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南迁第一村

2023-09-06 18:07:25 来源:广东政协网

  聂作平

  【打通南岭阻隔】

  站在广东南雄梅岭的梅关古驿道旁,抬头,翠色的梅岭一线横亘;远望,蜿蜒的古道曲折如蛇。一旁的山坳里,藏着一座小小的庙宇,名为夫人庙。庙门两侧,悬着一副对联,“岭路控南陲驿草蛮烟风度至今怀故相,庙门临北野松声梅影仪型终古拜夫人”。

  联中所谓故相,乃唐人张九龄;夫人,即张九龄之妻。这座庙,如果祭祀的是张九龄,似乎顺理成章,因为他既是著名文人,又曾官至宰相。可为什么祭祀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夫人呢?原来,民间相传,张九龄奉命开凿沟通梅岭的梅关道时,旧道荆棘阻塞,岩石坚硬,白天凿开的石头,晚上又自然合拢。为让工程顺利进展,张夫人为此献祭出性命。

  民间传说自然不足为凭,不过,张九龄凿通梅关、修筑梅关道的事迹,史书却有明确记载。

  大唐开元四年(716)秋天,韶州曲江(今属广东韶关市)人、左拾遗张九龄因和宰相姚崇政见不合,辞官回到故乡。他的故乡地处南岭南麓,往还于韶州与长安之间时,张九龄都得翻越南岭。其时,南岭中的大庾岭山间虽有前代开凿的古道,但到张九龄时代早已年久失修,以至“岭东路废,人苦峻极”,“以载则曾不容轨,以运则负之以背”。

  为此,张九龄上书朝廷,请求新开一条道路。他的理由有两个,一是请求体恤民生,动之以情;二是预言路通后,岭南物资进入内地将赋税倍增,晓之以利。朝廷果然允准。及后,张九龄往来山中勘探路线,在农闲时征集民工作业。道路经行之处,不乏巨石。没有炸药的年代,只能先用木柴堆积石上焚烧,待石头受热后加以冷水刺激,使得巨石崩塌分解。

  这条路,就是此后兴旺了一千多年的梅关古道。梅关古道,一端是广东南雄,一端是江西南安。通过这条几十里长的古道,原本被南岭阻隔的岭南与内地得以顺利沟通。

  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张九龄修建梅关道后,这条梅花掩映的古道上人来人往的喧哗与骚动,我感兴趣的是另一个问题:梅关道开通之前,它的修建者张九龄,他要从位于岭南的曲江前往中原,该从哪里翻越南岭呢?

  从张九龄的桑梓之地曲江出发向东北行,溯浈江而上,几十里外便是南雄。史书称,南雄“居五岭之首,为江广之冲,控带群蛮,襟会百粤”。这个粤北县邑,群山环抱,中藏丘陵,即南雄盆地。这种闭塞的地形,决定了交通的困难。虽然早在秦汉时代,南雄与南安之间,就有一条秦汉古道存在。但到张九龄时代,就像他向朝廷上折说的那样,秦汉古道“人苦峻极”,其中有几里路,开凿在层层林表之上,路侧的山谷足有几百丈深,通行者必须手脚并用地攀援而过,其危险与艰难可想而知,由是渐渐废弃——也就是说,张九龄往来岭南和中原时,既没有他后来亲自开凿的梅关道,而秦汉时代的秦汉道亦因过于险峻而废弃,那他到底该走哪条路呢?

  【乌迳路,南北通衢也】

  自西向东,绵延达六百多公里的南岭,宽度在两百公里左右。如果它像秦岭那样连续而高耸,势必成为中断南北往来的天下之大阻。幸好,南岭既不像秦岭那样高,更不像秦岭那样连绵不绝。在群山的合围中,在山与山快要勾肩搭臂的地方,总有一些或宽或窄的间隙。这些间隙,就天赐般地成为南北往来的隐秘孔道——不论是唐时已废弃的秦汉古道还是张九龄开凿的梅关古道,都选择在了山峰相对较低的山脉间隙或低处。

  南岭由各抱成团的五个山峦集团组成,故又称五岭。张九龄的老家曲江位于南岭最东端的大庾岭下。这就意味着,尽管远古起,就有不少隐秘小道翻越南岭,串通起南北,但很显然,张九龄不可能去绕道更西边的骑田岭、萌渚岭、都庞岭和越城岭。本着就近原则,他只可能在大庾岭中寻一条北上之路。

  这条路,其实不仅存在,而且和秦汉道一样古老。并且,在秦汉道废弃而梅关道问世之前,它是南雄地区交通中原的唯一通道。这就是乌迳古道。

  迳的意思,就是小道。乌迳古道,因南雄境内的乌迳镇而得名。南岭南坡的南雄,距夫人庙所在的梅关道三十余公里。南雄城里,西北而来的凌江汇入东北而来的浈江,浈江向东南流淌数十公里后进入韶关市,在那里,浈江接纳了武江,始称北江,是为珠江水系干流之一。顺着北江,可以一直抵达广州,乃至通过珠江口出海。从南雄城溯浈江而上,四十公里外的上游,有一座镇子,即为乌迳。

  如果从高空鸟瞰,南雄盆地由东北向西南倾斜,宛如一条大鱼,四周那些包围它的青翠山峰,便是这条大鱼游动的海洋。南雄市区处于大鱼尾部,乌迳则处于大鱼头部。在乌迳,南岭已是强弩之末,山变得矮了,谷变得浅了,大鱼前方的青翠也稀薄了——穿越其中一团稀薄的青翠,便从南雄进入了信丰,也就意味着由广东进入了江西。尤其重要的是,在信丰,赣江的二级支流桃江从城外流过,自信丰开始,桃江可以通航,顺着桃江,就能从信丰抵达下游的赣州以及更为广阔的江南地区。

  由是,当秦汉古道由于过于艰险而难以通行,梅关古道则尚未开凿时,乌迳古道便默默承担起沟通岭南与中原的重任。它的一头是南雄,一头是信丰,中间,则是乌迳。

  乌迳古道的具体走向,考诸有关地方史料,它从新田墟起,经乌迳墟、永金街、石坳子、锦龙墟、石盘江、迳口、石迳墟、老前塘、担水排、分水坳,从而进入信丰县渡镇,并由九渡码头转水运,全程约四十公里。路面材料就地取材,多为鹅卵石和花岗岩石铺砌。

  乌迳古道因该路贯通南雄东部古代商业中心——“乌迳”而得名,明代嘉靖《南雄府志》记载:乌迳路,通江西信丰,陆程二日,水程三四日,抵赣州大河。庾岭未开,南北通衢也。”

  每一条古道沿线,总会因来来往往的客流而催生一系列墟镇或城市,它们如同一条绵长的青藤上结出的瓜果,星星点点,络绎不绝。比如,梅关古道上,就催生了珠玑巷、石塘、里通、灵潭;同样,乌迳古道上,也催生了乌迳镇,以及与乌迳镇近在咫尺、如今属于乌迳下辖的一个古老村落——新田。

  【“先有新田李,后有浈昌县”】

  乌迳以西一公里多的地方,相对平坦的盆地上,浈江曲折回环,形如游动的长蛇,新田,就位于浈江之滨——事实上,新田之所以能成为乌迳道上的重要节点,成为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古村和南迁第一站,不仅和古道有关,也和浈江有关。

  新田村初名“新溪”,“新者”即新开拓;“溪者”即依山傍水。最初,从下游南雄溯流而上的船只到了这里,就得由水路转为陆路,因而货物要从船上卸下来,旅客要从船上走下来,这里便成了水陆联运的中转站。货物的中转,旅客的中转,使得新田的地位日益重要,终于从虎狼咆哮的荒村野岭,慢慢变成舟车辐辏、商旅云集的交通枢纽。

  新田村西南方向,不到三十公里,便是因梅关古道而兴起的梅关七街中最重要也最著名的一个:珠玑巷。珠玑巷的繁华,明人有诗称赞说:长亭去路是珠玑,此日观风感黍离。编户村中人集处,摩肩道上马交驰。”

  造就珠玑巷繁华的,不仅是地处交通要道而来的客商穿梭,更在于它是一个中原地区向岭南移民的中转站。珠玑巷人的南迁始于唐朝末年的黄巢之乱,但最重要的迁徙是北宋末年到元代初年的200年间,大规模的有三次,小规模的上百次。仅仅宋朝时,由珠玑巷及附近村落迁出的人口就有10万。

  新田村的繁华,也和珠玑巷一样,一半是商贸,一半是移民。据史料记载,明嘉靖年间,沿新田村的昌水河边有盐店、牙行等两百多间,每日来往的牛车约百辆,往来于南雄至乌迳新田的木帆船络绎不绝,有“日屯万担米,夜行百只船”之说,可谓:“公途迢递岂嵯峨,过客熙攘镇日多。端的为名兼为利,萧萧斑马疾山河。”

  不过,珠玑巷的移民史只能追溯到唐朝末年,而新田村的移民史,还可以再追溯到更为遥远的年代——新田村曾发现了多座汉代墓葬和汉代民居遗址。虽然这些墓葬和民居遗址,不能据此认定它就是移民遗存的,但至少说明,早在西汉时代,新田村就已经有人在此繁衍生息了。

  有文字可考的新田移民始于西晋。第一个从中原迁居新田的人叫李耿。李耿的后裔——担任过唐朝户部侍郎、金紫光禄大夫的李金马,曾邀请当时颇具盛名的文坛领袖李德裕为李耿作《晋太常李公介卿传》。根据这篇传记可知,李耿本是今天的江苏南京人,西晋建兴三年(315年),他因直言进谏被贬为始兴郡曲江县令。当李耿带领家眷千里迢迢从中原赶往曲江时,他由虔州(今赣州)经乌迳道入粤,天亮时(当地语称“天光”)经过一座山,遂称之为“天光岭”。到了新田,他见这里古木参天、群山环抱,清溪蜿蜒、土地肥沃,宛如人间仙境,联想到中原板荡,天下动乱,而曲江远在岭南,李耿遂萌生隐居泉下之意。于是,他没有赶到曲江就任,而是留在了新田,在这里“肆志图书,寄情诗酒,悠然自得”。

  于是,来自中原的李耿和他的家人,成了第一批落户粤北的客家人。翌年,匈奴人攻下长安,西晋灭亡,偏居一隅的李家,却一天天人丁兴旺起来。如今,一千七百多年过去了,新田村作为李氏聚居地,已经有六百多户人家,三千多人口,他们将李耿奉为“入粤始祖”。李耿迁居新田时,就连管辖这里的浈昌县都还要等上371年才建置,所以,当地流传着“先有新田李,后有浈昌县”的说法(“浈昌”是南雄的古称)。

  走进新田村,但见昌河水环绕村庄大半个圈,如一条玉带,将村庄囊括其中,形成了许多奇妙的景观,古有“新溪十景”之说,流传至今。“新溪十景”分别为:西窗夜读、南洞春耕、连山暮鼓、临水晓钟、赤塘鱼跃、门岭松苍、长河塔影、官路马嘶、龙桥夕照、奎阁晨烟。

  李氏为书香门第,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从“新溪十景”的名称便可见一斑。雅致的名称,将新田村优美的自然环境、灵巧的村落布局、浓郁的传统文化韵味展露无遗。

  至今,新田古村仍保存着上古遗风“姓氏节”,这个节日的来历意为:饮水思源,孝祖为先。在乌迳镇以新田村为中心的周围村落,居住着叶、李、董、赖、黄、彭、赵、孔等总数达60姓之多的村民,且这些姓氏的村民现今大都分布在珠江三角洲一带及海外。这里迄今保持着典型的宗族文化,60种姓氏节均有其具体的庆祝时间和不同的形式,形成了独特的风俗文化。据认证,乌迳镇是目前中国乃至世界最集中、最完整地保留这种古老习俗的一个古代村落群。

  族姓,传承着来自中原望族的世家记忆,是记住乡愁的最好方式。新田村李族姓氏节在农历九月十三,节日为期6天,从九月初一开始,由李氏后人每天点“神炮”,直至十五日时止。这期间,各户姑娘、外嫁女都要扶老携幼前来做客,客人来得越多主人越高兴。村民们从早到晚更是忙个不停,做各种风味小吃、装点家居等。而事先请好的戏班子在当天晚上也会开始在村中唱响大戏。看戏时观众还要分男女两场观看,男人从台下至祠堂前栋,女人则坐于祠堂后栋,并用绳索系在石柱上作为屏障隔开。

  【建筑:兼具中原古风与岭南风韵】

  四百多年的时间里,乌迳道一直是联结中原和岭南的咽喉要道,哪怕是梅关道开通之后,乌迳道依然重要——大宗货物选择梅关道,小商小贩则选择乌迳道,至于中原南下的移民,总是在二者之间选一条路线。

  除了“新溪十景”,新田村里令人称奇的还有两棵千年古树。位于河边的一棵古榕的树冠约3000平方米,繁枝密叶,亭亭如盖。烈日炎炎,立于树下,清风徐来,甚是凉爽。在这棵古榕巨大的树干上居然长出了一条“巨龙”,“巨龙”形成出江之势,可谓“巨龙出江”,人们对此无不称奇。另一棵古榕树则位于临水寺边,两翼树枝硕大似峰,形状如翅,颜色深褐,在两枝中间,另一树枝斜斜地延往地面,游人见之,无不赞叹其像巨鹏展翅欲飞,扶摇直上。一代又一代的新田村人就如这展翅的古榕,从中原走到新田村,又从新田村走向世界各地。

  真正见证新田这座古村历史的,也许不是榕树,而是一口晋代古井。这口幽深的古井,很有可能是新田村始建时的产物。一千多年里,几十代人喝着这口井的水,由童年而少年,由少年而青年,由青年而壮年,由壮年而暮年,在南岭群峰的庇护下,度过或长或短的一生。千年时光飞逝,唯古井之水依旧波澜不兴,一副见惯了人间起承转合的镇定。并且,令人惊讶的是,尽管古井至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了,但不仅井台基本完整,且井水依然清澈。

  这里青砖瓦房鳞次栉比,各色古老庭院台阁数不胜数,大量唐、宋、元、明、清的建筑散布村中,历史与宗祠文化远比现有珠玑巷更古老丰富。

  行走在道路上,一处处民居墙上的石窗子颇引人注目,它们多以长方形为主,窗心却形态各异,由几何纹样的横、直、斜、曲线条构成,有直条纹、横条纹、格纹、电线纹、圆圈纹、水波纹、回纹等几何纹样,还有最简单的石条直棂,勾勒出花朵、钱币等形状,古朴而精巧。

  这里的石窗子花样多,雕刻细腻,不但具有极高的观赏性,还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和底蕴。有的一面墙上同时镶嵌着四种窗花,有万字窗、寿字窗、古钱币石窗,还有一字窗,为何同时会开四个窗子?从采光的角度,确实没有必要,但从寓意上看——万字窗,希望子孙后代都有福气;寿字窗,阖家幸福长寿;古钱币窗,希望财源滚滚;一字窗,希望走南闯北一帆风顺。

  村中现存从唐代到明代的古祠堂四十多间,散落在村里各个角落。有别于珠三角广府地区宗祠的建筑风格,它们多为客家建筑,青墙玄瓦、凤头檐角,不少还建有照壁。而在名门望族的祠堂房檐是弧形的,像官帽椅一样,在古代象征着权力和地位,这种房檐在岭南是极为罕见的。那昂扬挺拔的马头墙,荣耀光辉的门庭,磐固鼎峙的红岩柱础,方整如切的砖线,精雕细镂的画栋……均蕴含鲜明的中原建筑古风,却又不可回避地晕染着岭南风韵。

  这些不同年代的宗祠,最为形象地说明了什么叫做血脉相传——新田村自李耿当年开基以来,几十代人生于斯,长于斯,他们的名字,曾经刻进祠堂的墙壁,写入各家视作传家宝的族谱。在千秋万代的生生不息中,你能感觉得到,历史的厚重伸手可及;而哪怕最平凡的人子,他也是环环相扣的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