
次日,村民发现遗体,噩耗很快传遍四方。二哥任鸿泽强忍悲痛,急忙从重庆赶至杭州,与吴玉章、雷铁崖等人会同料理后事。7月22日,众人将任鸿年葬于白云庵。据吴玉章1913年7月致任鸿隽信札(《吴玉章往来书信集》,重庆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中的记述,他们没有发现任鸿年的遗书,后来请一能手代撰,为其抒发心志,借以“警世砺俗”。这份文稿流传至今,其结尾处说:呜呼,天之生我,逢此不辰,上不足仿屈子沉江,下不足比鲁连蹈海。余死时年二十四,少于前者,躬遇祸乱之将更长久,此则天地之不仁也!”
在近代史的记载中,曾有人留下这样一笔——“任鸿年,一个邹容式的革命者”。邹容亦是川籍革命志士,因《苏报》案死于狱中时年仅20岁。
“鹡鸰风雨”
任鸿年投井的消息传出,在民初的一池死水中惊起层层涟漪,全国报刊相率出版“号外”,以示哀悼。其中有几家报纸的“号外”所用材质特殊,有一种一尺五见方的白色麻纱方巾,字为蓝色,配以图案。他的以死抗争,在反对袁世凯复辟、保卫共和的斗争中起了一定作用。
远在异邦的任鸿隽含泪整理往来书信,辑为《鹡鸰风雨集》。任鸿年最后寄诸兄之诗,有“原上鹡鸰风雨声”之句,任鸿隽追念逝者,赋诗曰:
阅历沧桑更死生,每搔短鬓意如酲。
何堪更发旧书读,肠断鹡鸰风雨声。
孤山隐隐对孤坟,夕照寺前夕照曛。
不为湖光能入梦,年年万里望白云。
风雨如晦,兄弟永诀。鹡鸰是一种鸟,《诗经·小雅》中说,“鹡鸰在原,兄弟急难”,意为鸟儿被困住,兄弟前来救护。后人遂以鹡鸰喻兄弟之情。
国内友人们搜集、整理任鸿年的遗文,以为纪念。同盟会会员雷铁崖书有《任鸿年君传略》,其它事迹则见载于《蜀中先烈备征录》等。任鸿隽留学时的挚友得知消息,在日记中写道:叔永有弟季彭居杭州,会宋遁初(即宋教仁——笔者注)被刺,政府不能自解,则以兵力胁服南中诸省,季彭忧愤不已,遂发狂。一夜,潜出,投葛洪井死。”
这位好友为之伤感,成长诗一首,其间有句:“叔永至性人,能作至性语。鹡鸰风雨声,令我泪如雨。”“全篇作极自然之语,自谓颇能达意。”至于内容,虽系伤逝之作,但通篇反对消极,主张积极乐观。当时留美的许多任鸿隽的好友,也纷纷以诗文等形式哀悼任鸿年,如《留美学生季报》第一卷第三期的“春期”号,就刊有杨杏佛的词作《贺新凉·吊季彭自溺》。
1947年10月,任鸿隽的另一位挚友竺可桢与之同游西湖,行至白云庵(时称月下老人寺遗址)时,两人不免追思任鸿年。竺可桢在日记中写道:“鸿年于民三年袁项城杀宋遯初(即宋教仁——笔者注)后,觉中国之无望,于烟霞洞旁投井而死,革命党同志为之葬于白云庵旁。此卅年前事,迄今墓地旁野草丛生,月下老人寺既废,寺僧亦不能照顾矣。”可知,任鸿年的坟墓当年尚能看到,但今已无存,雷铁崖撰文、章太炎书碣的墓碑亦消失无踪。
长兄任鸿熙撰有《哭季弟周年纪念并序一文》,提及任鸿年撰写《建国方略》中“最近之四川”一章时的呕心沥血,民主革命家李烈钧数次派人来求此稿。二哥任鸿泽后来出资,将任鸿年的文稿《百一斋诗文集》《鹡鸰风雨集》一并整理、印刷传世。
任氏兄弟有一些遗信得以存世,后来被收藏于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被出版的有《任鸿隽陈衡哲家书》(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系“抢救民间家书项目组委会”所编。杭州西泠印社的2019年秋季拍卖会,目录中有任鸿年的一批遗物,含诗文稿一册、文稿五页、印章一枚。睹物思人,不禁怅然。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