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基民
1968年农历除夕,已入古稀之年的大千居士偕年轻的妻子徐雯波,由温暖如春的巴西八德园寓所坐飞机,风尘仆仆地赶到台北。他是应文化学院的邀请来台北,接受中华学术院赠授的“荣誉哲士”的称号,当晚便住在老友张目寒先生的家里。
《征信新闻报》的记者谢家孝闻知张大千将在台湾逗留一个月,自思机会难得,便请张群先生引见,盼望能为张大千的一生作一个较为完整的记录。盛情难却,张大千一改往日不为自己立传的初衷,同意以摆龙门阵的方式,向谢家孝回忆自己的一生,并约法三章:“第一不愿录音,第二不要称传记,第三不要涉及他人。”
于是,大年三十晚上,张大千和谢家孝围着炉火,一杯香茗,一碟瓜果,边吃边聊。以后,谢家孝跟着张大千遍游台湾,逐日记录。这部由“张大千口述,谢家孝笔录”的回忆录,以《张大千的世界》为题,先在《征信新闻报》连载,后结集成册出版,全书18万字,在海内外的读者中引起了很大反响。
尽管张大千一再关照“不要涉及他人”,但既然是这么一个经历奇特、感情色彩浓烈的大艺术家的“世界”,不可避免地涉及许多人。人们尤为关注的是,书中专列两章“百岁千秋金石情”“大千心丧报秋君”,谈到了当时同样已进入垂暮之年、已有十多年不闻音讯的女画家李秋君,张大千将她称之为自己一生中的“知音”……
【“旧事茫茫,予怀渺渺”】
在回忆录中,张大千是这样谈到李秋君的:
宁波李家名门望族,世居上海,我在上海的日子,多半在李府作客,李府与我家世交,李府的上一辈二伯父李薇庄,也是老革命,与先烈陈英士先生是好朋友,民国成立后,曾任上海市民政厅长(应为“沪军都督府民政厅长”——笔者注),李府的三小姐李秋君,是沪上的才女,家学渊源,诗词书画皆能,若问我谁是我的知音,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复说:李秋君……
秋君小姐与我是同庚,记得在我们22岁那一年,李家二伯父薇庄先生,有一天把李祖韩大哥、秋君小姐及我叫到身边私谈,二伯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家秋君,就许配给你了……”一听此言,我是既感激,又惶恐,更难过,我连忙跪拜下去,对二伯父叩头说:“我对不起你们府上,有负雅爱,我在原籍不但结了婚,而且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我不能委屈秋君小姐!”他们的失望,我当时的难过自不必说了,但秋君从未表示丝毫怨尤,更令我想不到的,秋君就此一生未嫁……
李家名门望族,自无把千金闺女与人作妾的道理,而我也无停妻再娶的道理……可是以后秋君待我之好,如同在尽一位贤妻的责任。这在他们家里是公开的,毫无秘密。可是我们之间绝无半点逾越本分的事,连一句失礼的笑话都从来没有说过。她对我是关切、爱护,我对她是敬重、感激……
以后在许多有关张大千的传记中,谈起李秋君的人生或往事,大多依据这一番话。22年过去了,一个偶尔的机会,笔者拜访了李秋君的胞弟李祖桐的儿子李名胜,以后几次促膝长谈,发现实情与这番话多少有些出入。
首先,李家并不是世代望族,李家的发迹是与沙船业的兴衰联系在一起的,所谓沙船是指在海洋上航行的大帆船。李秋君的曾祖李也亭原先不过在沙船业中的巨擘郁家的船上当伙计,李也亭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很快掌握了沙船上航运的诀窍,仅十年功夫,便自立门户,独资开设沙船号,招牌名为“久大”,又在黄浦江畔盘下了个码头,便是有名的“久大码头”,到了李薇庄时已是第三代。
李薇庄一脉兴旺,生了七子四女,第三个孩子便是李秋君,又名祖云。细心的读者已经发现,李薇庄不是李秋君的二伯父,而是她的父亲。既然张大千和李家是世交,怎么会连李秋君的父亲是谁都不晓得,而将秋君之父和所谓的二伯父混淆在一起的道理呢?
李薇庄是个急公好义、性格豪爽的人,辛亥革命以后,担任过闸北地区的民政厅长。李薇庄30多岁时,一次乘马车外出,不慎途中翻车,被压伤了左肺,以后一直未能痊愈,终于在1913年病逝,年仅41岁。当时李家曾在上海为李薇庄举办了盛大的丧事,各报都有记载,孙中山先生还亲笔题了“子孙永保”四字,以示哀荣。
李薇庄去世时,张大千和李秋君均为15岁。据专门研究张大千的专家李永翘所著的《张大千年谱》中所录,张大千第一次到上海是1917年,当年19岁,他和表姐谢舜华在家乡四川内江定了亲,怀着闯荡世界的豪情,由重庆坐着木帆船顺流而下,抵达上海。不久即漂洋过海东渡日本,进了京都公平学校。他和李秋君的初次晤面,是在李秋君的大伯李云书家里,时间是1920年秋,两人均为22岁,而那时李薇庄与世长辞已经整整7年了。
当李名胜和我谈起这番往事时,不时地翻出种种资料,李秋君的胞弟、李氏家族祖字辈唯一存世的老人李祖敏先生恰好去杭州小憩,他也同意李名胜的这些话。真可谓“旧事茫茫,予怀渺渺”,“或是或非尘里事,无穷无达醉中身”。
【画坛才女】
1899年秋天,李秋君降生在上海卡德路(今石门二路)李家大宅。以前降生的两位均是公子,李薇庄对这位千金小姐非常钟爱,视若掌上明珠。
当时,由于铁甲轮船的兴起和铁路的修筑,沙船业已经开始凋蔽,但李家早有打算,已经把祖宗创下的产业向地产和实业发展。
李秋君长得虽不算漂亮,但聪明伶俐,活泼好动,生在这样的殷实之家,可谓享福至极。但天有不测风云,她从小就染上了肺病,身体羸弱,当时得了这种病,几乎没法根治,唯有的办法一是营养,二是静养。
好在李家富有,经过名医诊治,凡是医生开出的营养品,人参燕窝鱼翅,李薇庄都一一替女儿买到了;而要让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静下心来却颇费周折,最后还是大哥李祖韩出了个主意——让她同自己一块儿学习书画。(李家兄妹多人,唯李祖韩李秋君感情最好。二人均喜好书画,并经常合作,还专门刻一印“李祖韩秋君兄妹合写”钤于作品上,兄妹情深,溢于言表。)
当时上海画家如云,是“海上画派”的鼎盛时期,李祖韩同陈小蝶、江小鹣等是“中国画会”的中坚分子,同时李祖韩又同吴昌硕、王一亭、曾农髯等结成了“秋英社”,旨在提挈后进,培养“新生力量”。经王一亭先生推荐,李秋君正式拜吴杏芬先生为师。
李秋君很有绘画的天赋,经过多年的努力,颇得吴杏芬老人真传。陈小蝶在《春申旧闻》中说:祖韩虽好书画,但以地产事业为中心,故不专近。而秋君则为吴杏芬老人高足,得宛米山房汪仲山为之润色,山水卓然成家,颇近吴秋农、陆廉夫;画仕女则兼采张大千意法,以写生法作古装美女,神采生动,几夺大千之席,故大千亦为之磬折不已。”但李秋君平时最得意的却是画竹,她将自己的画阁取名“瓯湘馆”,“翠竹梢云自结丛,轻花嫩笋欲凌空”,寓意“画竹之室”。
李秋君成名极早,她曾到日本、比利时开过画展,她的“松山读易图”,青松苍虬,烟云沉郁,参加在比利时举办的“劳动和美术”国际大奖赛,获得了金奖。一个女画家,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享有这么大的名气,这在当时的中国颇为罕见。
1928年,李秋君还与王济远、江小鹣、潘玉良、朱屺瞻和张辰伯等人一起创办了“艺苑绘画研究所”。研究所以“增进艺术兴趣,提高研究精神,发扬固有文化,培养专门人才为本”,所址位于当时上海的林荫路。此后的1934年,李秋君在上海与冯文凤、陈小翠、顾青瑶和杨雪玖等发起组织了“中国女子书画会”,这是中国第一个女子书画团体,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李秋君是画会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中国女子书画会展览会特刊》便是由李秋君和陈小翠二人编纂的。
此外,李秋君还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她曾为蒋兆和1942年作的《流民图》题诗(一说作者为何香凝):“车如流水马如龙,公子佳人在座中。舞榭梨园朝复暮,不闻遍野是哀鸿。”她在抗日战争中的表现,则更让人钦佩。1937年,中共领导下的八路军取得了平型关战役的胜利,身在上海的李秋君得知后,以女子书画会名义,向总司令朱德发了一份贺电,表示祝贺,还自掏腰包500大洋寄上,表达对八路军的敬意。不久,朱总司令亲笔写了一封感谢信和一张奖状,专门派人将信和奖状送到李秋君的住处。
【一见如故】
1920年初,张大千远在日本,闻悉与他青梅竹马、情感至深的未婚妻谢舜华病逝,大千极度悲痛,即返上海,欲回内江奔丧。但终因战乱绵绵,道路不靖,未能成行,于是又回到了日本。谁晓得母亲又替他续订了倪家之女,要他择日完婚。第二年,张大千回到家乡,才晓得这位倪家姑娘竟是个痴呆症患者。大千坚决不从,一怒之下到上海出家,做了100天和尚,最后又被哥哥张善孖找到,押回内江,与他并不喜爱的女子曾正容结了婚。
1922年5月,张大千又一次来到上海,由曾农髯引见,拜当时杰出的书法大家李瑞清为师,跟他学习书法,同时又跟李瑞清的弟弟李筠庵学习鉴赏。当时,李氏昆仲都是李秋君的大伯李云书家的座上客——张大千就是通过这层关系结识李秋君的。
这里面还有一段插曲:张大千是个美食家,他不仅会吃,而且还做得一手好菜。李瑞清虽然做过大官,光绪年间官至藩台,但晚境凄凉,他也是一个饕餮之徒,曾享有“李百蟹”(即一餐吃下一百只螃蟹)之誉,可这时也只能“一日仅饱三餐粥”了。李瑞清天生一副傲骨,从不要别人接济,一手擘窠大字,写得气势磅礴,李祖韩为了得到李瑞清的字,经常借李云书的名义,请李氏昆仲吃饭,有时李瑞清也将张大千一同带去,兴之所致,便让张大千下厨掌勺。
一日,李秋君从大哥处得知,四川来了一个怪人,年纪轻轻却留着一口美髯,书画俱精,还烧得一手好菜,便跟着大哥到了南市大伯父家里。这一天恰好张大千下厨掌勺,烧了一大碗东坡肉,李瑞清“三月不知肉味”,巴掌大的肉也不知吃了几块,还兴致勃勃地替爱徒连夹三块。张大千连连惊呼“吃不消”,但碍着师傅情面,不得不强咽下去。第一次见面,就看到张大千的这副“狼狈相”,乐得李秋君在一旁掩口而笑……
宋人有诗云:“人之相知须知心,心通道气情转深。”首次见面,二人年纪相仿,又有着对艺术相似的见解和热情,很快便被彼此吸引。李秋君身上有旧式宁波女人的做派,性格直爽,说话干脆,落落大方,喜欢与男人谈局势;又有新式女性的优雅气质,她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样的女子,让张大千眼前一亮,见而忘俗。
李家广有资财,热情好客,屋宇宽阔,仆人如云,张大千成名之后,屡次来沪,几乎都下榻在李家,住上几个月是常有的事。张大千在李秋君的“瓯湘馆”里开设了自己的画室,一切有关书画的事宜全赖秋君作主。李秋君学画原来是专攻山水的,自从与张大千订交后,又向张大千学小写意仕女,“以写生法作古装美人,神采生动,几夺大千之席,故大千亦为之磬折不已”。
难怪曾有人传说,张大千留在上海时期的作品,多半是他人(指李秋君)的代笔。对此,张大千解释道:其实,我与秋君合作的画不少,他们一家都能画,大哥李祖韩也常要为我补衬景,他们是好玩凑兴的性质,倒不是为我代笔作赝品。”
【生活事业的“贤内助”】
张大千在李家的日子,李秋君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的衣食住行。
他的衣服,是李秋君亲手缝制的,他的车子、车夫,是李秋君给他使用的。张大千原名张爰,是因为他出生的前一天,其母梦见一位白髯长者拖着一只黑猿,告诉她:“要小心照顾黑猿,它怕荤腥,怕拘束。”猿古字“蝯”,去掉虫字旁,就是爰。长大后的张大千果然一沾荤腥就呕吐,他喜食甜食,却不能多吃,因为他罹患糖尿病。但他又常常管不住嘴,李秋君就担起了“管住他嘴”的责任,吃的菜都要她鉴定后,才能夹到张大千的碗碟内。
张大千不能吃甜食,李秋君就禁止全家吃甜食。一年过端午,有人给家里送来了最甜的白沙枇杷,因为张大千不能吃,所以全家都不吃。在一次宴会上,男女分席而坐,李秋君特意嘱咐张大千不许乱吃菜。席间,上了一碗桂花味的芋泥甜点,张大千便隔着几桌的人,大声问秋君:“这道菜我能不能吃?”李秋君眼睛近视,以为碗中的桂花末是紫菜屑,是下饭菜,就点头应允。张大千赶紧挖了一大勺塞进嘴巴,等李秋君发现这是道甜点时,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李秋君正要埋怨,张大千嬉笑着反击:“我可是问了你才吃的。”
还有一次,张大千在李家吃螃蟹,由于贪吃,一口气吃了十几只,接着又偷偷跑到街上,连吃了两杯双球冰淇淋,结果当晚上吐下泻,闹得不可开交。
张大千住在李宅,一般都住楼下房间里,李秋君和母亲住后院楼上。李听说张大千病了,深夜下楼前来照料,又差仆人请来了医生。经过诊治,医生笑着对李秋君说:不要紧,太太,一点儿小毛病,先生明天就会好的,您放心吧!”张大千听了很不好意思,李秋君却处之泰然。
第二天,张大千稍有康复便起床向李秋君道歉,李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医生误会了也难怪,按常人来看,要不是太太,深更半夜谁会在床边伺候?我要是向他解释,一时又说不清楚。反正太太不太太的,我们自己明白,也不用对外人去解释了。”这件事不知给哪一位仆人传到了外界,小报上渲染得沸沸扬扬,但李秋君一笑了之。
在艺术事业上,李秋君也担负着“贤内助”的身份。张大千在上海的画室招收弟子,李秋君可以代他决定收与不收。张大千云游四方时,李秋君还代表他接帖,受门生叩头大礼:拜了她,等于拜了“师娘”。画室的弟子也敬称其“师娘”,对这一称谓,李秋君也乐意接受。
张大千远赴东南亚之前,李秋君把自己给张大千写的食谱交给了他的夫人徐雯波,并对她说:“好妹妹,你能够每天在他的身边照顾他,有多好,我就是不能够啊!他是国宝,一切要以他的身体为上。”
1948年9月,张大千携徐雯波由重庆飞抵上海,住进了卡德路李家。李公馆内宾客济济一堂,热闹非凡,各路好友相聚在此,为的是庆贺张大千与李秋君两位寿星的五十寿辰。上海众多的朋友、弟子都送来了贺礼,张大千最满意的是著名金石大师陈巨来先生治的一方印章,上面刻着“百岁千秋”四字——把他们的名字融入在内,而两人的年纪相加也正好是百岁。
当日,李家红烛秉燃,喜气洋洋,张大千特意为李秋君创作了《秋水春云图》,题款“写颂秋君三妹亲家五十生日”。何谓亲家?原来,张大千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心瑞、心沛过继给了李秋君做养女,这样他们二人的关系更是亲如一家。在朋友的怂恿下,张大千和李秋君提笔挥毫泼墨合绘了一幅《高山流水图》,并用“百岁千秋”图章钤盖。两人相约,今后再合作50幅画作,此外各人另绘25幅,凑足100张,都用这方图章钤盖,到百岁整寿,就在上海合开画展。
但这个美好的愿望未能实现,据李名胜先生介绍,两人确实合作了几幅画,而真正钤上“百岁千秋”这幅印章的,一张也没有见到过……
也就在这一年,张大千和李秋君谈到了他俩百年以后的事情。李家原在静安公墓(今静安公园)购有墓地,建了数个寿穴,其中也有李秋君的一穴。张大千托李秋君在静安公墓也置办了一寿穴,相约死后邻穴而葬。张大千为李秋君题写了“女画家李秋君之墓”的碑文,李秋君也替他写了“大千居士张爰之墓”的碑文。
时局动荡,抗战爆发后,李秋君与何香凝一起创建了灾童教养所,专门收容因战乱无家可归的孤儿,李秋君担任所长兼校长。教养所旨在救助在抗战时期受战乱影响的贫困儿童,通过教养所的慈善工作,唤起人们对抗战的关注,同时也把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输送到大后方。此时身在成都的张大千担忧远在沦陷区的李秋君,多次劝她来成都与他相聚,用他的话说,他不愿“战乱纷纷,骨肉分离”。但李秋君无法离开上海,一是身上有重担,要为收容的灾童们负责;二是要照顾张大千的两个女儿;三是不想给张大千增加额外的负担。
【溘然长逝】
李秋君出身名门,人品上佳,身边肯定有很多追求者。但她终身未嫁,最后孤身守着画笔,侍奉年迈的母亲终老。
关于她终身不嫁这件事,小说家高阳先生在《梅丘生死摩耶梦》一书中说,李秋君是受了民国初叶风行上海的一部言情小说《玉梨魂》的影响,除了没有名分以及燕婉之好以外,李秋君处处以张大千嫡室自居,且亦属尽其内助之道,守的是一种变相的“望门寡”。而有人更是在小报上杜撰,说李秋君曾看中当时初出茅庐的一位浙江画家,遭拒绝后心灰意冷。
其实,影响李秋君婚嫁的还是她的肺病。在那时,患肺结核就等于被判了死刑,因当时还没有发明抗生素,李秋君自幼染病,成年后亦深受困扰,30岁那年,她婉拒了一位外交官谢某的求婚,正式向母亲表示,愿意终身侍奉母亲。自从李薇庄去世以后,母亲已守寡多年,她一听秋君之言,心中甚感悲苦,感慨之余,便拿出折合1万两银子的房产给女儿,作为她一生的生活费。既然决心已下,李秋君反倒坦然,她一面静养绘画,一面又用这笔钱投资了不少企业,以后替张大千印了不少画册的“三元印刷厂”,就是其中的一家。
说来也怪,30岁以后,李秋君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好了起来,几乎折磨了她半辈子的肺结核也慢慢痊愈了,不过时常仍有咳嗽,说话时也有点气喘吁吁。人到中年,婚嫁之事早如天上飘拂过的薄云一样令人淡漠,李秋君对社会活动却渐渐热心起来,个人生活的不幸没有使她沉沦,她已将自己投身到一个更为开阔的世界中去了。
1949年12月,张大千带着夫人徐雯波和女儿,手捧视若生命的几轴古画,离开故乡飞往台湾,开始了他飘泊不定的生活。李秋君却留在了上海,生活安逸。她一直是上海市妇联的执行委员,以后又长期担任市人大代表。除了繁忙的政治活动,她还是上海中国画院的画师,她创作勤奋,存放在家中的画稿就曾有齐桌般高的6大捆。
两人虽天各一方,却未完全中断联系,李秋君会收到张大千托人从海外带来的信,有时还会接到张大千从海外打来的电话。据说,张大千每到一个国家、一处地方,就收集那里的泥土,装在信封里,写上“三妹亲展”。他在东南亚期间给李秋君写信:“三妹,听说你最近缠绵病榻,我心如刀割……你我虽合写了墓志铭,但究竟死后能否同穴,实在令我心忧。蜀山秦树一生曾蒙无数红颜厚爱,然与三妹相比,六宫粉黛无不黯然失色。八哥今日犹记初逢时你一副可爱娇憨模样,铭心刻骨,似在昨日……正是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尘蜡苔痕梦里情啊……”
据李名胜先生介绍,张大千曾从香港打过一个电话给李秋君,说他要到瑞士去,在电话里他不胜感慨,说自己身体很不好,让秋君无论如何到瑞士去一下,有要事相托,说着说着,竟唏嘘成泪。那天下午,李名胜恰好到姑妈家去,李秋君苦笑着对自己的侄儿讲:“我又怎么能去呢?”她走到窗口,望着天边的落日,怅然所失。
后来,张、李之间的音讯全断,李秋君偶尔才从定居香港的弟弟李祖莱处得知张大千的行踪。一段时间里,她依然住在石门路李宅,“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苔在”,她每日伴着日起日落,只有她的胞弟祖桐、祖敏和子侄们到来,偌大的李家巨宅才稍稍显示出一点生机。
1971年3月,李秋君肝部不适,由老佣人陪伴着到上海第六人民医院诊治,医生一查,吓了一跳,当即将她留住在观察室里,并向家人发出了病危通知。李秋君在医院里捱了10天,终于21日晨曦微露时分去世,李家后辈将她的骨灰盒安葬在位于苏州木渎的上方山公墓,让她长眠在钟情的山水之间。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张大千在香港举办盛大画展。他将画展的诸多事宜交给李祖莱夫妇一手操办,画展大获成功,卖画得款40万港币,李祖莱悉数交给了张大千。张十分感激,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上海举办过的几次画展,那时都是由李祖韩和李秋君操办的。老人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他的夫人徐雯波脱口而出:三小姐(指李秋君)再也见不着了…….”张大千大吃一惊,接连追问,方知秋君去世已经大半年了。
以后的几天里,张大千彻夜难眠,随后他提笔写了一封长达8页的信寄给李祖莱,信中说:“自4月初一贱辰前,身体即感不适,屡欲作书奉告,辄以困顿辍笔。三小姐捐帏,八嫂(指徐雯波)、萝侄(指儿子张心萝)秘不令知,一日偶谈起此番港上展出,弟和弟媳如何措施,感其盛况,不减20年前大哥、三小姐处置,惜大哥已归旧壤不及见,而三小姐在上海,亦不得闻此消息,良以为憾!八嫂忽喟然曰:‘三小姐亦不可复见矣。’见怪问之,八嫂与萝侄,始以见告,惊痛之余,精神恍惚,若有所失……偶思七十子之徒,于夫子之殁,心丧三年,古无与友朋服丧者,兄将心丧报吾秋君也!呜呼痛矣……”
1983年4月2日,张大千在台北荣民总医院溘然长逝。他极享哀荣,海峡两岸同时为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大艺术家举办了盛大的悼念活动,根据张大千的遗愿,他身后埋葬在台北他生前精心修筑起来的小园摩耶精舍的梅丘底下。
1945年8月,在成都的张大千听到抗战胜利的消息后,挥毫泼墨,绘下巨幅山水画《苍莽幽翠图》,并盖上“秋迟”的印章,这方印章遥寄着他对李秋君的思念。他将画作交给了挚友谢稚柳,希望此作能在沪上展出,李秋君看到后能感受到他的心意。
奈何此画几经辗转,一直到1984年,张大千作古后一年,这幅画才回到谢稚柳处。此时,李秋君已永去多年,终其一生,她不曾得睹此画。2004年3月,《苍莽幽翠图》终于由谢稚柳的后人奉出拍卖,这幅张大千的一生力作浮出后,“秋迟”的来历才得以最终解密,这段旷世绝恋终于得以为更多人所知。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一切都逝去了,只留下那一段情谊,如泣如诉,如幻如梦,让人们猜度、揣摩、浮想联翩,演绎出无数个动人的故事……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