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沙之子冼星海

2023-09-06 18:07:32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李怀宇

  【“顶硬上”】

  “人民音乐家”冼星海,祖籍广州市南沙区榄核镇(原属番禺),出生于澳门。冼家以捕鱼为生,生活贫寒,冼星海是遗腹子。南沙原住民多为疍民,可以说,冼星海是疍民之子。

  冼母黄苏英经常哼唱的是小曲《顶硬上》:“顶硬上,鬼叫你穷,铁打心肝铜打肺,立实心肠去捱世,捱得好,发达早,老来叹番好。”这是黄苏英的励志歌,教育冼星海从小要坚韧不屈,一旦树立了奋斗目标,就要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到底。日后冼星海的求学过程相当艰辛,但他总能咬紧牙关,克服困难坚持下去。许多年后,冼星海为《顶硬上》重新谱了曲,成为他众多作品中唯一写给母亲的歌。

  “顶硬上”可谓是岭南精神的特点之一。梁启超在《袁崇焕传》中表彰东莞人袁崇焕:“吾粤崎岖岭表,数千年间,与中原之关系甚浅薄。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自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崇焕其人也。”据陈序经教授与耶鲁大学萧凤霞教授等学者的研究,袁崇焕出身于疍民之家,占籍广西藤县,得中进士,后来从故乡招募的子弟兵,大半也是疍民,“顶硬上”这句始自疍民的粤谚,也成为他所率部队的“冲锋号”。

  同是出自珠三角地区疍民之家的冼星海,不仅从不以出身为讳,还将疍民最著名的民歌《顶硬上》谱曲演唱,自豪之情,沛然可见。此后,无论何时何处,冼星海演唱此曲,第一遍必用广州话。可以说,袁崇焕与冼星海,不仅是疍民精神的一种象征,也堪为岭南精神的一种象征——近代广东人素有从乡间出外打拼闯天下的精神,上京沪、下南洋,远赴欧美,在外闯荡出一番事业,何尝不是“顶硬上”。

  1912年,冼星海7岁,外祖父不幸去世。黄苏英变卖家中薄产,凑了些旅费,带着冼星海坐船前往新加坡。在新加坡的六年时间里,冼星海虽然没有接受正规的音乐教育,但南洋东西合璧的文化氛围影响了他。铿锵的钢琴、缠绵的小提琴、嘹亮的铜号,乃至教堂唱诗班的音乐,使冼星海入迷。这些片片断断的乐声,为冼星海打开了一扇通往音乐殿堂的大门,也为他种下东西合璧的音乐种子。

  【岭南师友】

  1919年,冼星海母子回到广州。黄苏英一边帮佣,一边托人帮冼星海找学校。她帮佣的这家主人恰好是岭南大学的职员,对母子俩非常同情,建议黄苏英入教受洗,这样冼星海可以进入岭南大学基督教青年会所办的义学。在义学读了一年后,冼星海升入岭南大学附属中学。

  岭南才女冼玉清当年在岭南大学附中教国文和历史课,冼星海曾在冼玉清班上受教两年,课余也常到冼玉清宿舍叙话。冼玉清晚年曾作两文:《冼星海中学时二三事》《冼星海练字的故事》,详实记录了冼星海中学时代的情形。

  冼玉清1895年出生于澳门一个殷实的经商家庭。她对同样生于澳门的冼星海十分关心。据冼玉清回忆,当时冼星海家贫,便一边做学生,一边担任附中的乐队指挥,半工半读,而且奉母住在校园。他是“惺社”的成员,本应1924年中学毕业,1928年大学毕业的,但中学还未读完,1925年他便往岭南附设华侨学校兼任庶务,1927年任音乐教员。

  冼星海做中学生时,喜欢参加社会活动。岭南大学有一个青年会,是各种活动的中心,其中分经济、庶务、交际、美术、图书、音乐、视疾、童工、会所、祈祷、查经各部。冼星海就是1921年至1923年的童工委办,负责几间村童和工人的义学。在岭南附小的交际会,冼星海常去表演洋箫独奏。

  冼星海是音乐天才,美术也颇有天赋。1923年,他当《惺社社刊》的美术主任,刊物的封面是他设计的。他又研究书法,在1923年7月出版的《惺社社刊》上,发表过一篇《中国书学略谈》,凡七千字,是参考包世臣的《书法津梁》《艺舟双楫》和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而写成的。

  冼星海还喜欢文学,曾以“春思”为题写过一首《如梦令》云:“试问春归何处?勿

  指柳梢残雨。往事那堪题,尽在游丝飞絮。无语!无语!乳燕双双休去。”课余翻译过英国诗人玛利·哥尔利治的《皇帝死了,皇帝万岁》,在《南大青年》二十卷第五期发表。他还用白话散文写过一篇《纪念曲的片断》,描写岭南大学校园的饭堂、格兰堂、怀士堂、南闸竹林、笛声、琴声、喇叭声等。冼玉清评价说:“冼星海是一个刚毅木讷的人。”

  在冼星海逝世十七周年前夕(1962年),冼玉清在医院养病,恰好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到访,谈到冼星海的书法。据说当时有人问:冼星海这手好字,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呢?此话启发了冼玉清,她随后便写了《冼星海练字的故事》。原来,早在新加坡时,黄苏英在养正中学当洗衣工人,冼星海则在养正中学半工半读。那时他不但已显露音乐天才,并且爱好书法,每晨磨墨一砚盂,有暇即临摹挥洒,至墨尽为止。字学邓石如,极肯下苦工。

  因此,养正中学每有筹款会或展览会,多请冼星海挥毫,写出四屏及对联不少。冼星海在岭南大学附中读书时,下课后曾到冼玉清的书斋请教写字之法。冼玉清顺口把歌诀告诉他:“字无百日功,勤学便工。笔执正,墨磨浓,画平企直贯当中,排匀撇捺分西东。”他把这歌诀抄在笔记本上。当时冼玉清还不知道他擅长书法,因为他所交的习作,都是用钢笔写的,虽然齐整平正,但未显出毛笔字的气势。冼玉清回忆:“写字、作曲、吹直箫三样,都是星海的特长,可惜他的书法,后来为音乐所掩了。日月虽逝,对于这位四十多年前勤学苦练的好学生,我仍然难以忘怀。”(《更生记;广东女子艺文考;广东文献丛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版)

  冼星海的岭南大学附中同学中,有日后成为粤剧传奇人物的南海十三郎(江誉镠)。当年的岭南大学附中富于艺术氛围,而且有教无类。因此,培养了一批像冼星海与南海十三郎这样的艺术人才。除了读书之外,冼星海还去格兰堂(今中大大钟楼)代学校出售书籍、文具,挣点钱,交膳费、学费。由于冼星海的单簧管(“洋箫”)吹得好,被誉为“南国箫手”。

  许多年后,冼星海回忆:“大革命时,我年纪还小。我在广州岭南大学附中念书,当时我是半工半读的一个学生,但我是时常接近学校里面饭堂的伙夫、工人和学校外的疍民,我并且担任过村童的工作。工人夜校我也去教过,我非常接近他们的生活,而他们也很喜欢亲近我。可惜当时我缺乏深厚的政治认识,但也从没有人来领导我做更深一步的工作,当时我只会指导他们怎样团结,怎样用功。”

  【巴黎穷学生】

  1929年,冼星海赴法国巴黎留学。起初,冼星海在巴黎的小餐馆、咖啡店、理发屋当过堂倌,做过杂役,跑过外卖。他自述:“我失过十几次业,饿饭,找不到住处,一切困难问题都遇到过。有几次又冷又饿,实在坚持不住,在街上瘫软下来了。我那时想大概要饿死了,幸而总侥幸碰到救助的人。这些人是些外国的流浪者(有些是没落贵族,有些是白俄)。他们大概知道我能弹奏提琴,所以常在什么宴会里请我弹奏,每次给二百法郎,有时多的给一千法郎。我就是这样朝朝暮暮地过活,谈不上安定。有过好几天,饿得快死,没法,只得提了提琴到咖啡馆、大餐馆中去拉奏讨钱。忍着屈辱拉了整天得不到多少钱,回到寓所不觉痛苦起来,把钱扔到地下,但又不得不拾起来。”

  冼星海在广东同乡马思聪的帮助下,拜巴黎歌剧院的首席小提琴手保罗·奥别多菲尔为师。据马思聪回忆,1929年的某一个下午,一个穿着破烂大衣的东方人向他打招呼,听口音是广东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冼星海。冼星海急切地倾诉自己来法国求学的艰辛,表达了  自己的音乐志向,并恳请马思聪为自己介绍一位提琴老师。马思聪被冼星海的苦干、耐劳、坚毅的精神所打动,决定帮助这位将音乐作为毕生大志的同乡。而保罗·奥别多菲尔老师了解到冼星海不畏艰苦,矢志学习小提琴和作曲的经历与决心时,便说:“在你没有充足收入之前,我不收你的学费(每月二百法郎)。”

  那年巴黎的冬天特别冷,冼星海租住的“蜜蜂窝”四面全是玻璃,而且大多破损。晚上,寒风从小屋的四面八方蜂拥进来,让人无处躲藏。他蜷缩在小床上,没有棉被,彻夜难眠。此时,人生的辛酸与苦难随着呼啸的寒风涌上心头。他摊开总谱纸,借着风中飘摇的点点灯火,乐思奔涌,难以自制,笔下飞泻出一串串音符,凝成了一首悲愤的旋律——《风》。这是冼星海在巴黎时期最满意也是最成功的作品。正是这首《风》,打动了巴黎音乐院高级作曲班的杜卡教授,遂决定收冼星海为徒。

  1935年春,冼星海从高级作曲班毕业。从1929年开始在巴黎半工半读,到1935年回国,冼星海没有得到过一分钱的助学金。六年求学之路,只凭他断断续续地做苦力杂役,以及师友、学校的有限帮助。他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我不知疲倦地创作”】

  1935年夏,冼星海回到祖国。民族的灾难接踵而来,冼星海的音乐创作打开了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

  在冼星海的作品中,数量最多的是救亡歌曲。当别人问他为什么要写救亡歌曲时,冼星海回答:“当时有一班顽固的音乐家常常讥笑我、轻视我,但我是一个有良心的音乐工作者,我第一要写出祖国的危难,把我的歌曲传播给全中国和全人类,提醒他们去反封建、反侵略、反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我相信这些工作不会是没有意义的。”

  抗战烽烟中,冼星海写了《救亡歌咏在洛阳》《救亡音乐在抗战中的任务》等文章,说明音乐在宣传抗日救亡中的作用:“救亡歌曲的效果或许比文字和喜剧更重要也未可知,因为这种歌声能使我们全部的官能被感动,而且可以强烈地激发每个听众最高的情感。”“中国近年来的救亡歌咏运动随着时代迫切的需要开展了。它具有伟大雄厚的力量,这力量不特可以慰藉前方英勇的战士,同时也可以巩固后方民众的团结。”

  钱韵玲是上海新华艺专的学生,后来加入了冼星海指导的歌咏队。冼星海的日记中记录了他的感情世界:八时半到‘六小’找韵玲,我们约好在江边谈话,我们站在江边谈很久,慢慢地跑,讨论我们俩的将来和事业的发展。江水虽然没有动荡,天上的星也没有一颗,可是我们的呼吸声,我们的两双眼睛都像

  江湖的奔腾和明星的闪耀一般!”(1938年6月24日)“她带着微笑,她带着温柔和可爱。她可以使我更加向上的努力,可以使我了解真正的爱,了解做人,明了自己弱点……我在想,她是对我忠实的,我对她也忠实。我不会由爱她而使她失望,而使我公事怠慢!”(1938年7月5日)

  1938年7月20日,冼星海和钱韵玲订婚。1938年11月抵达延安后,冼星海曾分到了“鲁艺”后山的一个双套窑洞,算是有了一个小小的创作空间。冬天,小窑洞里生着火,他伏在书桌上创作,很多朋友围坐在火炉旁边,一边烤火,一边看书。当时不是每个窑洞都能生火,大家聚在冼星海这儿,有一点“揩 油”的味道,但冼星海喜欢朋友,喜欢这些广东同乡坐在他的火炉周围。他多次说,大家来烤火不会打断他的思路,反而会增加他的“热气”。有时候,朋友来烤火,还带些好吃的东西来煮,小窑洞里香气四溢,其乐融融。

  冼星海的普通话说得不大好,很多同事觉得他比较内向木讷,不善言辞。也许,这是他老乡观念重的一个原因,他常对大家说:“我们回广东去,办个音乐院,大家在一起研究,真正创造我们中国的新东西。”

  在延安,冼星海创作灵感泉涌。传世之作《黄河大合唱》诞生后,冼星海在《我怎样写〈黄河〉》中说:《黄河》的创作,虽然是在一个物质条件很缺乏的延安产生,但它已经创立了现阶段新型的救亡歌曲了。

  过去的救亡歌曲虽然发生很大效果和得到广大群众的爱护,但不久又为群众所唾弃。因此“量”与“质”的不平衡,就使很多歌曲在短期间消灭或全失效用。《黄河》的歌词虽带文雅一点,但不会伤害它的作风。它有伟大的气魄,有技巧,有热情和真实,尤其是有光明的前途。而且它直接配合现阶段的环境,指出“保卫黄河”的重要意义。它还充满美,充满写实、愤恨、悲壮的情绪,使一般没有渡过黄河的人和到过黄河的人都有一种同感。在歌词本身已尽量描写出数千年来的伟大黄河的历史了。

  冼星海离开延安后,《黄河大合唱》仍然是盛大的欢迎会或者纪念会的保留曲目。茅盾在延安听到的《黄河大合唱》,就是冼星海离开后由他的高足指挥的。在《忆冼星海》中,茅盾写道:对于音乐,我是十足的门外汉,我不能有条有理告诉你:《黄河大合唱》好在哪里。可是它那伟大的气魄自然而然使人鄙吝全消,发生崇高的情感,光是这一点也就叫你听过一次就像灵魂洗过澡似的。”

  1945年10月2日,冼星海在信中写下未竟之志:我不知疲倦地创作,但是至今没有听到自己作品的音响,真是非常遗憾。”

  1945年10月30日,冼星海在莫斯科病逝。

  1985年,冼星海纪念馆在广州落成;始建于1932年的广州音乐院,1985年正式更名为星海音乐学院。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冼星海的音乐之声,流传在悠悠天地间。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