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常玉的东方风范

2023-07-25 17:05:35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卫 昕

  2019年,画家常玉(1901—1966)的作品《五裸女》在拍卖会中,以2.66亿港元落槌,加佣金以超过3亿港元的价格成交,成为全球最昂贵的华人油画作品。

  常玉以东方风范融会西方现代艺术,成为世界级绘画大师。他潦倒半生,有生之年门庭冷落,逝世后作品却大放异彩,在这个意义上,有人称他为“中国的梵·高”。

  “流动盛宴”里的翩翩公子

  1901年(一说1900年),常玉出生于四川南充。其父常书舫为本地画师,重视培养子女,礼聘蜀中大儒、成都“五老七贤”之一的著名词人、书法家赵熙为师,亲授常玉诗文书画。中国传统书法和山水画对常玉影响至深,贯穿到他后来的创作中。正如著名画家吴冠中所言:故国的宣纸哺育过少年常玉,这是终生不会消去的母亲的奶的馨香。”

  大哥常俊民比常玉年长三十多岁,他十来岁开始做货郎,后开办“丝三厂”,成为当时四川最大的丝织企业家,家产雄厚,人称“常百万”。二哥常必诚留学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归国后在上海创办了中国最早的牙刷厂——“一心”牙刷厂,一度由常玉负责产品包装和广告设计。

  家境的富裕为常玉早年的艺术生涯提供了充足的物质支持。1917年,常玉来到上海图画美术学校插班旁听。次年,二哥常必诚把他送到日本,在东京美术学校西画科学习了两年,其书法作品曾刊登在东京的艺术杂志上。1921年,长兄常俊民资助他赴“艺术之都”巴黎留学。留法期间,常玉与徐悲鸿、蒋碧微、潘玉良、邵洵美、梁宗岱、徐志摩等人均有交往。

  “富二代”常玉进入了收费昂贵的私立美术学校“大茅屋画院”,与“野兽派”创始人马蒂斯的儿子皮埃尔、日后得享大名的雕塑家贾科梅蒂成为同班同学。“大茅屋画院”崇尚自由,教学方式前卫,速写班赫赫有名,常玉在此留下了上百幅人体素描画作。据好友庞薰琹回忆,常玉一来画室,就引人注目,因为他用独特的中国毛笔画速写,十分钟就能画一张。他用线条勾勒人体,流畅生动,简单几笔即可掌握模特的神态,观念上已接近抽象画的表现形式,因此曾有法国记者称他为“中国的马蒂斯”。

  “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海明威曾如此描述。在20世纪20年代,可以在巴黎街头遇见西班牙的毕加索、米罗,意大利的莫迪利阿尼,俄罗斯的夏加尔,瑞士的贾科梅蒂,日本的藤田嗣治……在塞纳河畔的咖啡馆,有世界各地最有才华的艺术青年的身影。

  当时留学巴黎的中国艺术家,很多人都成了艺术史上响当当的人物,比如徐悲鸿、赵无极、林风眠、吴大羽、潘玉良等。“流动的盛宴”人来人往,但常玉鲜少起身离开,成了定居此地的异国游子。

  据一同赴法的同学王季冈忆述:“常玉外出随带白纸簿和铅笔。坐咖啡馆,总爱观察邻桌男女,认有突出形象者,立即素描……其人美丰仪,且衣着考究,拉小提琴,打网球,更擅撞球。除此之外,他喜欢做四川菜,摆盘和造型都是艺术范儿,法国朋友吃了也赞不绝口。但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也不赌。日常穿着也十分考究,一生爱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

  1929年,常玉与法国男爵哈蒙兹之女玛素小姐结婚。婚后,常玉仍花钱大手大脚,玛素为了维持生计,只能到电信局上班。这段婚姻仅仅维持了两年,细节比较模糊,从徐志摩的信件里推断,离婚原因大概是常玉的情感比较浪漫。

  其实,常玉并非纨绔子弟,只是对金钱不怎么有概念。他挥金如土,也能安于住小阁楼,在家人寄款到来前靠啃面包、喝自来水度日。但是,再没钱他也要请模特,以供绘画。坊间传说,他在咖啡馆一边看《红楼梦》一边画画。

  寓居巴黎,常玉活跃于美术沙龙及各类画展活动。他崇尚自由独立的艺术理念,一贯我行我素,只为自己的本心执笔,以中国式笔法融会“野兽派”“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多种艺术理念,随性创作。

  知交“伯乐”

  留法期间,徐志摩与常玉成为好友,友情甚笃。1925年,徐志摩写了一篇散文《巴黎的鳞爪》,提到“我有一个画家朋友”,就是常玉。

  徐志摩详细描绘了常玉在法国的生活:他住在“一条老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A字式的尖阁里,光线惨淡,有着一个弹簧都被坐塌了的脏沙发”。“每天不到中午不起身,不到天亮不上床,直到晚上才脱了开褂,在他‘艳丽的垃圾窝’里开始工作。”常玉对自己的“破鸡棚”很满足,对墙上挂的罗丹、莫奈的画作如数家珍。“你说我穷相,不错,我真是穷,饭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儿——我怎么也省不了。”言辞中可以感受到,徐志摩与常玉两人在对美与自由的追求上有着许多共识。

  1929年2月,徐志摩又将常玉的代表作《花毯上的侧卧裸女》刊登在《新月》杂志上,成为较早推介其作品至国内的“伯乐”。常玉早期被冠以“宇宙大腿”的作品就得名于徐志摩。1931年2月9日,徐志摩在给著名画家刘海粟的信件中写道:“常玉今何在?陈雪屏带回一幅‘宇宙大腿’,正始拜领珍异也。”虽此寥寥数语,足见徐氏对常玉画作的推崇。常玉曾为徐志摩画了一幅肖像,委托从巴黎归国的画家王济远带给徐志摩。遗憾的是,徐志摩于1931年11月坠机遇难,并未亲手收到好友的礼物。

  在早期艺术生涯中,常玉还有一位重要的“伯乐”,就是与徐志摩同为“新月派”诗人的著名作家、报人邵洵美。在法国留学期间,常玉与邵洵美志趣相投,同为“天狗会”成员。邵氏归国后,其主编的杂志如《狮吼》《金屋》等,也成为推介常玉作品的重要平台。1927年,《狮吼》创刊号即刊印了常玉作品《Nu》,这也是常玉作品在国内首次刊发。

  常玉后来只回国两次,一次是1937年回老家继承家产;另一次就是1927年路过上海,担任邵洵美婚礼的伴郎。邵洵美与盛佩玉的婚礼极为隆重,出席名流嘉宾至多,轰动一时,上海各大报刊纷纷予以图文并茂的报道。《图画时报》刊发有一幅新人与众伴郎伴娘的合影,这可能是目前已知的最早刊登于国内报刊之上的常玉照片。

  据签名处的落款来看,常玉在1926年的巴黎为邵洵美画过一幅肖像,线条灵逸动感,将其低头凝视的一瞬定格了。与徐志摩肖像画的沉静轻灵风格相比,又是另一番独特意趣了。

  1929年3月,《金屋》月刊刊印了一幅常玉的素描作品,同期还刊发了一篇邵洵美撰写的《近代艺术界中的宝贝》,详细解读了常玉的艺术技法,热情地评介说:我们看了顿时觉得触到了热气,知道这里面有的是生命,有的是力,是活的罗丹的雕刻……他的每一条线条的灵活确能使人们的心跟着一同急跳起来。”就目前已知的文献考察,这篇文章应为国人最早对常玉作品的公开评论。

  “平淡”与“天真”

  常玉的画继承了中国的文人画传统,努力表现中国人“平淡”和“天真”的美学理想。他的作品色彩浓郁、对比强烈,形态简洁而不失灵动,让人感觉极其华丽,而又异常孤独。他善于将东方的笔墨意蕴与西方的图式语汇相融合,一笔一画、一停一顿中无不彰显出对纯粹灵魂和绝对自由的向往。这种独具特色的表现风格,在现代主义盛行的西方艺术界受到了欢迎。

  在早年的画作上,常玉经常只署一个“玉”字。另在“玉”字上方加盖“天官赐福”肖形印,那是他在小摊上买来的小玩意儿,以此来象形他的姓氏“常”字。常玉画的版画小品,底色非黑即红,线描的部分反白——像极了中国传统碑刻或者篆刻的拓印。创作油画时,常玉先用画刷平涂,趁颜料还没有干,用刮笔刮出线条轮廓,这种手法也接近中国金石篆刻的技法。他的油画非常注重“留白”,白色几乎无所不能,可以是物体,可以是空间,甚至也可以是线条轮廓本身,“配合简约至极的构图看来灵气生动,传达了丰富的中国意象”。

  1929年,随着家中事业陷入低谷,常玉的经济状况陷入困境。同年,常玉的水墨画受到法国著名艺术经纪人侯谢的赏识——侯谢正是慧眼发掘毕加索的第一人。自此,他的画作屡次在巴黎最高级的沙龙和画展亮相。1931年,常玉之名载入《法国艺术家名人录》,此后又名列《当代艺术家生平大辞典(1910—1930)》,中国人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国际性的当代艺术家名录中。

  及至1931年,侯谢已收购了常玉的几百幅画作。但常玉并不甘心“卖画为生”,他秉承中国传统士人对金钱的态度,拒绝把绘画作为谋生的手段,不能容忍画商凌驾于自己。这种文化上的骄傲也为他穷困悲凉的晚景埋下了伏笔。庞熏琹回忆说,他多次看到有人围堵求购常玉的线描人物画,常玉却把画送人,拒绝收钱。有画商找上门买画,他一一拒绝。请他画像,要“约法三章”:先付钱;画的时候不要看;画完后拿了就走,不提意见。这样的“不合作”态度,使常玉和画商们乃至整个艺术市场渐行渐远。

  因为理念不合,常玉和侯谢闹翻,两人中断了合作。1931年,南充家中长兄去世,他的经济状况更是急转直下。除了偶尔靠朋友帮忙卖画维持生计,常玉还出版过法文《中国菜谱》,以减轻生活压力,甚至用修脚刀为《陶潜诗集》法文版刻制了4幅铜版插画。

  1937年,常玉回国继承父兄遗产,共得两万银元,很快挥霍一空。二战爆发后,德军占领巴黎,实行物资配给制,常玉只能用廉价的石膏和油漆制作小型雕塑,放在百货公司售卖。他曾去纽约试图办画展,但一幅画也没有卖出。回到巴黎,为了谋生,常玉做过陶艺,做过水泥工、油漆工,在一家仿古家具厂给中国家具上漆。常玉自创了一种结合乒乓球与网球特点的新型运动——“乒乓网球”,异想天开想推广入奥运会,结果一无所获。

  因为贫困,他一度想放弃绘画,有时连颜料都买不起,只好用油漆替代。因此,画材劣质成了常玉晚期画作的一个特点。吴冠中形容道,线条是“乌黑的铁一般的线”,“不再是迷梦,是一鞭一条痕的沉痛”。“他物质越是缺乏的时候,画出来的风景反而越饱满,枝叶茂密,繁花艳丽。民间的图腾都画上去了,食物都画上去了,佛手瓜,葡萄,枇杷,还有喜鹊。他不再局限只用黑、白、粉红三种颜色,用的每个颜色都很亮,很满,很漂亮。”

  常玉笔下的女子总是很丰腴;画的盆景枝叶茂密伸展,花盆却小得不成比例;动物则显得很渺小,置身于一片茫茫原野之中。这背后的人生隐喻昭然若揭:女子,象征常玉对人世间真切的热爱;花卉,寄托了对隐士悠然自得生活的向往;而那些弱小孤单的动物,象征着他面对现实的无能为力。

  晚年的常玉曾悲伤地说:“从前一个人过得惬意,不需要成家。一个人爱画就画、爱玩就玩,很自在,不觉得孤单。去年冬天因为屋顶玻璃窗破了,漏风雨,我把梯子放在桌子上去糊窗子,不小心摔下来,不省人事。幸好门房听见声音很大,将我救起送医,那时起我就感到一个人生活的孤单了。”

  1966年8月12日凌晨,常玉在巴黎寓所中因煤气泄漏意外去世。屋里有他三天前完成的最后一幅油画,画面上那头辽远旷野中孤独奔走的小象,就像是异乡游子孤独凄楚的真实写照。

  囿于个性放犷、率性随意等种种原因,常玉生前未获盛誉,其作品在身后才逐渐被艺术评论家重视。如今,他已被公认为世界级的绘画大师。常玉曾说:“我的生命中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画家。关于我的作品,我认为毋须赋予任何解释,当观赏我的作品时,应清楚了解我所要表达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概念。”这个将东方风范带到巴黎的游子,将灵魂献给了绘画,以燃烧自己的方式成就了艺术。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