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裴 回
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广东历史文化名人,明末清初的爱国诗人、学者,“岭南三大家”之一。他一生著述甚丰,尤其对岭南地方典籍整理作出了重要贡献,其传世之作《广东新语》被誉为“广东百科全书”。
“布衣思报国”
明崇祯三年(1630),屈大均生于南海西场(今属广州市荔湾区),从小随父亲屈宜遇寄养于邵家,初名邵龙。
虽然家贫,但只要有一点余钱,屈宜遇必用来买书。他对儿子的教育相当严格,屈大均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必须每天读书数千字,否则不许睡觉。屈宜遇说:我把书当作田地,将来会传给你。我们家可以没有田,但一定要有书,好比父亲播种,儿子耕耘,一定会有收获。”
一天,岭南高僧天然和尚偶遇屈大均,见他聪颖好学,十分欣赏,遂推荐屈大均拜其好友陈邦彦为师,在粤秀山(今越秀山)读书。陈邦彦人称锦岩先生,性格刚正,学识通达。他对屈大均悉心教导,授以儒家经典、剑术、兵法、地理学、纵横术。同门学习的还有陈邦彦的长子陈恭尹,后来与屈大均、梁佩兰并称“岭南三大家”。
清顺治二年(1645),在广东是南明弘光元年、隆武元年,屈大均以邵龙之名考取南明朝廷南海县学生员资格,即俗称的秀才,开始有了功名在身。父亲带他复归番禺屈氏宗祠,取谐音更名屈绍隆,与众堂兄弟相认。此间曲折,与“忧乐天下”的北宋名臣范仲淹相似。范仲淹两岁丧父,母亲改嫁,继父朱文翰给他取名为朱说。长大后的范仲淹得知自己身世,考中进士授官后认祖归宗,复姓更名。
次年,清兵第一次攻陷广州。父亲告诫屈大均兄弟不得出仕清朝:“你们以后就回乡耕田吧。我就当孔子遇到的隐士荷蓧丈人,你们就做荷蓧丈人的儿子好了。以前让你们读书应举,是为了将来报效国家;现在神州沉沦,出仕就是不义了。我们要干干净净做人,保存人伦大义,你们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此后,陈邦彦起兵抗清,屈大均在他麾下率队独当一面,出入沙场。屈大均的堂兄屈士燝等人也“破产从军”,召集了数千名抗清壮士。义军失败后,陈邦彦被俘拒绝投降,被清军凌迟处死,屈大均痛哭收尸。
顺治六年(1649),即南明永历三年,屈大均赴肇庆上书永历帝朱由榔,即将被授予“中秘”之职。正值父亲病重,屈大均仓促辞归番禺,在病榻前侍奉汤药。这年冬天,屈宜遇去世。
顺治七年(1650),清兵第二次攻陷广州。屈大均拜天然和尚为师,在番禺海云寺剃度出家,法名今种,字一灵,又字骚余。屈大均身穿僧袍,却头戴青纱方巾,一幅僧不僧、儒不儒的装扮。其居所名“死庵”,表示誓死不为清廷所用。
据《屈翁山遗闻》记载,屈大均“日中念佛经,夜间则读兵书”,显然别有抱负,出家为僧是潜龙在渊、等待时机。堂兄屈士燝在一首诗中点明了屈大均出家隐遁的用意:“布衣思报国,十载托双林。行乞姓名隐,逃禅道力深。”
“未出梅关名已香”
“闭门求学,其学无用。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则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顺治十年(1653),屈大均北上远游。他沿北江溯流而上,经清远、英德、连州,登陆折入湖南,再转道江西赣州、南昌,泛舟鄱阳湖,随后直登庐山,住了一年多时间。其后,屈大均返回广东,一度居住在罗浮山中。
回到广州后,屈大均成为海幢寺住持道独和尚的侍者,协助他从事著述。根据佛门规矩,能被选为住持的侍者,对年轻弟子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足见屈大均天资不凡,让道独和尚另眼相看。
顺治十四年(1657),浙江诗人朱彝尊来粤,屈大均至东莞与其会面,相互以诗酬答。朱彝尊颇为赏识屈大均,对其有提携之功,亦师亦友。朱彝尊离粤后,拿着屈大均的诗札遍传江浙,人虽未至,可谓“未出梅关名已香”。
其后,屈大均再次“逾岭北游”,目的是寻访被流放至东北的同门师叔函可和尚。旅途曲折而漫长,他先到南京游览“六朝金粉之地”,渡黄河、踏访燕赵大地,再风尘仆仆抵达北京。他在京师逗留了一段时间,凭吊崇祯皇帝煤山殉国之处,拜谒文天祥祠,并参加了一些文人诗会。
屈大均的目的地本来是沈阳,不知何故,他又更改了行程,转道山东。在济南,屈大均寻访到崇祯皇帝流落民间的遗物“翔凤琴”,将这段经历记载于《御琴记》。他还专程赴曲阜拜谒孔庙、孔林,发思古之幽情,流露出儒生本色。来到齐鲁大地,屈大均不忘登泰山,写下“松间风雨秦时响,石上烟萝汉代痕”等诗句。
在山东,屈大均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王士祯。王士祯比他小4岁,出身官宦世家,家学渊深,精于诗艺,其时已高中进士,名声渐显。王士祯认为屈大均的诗歌“不为中原江左习气熏染,故尚存古风”,在《池北偶谈》中赞许他为“一代才”,肯定了屈大均等岭南诗人在清初诗坛上的独特地位。
不忘此次出行的最初目的,屈大均再度北上,东出山海关,行走在辽东大地。“落月随孤影,飞霜满敝袍”,遍寻函可和尚而不得,他只好踏上南下之路。其后几年时间,屈大均寄居江南,结识了不少遗民,与他们诗酒酬唱或书信往来,并与朱彝尊和王士祯保持着联系。
顺治十六年(1659),屈大均至常熟拜访“诗坛祭酒”、文坛领袖钱谦益。屈大均才届而立之年,钱谦益则年过古稀,但他早已听说过屈大均的名字,两人相谈甚欢。这意味着,岭南诗坛再次进入了名流视野。屈大均提及自己正在撰写《皇明四朝成仁录》,这部书记述了崇祯、弘光、隆武、永历四朝死难烈士的姓名事迹,钱谦益表示赞许。后来,钱谦益在致友人的书信中盛赞屈大均“果非时流所及也”。
同年,郑成功率军连破清兵,直抵南京城下,清廷震骇。许多明遗民参与其事,为郑成功提供情报,屈大均亦在其列。后来郑成功军大败,退出长江口。清廷追究“通海案”,为了躲避追捕,屈大均辗转江南各地,最后避居浙江绍兴祁氏寓山园读书。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中说,屈大均“足不下楼者五月,始具曹(曹植)、刘(刘桢)、潘(潘岳)、左(左思)诸体”。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对前人的创作博采众长。
康熙元年(1662),屈大均结束数年游历,回到故乡番禺。这个年头发生了两个改变时局的大事件:吴三桂杀永历帝朱由榔于云南,郑成功病逝于台湾。
“只因恋慈母,不忍住深山”
自“逃禅”以来,屈大均一直是“僧服儒心”。此番游历归来,也许心境有所转变,屈大均决定回返自己的本来面目,蓄发梳髻,回归儒门。他在《归儒说》中写道:予二十有二而学禅,既又学玄。年三十而始知其非,乃尽弃之,复从事于吾儒。”
另一个原因是母亲在堂,而僧人不能侍亲。屈大均曾在一首诗中说:“只因恋慈母,不忍住深山。”母亲日渐年老,自己怎能以佛徒面目不闻不问?还俗就可以名正言顺侍奉母亲了,此时正宜结束僧侣生活。
《北游出归奉家慈还居沙亭作》诗中说:“苏耽成道返,阿母大欢娱。何意天边月,还为掌上珠。”苏耽是传说中的仙人,他年少丧父,孝顺母亲,得道成仙后骑鹤远去。屈大均在诗中以苏耽自喻,但苏耽一去不回,自己出家后却能还俗返家。顺便提一下,屈大均本名屈绍隆,有的资料说是此次弃佛还俗后改的名;也有的资料说,“屈大均”本是屈绍隆为僧时取的法号,还俗后仍然沿用为俗家姓名。确切事实如何,恐难以考证了。
度过几年有天伦之乐的家庭生活后,康熙四年(1665)春天,屈大均再度北上远游。他首站是南京,但并未在此长住。恰好认识了一个西北人,屈大决定作秦晋之游。他们自南京渡江,抵达长江北岸的浦口,然后骑着骡子一路西行。
次年农历三月,屈大均在华山游玩了大半个月。三月十九是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殉难日,屈大均登临华山“巨灵仙掌”峰作诗哭悼。五月初,屈大均进入西安,寻访历代碑刻,与当地文人诗酒相会。同年六月,屈大均离开陕西,与新认识的朋友李因笃一道前往山西代州。
途径太原时,他们慕名拜访了著名学者、名医傅山(即傅青主)。北上代州,屈大均又结识了名满天下的大学者顾炎武,他曾提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主张。顾炎武早知屈大均诗名,两人一见如故,此次交往长达十天之久。在《屈山人大均自关中至》诗中,顾炎武称赞屈大均“弱冠诗名动九州,纫兰餐菊旧风流”,又说“何期绝塞千山外,幸有清樽十日游”。与天下第一等人物顾炎武建立友谊,是屈大均交游史上的一次重要经历。后来顾炎武入狱,屈大均曾参与营救。
在代州,屈大均迎娶了妻子王华姜。王华姜的父亲王壮猷是明朝边境将领,被清兵包围时拒降,与儿子一起跳城而死。王华姜长大成人后,长辈托李因笃做媒,李因笃力荐此时尚是独身的屈大均。得知屈大均的经历和才气,王华姜说:“他是隐居的君子,给我们家做女婿当之无愧。”婚事很快定了下来。
王华姜性格柔中带刚,“刺绣绝巧”,喜欢诗文,聪明善记,亦能骑马射箭,颇有豪迈之气。更重要的是,作为抗清烈士遗孤,王华姜与屈大均志趣相投,琴瑟和鸣。屈大均《述婚》诗中说:“岂意漂萍客,天涯得好逑。”他没想到,本是浪迹天涯,却遇到一场好姻缘。
康熙八年(1669),屈大均携妻女返回故乡番禺。不幸的是,王华姜可能因长途劳顿或不服南方水土而患病早亡,年仅24岁。一年后,3岁的女儿阿雁也夭折了。
康熙十二年(1673),吴三桂起兵反清。屈大均闻讯后,辞别续娶的妻子黎氏和出生不久的幼子,赶赴湖南投军效力。军中蹉跎数载,屈大均看出吴三桂无意复明,渐渐意兴阑珊,萌生退意,遂辞职返乡,专心从事著述。
为笼络士子,清廷举行博学鸿词科考试,屈大均拒绝参加。为了躲避清廷对他投效吴三桂的追究,屈大均曾离家避居江南之地,于康熙十九年(1680)秋冬返粤归乡。从这一年起,屈大均不再踏足岭外,在岭南度过了人生最后的15年。
清廷入关后,继承了汉族的政治制度和文化政策,尊崇儒学,怀柔士人。及至康熙年间,清廷统治愈加巩固,反清复明之念好似梦幻泡影。在晚年,屈大均完成了从志士到学者,从立功到立言,从游子到孝子的转变。
屈大均并非出身世家大族,亲族皆以种田为生。他以勤奋苦读跻身士人行列,青壮年时从军、为僧、远游,并未积攒下资生的家业。50岁时,屈大均曾写《贫居作》组诗16首,其间描述自己的窘况:“无以为忠养,艰难是此时。白头惟饮水,黄口但哺糜。”生活贫困,他没有什么拿来奉养母亲,老人饿了只能喝水,小孩子只能喝粥。
此时的屈大均开始改变早年的决绝姿态,虽仍以遗民自居,但对清政权的敌意慢慢消解,与清朝官员的交往也频繁起来,与他们诗文酬唱,祝寿题词。两广总督吴兴祚知道屈大均困于生计,便送了37亩官田给他,可谓雪中送炭。
在与吴兴祚等官员的交往中,屈大均发现清政权并未如他担心的那样灭绝传统文化。例如,广州知府刘茂溶专门邀请屈大均主持整理地方典籍,令他十分感动。在给清朝官吏的诗文中,屈大均经常鼓励他们实行德政,以实现自己载道传道的责任感。王士祯和吴兴祚曾打算举荐屈大均,他以母亲年老及著作未完婉拒,坚守了父亲嘱咐的不仕清朝的底线。
屈大均61岁生日时,母亲还健在,已近九十高龄。他运用“彩衣娱亲”的典故,在诗中表达了承色孝养的喜悦:“婆娑膝下舞衣回,老子还童作少莱。”“六十婴孩九十亲,殷勤阿母与长春。”
“三百年间粤派开”
清代诗歌史上有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并称“岭南三大家”之说。论格局之大、影响力之盛,论者多以屈大均为三家之冠。
屈大均自称是屈原后裔,认为祖居番禺的屈氏家族是“南屈”,即屈原后代在广东的一个分支。在哭悼堂弟的祭文中,屈大均写道:“吾家为三闾大宗子姓之秀,固宜以灵均为师,忠以致身,文以流藻,以求无负先大夫所以垂光来叶之意。”他一生有浓厚的“屈姓情结”,行事处处尊崇效仿屈原。屈原字灵均,他便以大均为名,意在“光大其能兼风雅之辞,与争光日月之志”。
在诗文创作上,屈大均以屈原的《离骚》为宗,想象浪漫,气势飞扬,喜用香草美人意象,并把自己的词集命名为《骚屑集》。在创作主旨上,他也继承了屈原强烈的爱国情操和独立的人格气质。
广东地处我国岭南沿海,风土人情独特,成为相对独立的文化区域。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广东虽出现过张九龄、陈献章、区大相等颇具特色的诗人,但总体上显得弱势。屈大均青年时即名声在外,广受钱谦益、顾炎武、朱彝尊、王士祯等人提携揄扬,中年之后诗名更盛,使岭南诗坛第一次取得了与中原诗坛、江南诗坛平起平坐的资格。
“三百年间粤派开,上追太白汝奇才。”屈大均开创的“翁山诗派”不仅直接影响了宋湘、黄遵宪、黄节等岭南诗人,也在人文荟萃的江南地区产生了一定影响力。
据陈永正先生主编《屈大均诗词编年校笺》统计,屈大均存诗6700多首,词300余首,可谓明末清初之诗史。其诗歌闪烁着杜甫式的现实主义光芒,反映了乱世之中的民生疾苦。例如《猛虎行》一诗,记载了清军第二次攻陷广州后屠杀军民之痛史;《澳门》组诗中,表达了对殖民者入侵的隐忧。
屈大均热衷整理乡土文献,对广东的文学作品进行了系统搜集与整理,为广东文学发展史理出了清晰的脉络。他在《广东文选》自序中说:“广东者,吾之乡也,不能述吾之乡,不可以述天下。文在于吾乡,斯在于天下矣……吾所以为父母之邦尽心者,惟此一书,于先哲之文,如桑与梓。”
《广东新语》共28卷,内容庞杂,记载翔实,天文地理、人物风俗、神话传说无所不包,是明末清初广东社会全景图,有“广东百科全书”之誉。这部笔记是屈大均留给后人的另一份文化遗产。
屈大均的著作广泛传播于两广、江南、京畿、湖广、陕甘等地区,几乎覆盖全中国。即使在诗文遭禁毁的时期,仍有人拜读屈大均的作品。龚自珍曾在一首隐晦地题为《夜读番禺集书其尾》的诗中赞扬屈大均:“灵均出高阳,万古两苗裔。郁郁文词宗,芳馨闻上帝。”
(作者系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