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士大夫冒辟疆

2023-07-25 17:05:43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王 鹤

  风度俊逸

  崇祯年间,江南士大夫组建了复社,既切磋学问,更以清议影响朝局,主张改良政治,以挽救明王朝。

  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冒辟疆并称“复社四公子”,是崇祯朝中后期复社的主要领导者。四人均文采斐然,有出众的个人魅力、组织才华、经济实力和家世背景。他们的父辈或是东林党中坚人物,或与东林党领袖为莫逆之交。陈贞慧之父陈于廷曾任左都御史,侯方域之父侯恂官至户部尚书,方以智的父亲方孔炤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冒辟疆(1611—1693)的父亲冒起宗曾任湖南衡永兵备道,官至山东按察司副使、督理七省漕储道。

  著名诗人吴梅村为冒辟疆夫妇五十岁写的贺寿文评点道:几位贵公子当年名噪一时,或“仪观伟然,雄怀顾盼”,或“举止蕴藉,吐纳风流”,都“好名节、持议论”。他们议论时事、评点公卿,即使对方强横傲慢,也不屈不挠。四人一直保持着深厚情谊,老友龚芝麓说他们是“金石不渝之友”。

  冒辟疆少年时代的诗文就受到了董其昌等前辈大家的褒奖。他还是令人瞩目的美男子,因风度俊逸被密集夸赞。盟兄张明弼说他“姿仪天出,神清彻肤”。钱谦益引用杜甫的诗,称他“果为天下士,不虚所闻,非独淮海维扬一俊人也”。一个“俊”字,兼涉才智与容貌的出众。复社老友陈名夏入清后,转达过某官员对冒辟疆的夸赞:“真如天际朱霞,人中白鹤。”

  崇祯九年(1636)秋,冒辟疆到南京赴乡试时,已经誉满江南江北。鸿儒硕彦为之倾倒,争相结识者纷至沓来,“被其容接,如登龙门”。龚芝麓在为冒辟疆夫妇六十双寿写的寿序中说:辟疆为秦川贵公子,姿神隽异,文辞精妙,当时的名公巨卿都愿意自降辈分与之交往。

  学者陈瑚晚年追忆,他与冒辟疆于崇祯十五年(1642)在扬州初识,后者“雄才博学,丰姿都雅,论列天下大事,激昂慷慨,旁若无人”。冒辟疆父亲的同事因边事罹祸,其子携银数千两,求冒辟疆帮忙澄清。事后,冒辟疆将银子原封不动送还。而对于无理、不义的请托,他总是断然拒绝。

  在复社与阉党余孽的较量中,冒辟疆锋芒毕露;在家乡的慈善赈灾中,他倾尽心血财力,两次变卖家产散米施粥,救活几十万人。看到不少饥民奔波数十里来如皋县城就食,老弱者倒地即亡,他还张罗在粥厂旁边用芦草搭建暖棚。冒辟疆开导每日跟随自己辛苦奔忙的仆人:“同是此人,同是此血肉,我辈饱暖,何忍见其饥寒?又见其饥寒顷刻而死?”

  冒父负责在城东门赈粥,冒辟疆负责西门。西门更远,饥民最多,且地邻泰州。如皋县四个城门每日有上万饥民,西门就超过三千。到了仲春,听说南门赈粥不力,他又去南门散米。冒辟疆与一两位同志者、十几个仆人连日奔忙,他不习惯起床即食,因而每天早上空腹出门管理粥厂,冒风雪,触秽气,午后始归。饥民冻饿交织的惨状令人难过心焦,一些参与救援的僧人染上传染病去世了,他自己也大病一场。后来,同为遗民的华乾龙在为冒辟疆写的寿序中夸赞他“以独善之势而行兼善之事,以兼善之功而食兼善之报”。

  与董小宛的情缘

  南京旧院是青楼女子聚居之所,坐落于长板桥西,“原为才子佳人而设”。它与明清时规模在全国数一数二的南京贡院,仅一河之隔。董小宛、顾媚、李香君等名姬风姿各异,都艳名远播。

  三年一度乡试之时,四方应试者云集于贡院,那是秦淮河的狂欢佳节。崇祯九年(1636),嘉兴人姚北若曾经汇聚12条楼船,畅游秦淮,在桃叶渡即席赋诗。灯火笙歌逶迤而来,招集复社名流百余人,顾媚等名姝二十余人也纷纷到场,堪称一时盛事。冒辟疆也记录了那天跟友人在曼妙歌声里斗诗的惬意:“碧水凝烟涵画舫,曼声镂玉袅香喉。”

  集体活动之外,单独约会更多。明代末年,王朝气数已尽,内有农民军攻城略地,外有满清铁骑虎视眈眈。山河不宁,绮丽暂存,大时代的晦暗绝望令士子们醉心于秦楼楚馆,以纾解家国愤懑与生存的焦虑。复社士子是秦淮佳丽交游与择偶的首选,女艺青”女文青”们善解人意,立场清晰,成为他们的铁杆粉丝乃至精神支柱。她们“或长于诗,或长于画,或长于音乐,或长于巧辩”,与复社文人共立场、同憎恶者尤受推重。

  晚明江南的才子佳人韵事,遂密集上演——侯方域与李香君、冒辟疆与董小宛、龚芝麓与顾媚、吴梅村与卞玉京,还有钱谦益与柳如是,杨龙友与马娇……有的成了眷属,有的阴差阳错。上述男主角几乎是当年最负盛名的文士:龚芝麓博学洽闻,工诗文书画,与钱谦益、吴梅村同列“江左三大家”;钱谦益为明末清初诗文领袖,被尊为一代宗师;侯方域与魏禧、汪琬并列清初“文章三大家”,也被推为“清初文章第一家”;杨龙友是著名画家,诗文很受称道。

  顺治八年(1651)董小宛去世后,冒辟疆写下《影梅庵忆语》,对董小宛出色的才韵品格、这段情缘的曲折艰险以及他们生存的非常时世有入木三分的描画。婚后不久,战乱频繁,夫妇二人历尽惊险,九死一生。在那些难得的太平时光,董小宛以过人的天赋,在焚香烹茶、植梅养兰、调羹弄膳的所有细节里,将江南文人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实践到极致,与冒辟疆沉浸于艺文,安享神仙眷侣的欢娱。

  冒辟疆说,董小宛对书画的热爱真纯至极。她喜欢临《曹娥碑》,每天写数千字,书法秀媚而无错漏。她还曾经替冒辟疆书写小楷扇面,赠送亲友,老友陈焯珍藏了一幅,觉得笔致轻妍又遒劲清刚。董小宛抄录冒辟疆精选的唐人绝句,诗人杜濬见过其中一卷,说她写得“笔笔藏锋,字字欲舞”。

  董小宛口味清淡,用清茶泡饭,就几根素菜、几粒豆豉,便是一餐,随即起身为家人服务。她经营四季美食,出手不凡,冒辟疆列举了她制作的鱼、肉、果露、干菜等诸多品类,样样色香味绝。周围名厨有独门绝技,她也主动求教,然后模仿创新。至今仍有不少菜肴、点心,被冠以董小宛之名。

  明清易代之后,冒辟疆五年中大病三场,既因流离失所的艰辛、山河破碎的绝望,还跟遭受的迫害相关。他与抗清义士多有联络,清初大狱迭兴,他处于被拘捕的恐惧中。这几次病危都是卧床数月,昏迷不醒,亲友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寒风凛冽,掀翻屋瓦,冒辟疆身裹破絮,僵卧在简陋的门板上,“长夜不眠如度岁,此时若死竟无棺”。夜深人静,董小宛以胸口贴着他的后背而坐,紧握其手流泪道:我来冒家这几年,见您的所作所为,慷慨多风义,“敬君之心,实逾爱君之身”。上天定会保佑您,但是我们现在身处奇惨异险中,除非有金石之坚,才不会销亡。将来倘若能够生还,“当与君敝屣万有,逍遥物外”。在缺食乏药的困窘中,董小宛殚精竭虑,将冒辟疆从死亡边缘拖拽回来。她自己的健康却被逃难的颠沛惊恐和服侍危重病人的忧戚辛劳给摧毁了,去世时年仅27岁。冒辟疆《亡妾秦淮董氏小宛哀辞》写到她的病况:“夙婴惊悸,肝胆受伤。恒于春半,瘦削肌香……痰涌血溢,五内崩舂。虚焰上浮,热面霞烘……一息数咳,娇喘气幽。”跟林黛玉的症状有点像,大约类似肺结核。最后“无可救药,辗转寻生……涕泗把手,永诀至言”。

  董小宛去世前一年春,冒辟疆跟好友龚芝麓在扬州多次欢聚,有一次通宵不眠,津津有味地追述往事。龚芝麓据此写下长诗《金阊行·为辟疆赋》,其中有句“风尘动地人蓬转,潘鬓萧疏沈郎倦。桃笙玉臂自支持,患难深情于此见。牙签湘轴静经营,馀事文人标格清。花里抽毫香博士,林中掠鬓女书生”,说的就是冒、董的患难深情与董小宛的锦心绣口。

  在悼念董小宛的诗文里,冒辟疆写得呕心沥血:“我生平以才识自负,虽然浪得浮名,却没有受到特别的知遇;待人一片赤诚,有时对方反而抵触。唯独你,从一开始就爱重我,此后更是深深信赖,虽然历尽曲折,饱尝流离患难、疾病死生,仍旧不改初衷。你并非爱妾,也不仅是静友,而是我的鲍叔牙、钟子期。”“天下有一人知己死而不憾者,故与子至情可忘,至性不可忘;衾枕可捐,金石不可捐。然终已矣!”写得深挚凄楚,可见董小宛赢得了冒辟疆的真心敬爱。

  康熙十七年(1678),余澹心作《梅花倡和诗》,冒辟疆和诗叹云:“影梅黄土三生恨,追忆当年合断魂。”诗后自注:“影梅庵,亡姬董宛君葬处。姬最爱梅,故悼之。”这时,董小宛已去世27年。

  饱经忧患

  明王朝覆灭前后那几年,烽火连天,冒家老幼数次逃难,颠沛流离。南明弘光朝时,高杰、刘泽清等江北四镇手握重兵,不思抵御清军,却大肆骚扰地方;同时强盗四起,杀人越货;此后清军横行,扬州等地百姓饱经蹂躏。冒辟疆写《影梅庵忆语》的清初,文网深密,他落笔只能隐晦曲折,但清兵南下后百姓在杀戮抢掠下的命如草芥,江南在战火焚烧中的民不聊生,仍被披露得触目惊心。

  逃难至盐官(今属浙江海宁)时,南京已经陷落,清兵将至,城内又有盗贼、暴民为非作歹。父母惊惧,移居城外,佣人吓得四处奔逃。等到清军颁布剃发令,城中更是人心惶惶。那几个月,冒辟疆与父母妻儿以及庶母所生幼弟,“皆辗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有时一月迁居一次,有时一日迁居一次,有时一日内迁居数次,饥寒风雨,辛苦未能尽述。担惊受怕,忍饥挨饿,有时全靠朋友接济一点零星柴米。在昆山遭遇清军杀掠,家中仆人婢女近二十口遇难,历年珍藏散失殆尽,包括董小宛最为珍爱的书画。

  冒辟疆的父亲冒起宗与岳父苏文韩是多年好友,两家孩子同岁,2岁时就订婚了,18岁时完婚。嫡妻苏元芳(1611—1672)十年中生有一女三子,还小产过6次,只有两个儿子健康成人。长子6岁时,冒母病危,冒辟疆与妻子密祷,情愿以自己和儿子之身换取母亲的安康,同时每月行善事千桩。母亲转危为安,长子却夭折了,苏元芳在卧室压低声音哭泣不已,出门却要遮掩忧色,强作欢颜:儿子虽亡,所幸婆母获生了。

  苏元芳61岁去世,三年后安葬时,冒辟疆“以泪和墨,而泪化为血”,写下4000多字的《祭老妻苏孺人文》,沉痛回忆她嫁入冒家40多年的艰辛:历尽“富贵贫贱、兵火患难、疾病死生”,辛勤侍奉尊长,抚育后辈,还要承受卑琐小人以怨报德施加的委屈。冒辟疆采用一系列事例,历数妻子厚待亲友、乐善好施的美德懿行、仁义恩惠。

  冒家长辈繁密,规矩重叠,对两代公婆与无子嗣的祖姑、伯祖父母,苏元芳皆至诚至虔地奉养照顾;对丈夫的外祖父母、姨母、舅父母等人,她同样贤孝周到。清初,冒辟疆的姐夫李吾鼎一家遭逢大难,他动用数千两银子竭力营救,苏元芳将嫁妆也奉献出来,最后使姐夫一家保全了性命。此后,她腾出房间与大姑子等人共同居住,“数年中形影相依,利害与共”。她对娘家父母与三个兄嫂也无比关心,苏家入清之后衰落,她精心操持诸多侄儿侄女的求学、婚嫁事宜。苏元芳敬老恤穷,待佣人慷慨仁厚,帮他们料理婚丧嫁娶,还长期供养贫困老妪。有许多朋友前来冒家投靠,她总是竭诚款待,数年如一日,对归去者还赠银几十两。她特别关怀后辈学子,让他们在府中读书三四年甚至八九年,连洗衣缝纫之事都要料理。

  苏元芳自奉甚简,结婚拜谒祖庙之后,一生都穿素衣。冒辟疆经常挥金资助友人、乡人,变卖家产救荒赈粥,她都捐献首饰相助。入清后,冒辟疆不肯出仕,她也非常支持。冒辟疆夫妇历来对外慷慨资助,交游广泛,四方宾客来拜,花钱散漫。明清易代时损失惨重,偌大家族没有进项,冒家曾经财产丰厚,后来竟衰落至一贫如洗。家中捉襟见肘,两人一筹莫展,却也从不后悔,始终不吝不私。

  以旧式伦理标准衡量,苏元芳这位孝孙媳、孝媳、贤妻、慈母,拥有无懈可击的妇德,令周围人感佩不已,“闺门观礼,里巷颂仁”。我们却也慨叹她不可思议的任劳任怨、委曲求全。她的许多牺牲,用今人的眼光看过去,未免过分自苦自虐,其间既不乏天性的纯良,更有被礼教驯化后的蜷曲。

  苏元芳与董小宛同样良善克己,极端忍辱负重,这是彼此的幸运。苏元芳很怜爱小宛,视她为得力助手。嫡庶相处九年,异常和睦,得益于她俩都性情谦抑温厚。董小宛柔顺恭谨,让阖家满意,使得内外长幼不生嫌隙,也不难想象她的压抑谦让。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