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勉
徐自华(1873—1935),字寄尘,自号忏慧词人,浙江石门语溪(今桐乡市崇福镇)人。她是中国同盟会会员、南社著名女诗人,作品集有《听竹楼诗稿》《忏慧词》《秋心楼诗词》等。
书香滋养的闺阁诗人
1873年5月,徐自华出生于浙江石门的一户名门望族。曾祖父徐克祥官至户部侍郎;祖父徐宝谦是光绪年间的进士,官至刑部郎中、安徽庐州知府,擅诗词;父亲徐多镠为国子监学生,有名士气,精通昆曲和多种乐器。家族长辈中,有多人从政或从事教育事业。
徐自华自小聪慧,承家学,读典籍,学诗词,5岁就开始跟着舅父马彝卿学习,10岁能作五言八韵诗;后来,父亲又让她学唐人近体诗。“轻舟才过板桥西,月色溶溶满小溪。一阵风来波面响,林间宿鸟尽惊啼。”这是徐自华14岁时作的《西溪夜泛》,小诗新巧别致,小小年纪已显示出不凡的诗才。
徐家比较开明,女孩子不仅读书,还能出外远游,增长见闻。15岁时,徐自华随父去广东顺德探望叔父,与堂姐兰湘切磋诗艺,互相酬唱。20岁那年,她随父去安徽庐州探望祖父,途经之处,随作纪游诗,有“蓬窗笑倚当凭栏,万里江山豁壮观”之句。在庐州,徐自华还代祖父批阅童生试卷,品评无不恰当,祖父不无遗憾地说:“是女倘投身作男儿,必木天中人也。”“木天”指翰林院。祖父对徐自华的诗才十分欣赏,常与她诗词唱和,还指导她编成《小韵轩诗稿》。这年岁末,祖父送她“一介书生”印章,并诗一首:果然一介比书生,修到梅花骨格清。我已三更幽梦醒,楼头犹听读书声。”徐自华敬步原韵:“自嗤性僻本天生,不御铅华意始清。窗下十年空力学,蛾眉哪得振家声。”“一介书生”是祖父对她的评价,也包含了赞许和鼓励。徐自华虽是女子,受家庭熏陶,本色乃修身上进、勤谨自律的读书人。
1893年春天,徐自华嫁与湖州南浔富绅梅谦吉之子、秀才梅福均为妻。虽说门当户对,婚后生活却并不如意。据徐自华妹妹徐蕴华回忆,梅家爱钱如命,事事刻薄,新媳妇细碎的零用钱也要从娘家取,而梅福均又是一个“性慵懒,不劳而食,无所用心,文学无基础,工作又怠忽”之人,与徐自华没什么共同语言。徐自华后来在诗中形容,“煮得梅花枝上雪,有人泥饮未归来”,她心中是落寞和遗憾的。这位梅家少奶奶才识与众不同,没有脂粉气,“腹有诗书气自华”。对于妇女喜欢在打扮上炫耀攀比的风气,她颇不以为然:竞将粉黛斗妆新,失却天然面目真。翠羽明珠非我好,孟光岂是绮罗人。”
身为闺中女子,徐自华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关心时局,心忧国事。甲午战争爆发,她写道:“每因时局增烦恼”;戊戌变法失败,她又写:我望燕云挥热泪,无心赏菊再衔杯。”1897年夏,祖父去世,徐自华十分悲痛,写了《哭祖父大人》四章。1900年,丈夫病逝,徐自华青年守寡,独自抚育一双儿女,心中悲苦愁闷,写下《悼亡》诗七章,又作《感秋》四章,多为自怜自伤之句,如:“天惨淡兮雨漫漫,独含愁兮依曲栏。望西溪兮目断,忆椿萱兮泪珠弹。”
徐自华回到石门娘家,父亲劝导她检寻旧作,编成一部《听竹楼诗稿》,另与少年时的伴读女友吕韵清、妹妹徐蕴华一起出游吟诗。诗词,能够疗愈她的伤痛。后来,徐自华的诗友中又多了一位“苣苳子”,即福建闽侯人林长民——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的父亲林孝恂曾任石门知县,与徐家有交往。林长民与徐自华趣味相投,有许多诗词唱和,徐自华《浪淘沙·和苣苳子感旧事词》说:秋水剪双眸,颦笑温柔,花前一醉暂忘忧。多少壮怀无限感,且付歌喉。”
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西风东渐,社会逐步变革。徐自华因才名在外,也有了机会走出家门,成为一名职业女性。1906年初,南浔名绅张弁群为开文明之风,提倡妇女教育,仿蔡元培在上海主办爱国女校之举,在南浔创办了浔溪女校,特聘寡居的徐自华为校长。这一年春,徐自华认识了刚到南浔张家授馆的乌镇才媛郑静兰,二人十分投契,互相酬唱。
不负盟约,大义传天下
1906年2月,秋瑾东渡归来,由嘉兴人褚辅成介绍,来浔溪女校任教。徐自华与秋瑾“一见即各自倾倒,徒恨相见之晚”,两人志趣性情投合,结为金兰。秋瑾字竞雄,号鉴湖女侠,比徐自华小两岁。两人家世仿佛,经历相似,徐自华守寡,秋瑾离家,都是独身一人。
秋瑾如一团火焰,美丽耀眼,她豪放洒脱,喜酒善剑,满怀革命志向,徐自华赞她:“每疑仙子隔云端,何幸相逢握手欢。其志同登凤凰山,凭吊南宋故宫,泛舟西湖。秋瑾同时察看地形,绘制军用地图,为即将发动的革命起义做准备。日暮时分,秋瑾徘徊在岳王坟畔,不忍离去,唱起岳飞《满江红》词,泪随声下,长叹道:“苟得葬于此,为福多矣!”两人在岳王坟前订下“埋骨西泠”之约。
5月,秋瑾半夜着男装来石门徐家,告以将在绍兴组织光复军起义之事。徐自华将积蓄及首饰(约值黄金30两)全部交付秋瑾,充作起义经费。秋瑾取下手腕上一对翡翠玉钏,回赠徐自华留念。秋瑾在徐家留连三日,临行前说,此去成败难料,不要忘了“埋骨西泠”的旧约。二人在晨星烟树的溪边惜别。
徐锡麟安庆起义失败殉国,浙江计划也遭泄露,秋瑾被捕,留下“秋雨秋风愁煞人”七字后,从容就义于浙江绍兴轩亭口。惊闻噩耗,徐自华悲痛欲绝,写下《哭鉴湖女侠》十二首,直斥当局,痛悼挚友。徐自华决定冒死担负起营葬秋瑾的大事,欲觅西湖干净土,为卿三尺造孤坟”。接着,她写了《秋女士历史》《秋瑾轶事》《祭秋女士文》等诗文,在《时报》《小说林》《神州日报》发表,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
为完成秋瑾“埋骨西泠”的遗愿,徐自华和秋瑾生前另一位盟姊、桐城才女吴芝瑛一起筹划营葬亡友,四处奔走。在此期间,徐自华爱女梅蓉突患白喉不治而亡,“哭女伤心泪未干”,她强忍痛苦,顶风冒雪渡钱塘江去绍兴,同秋家商定移柩事宜。徐自华出资在西湖边买地,吴芝瑛又出200元丧葬费,终将秋瑾葬于西泠桥畔岳坟侧。
1908年,徐自华邀集同人,在西湖凤林寺会祭秋瑾,商学各界有200多人到会。同日成立秋社,作为纪念秋瑾的组织,徐自华被推为社长。徐自华为秋瑾撰写墓志铭《鉴湖女侠秋君墓表》,吴芝瑛亲书“呜呼鉴湖女侠秋瑾之墓”。那年冬天,秋瑾墓被清廷毁坏,灵柩被移往秋瑾夫家所在的湖南。徐自华与吴芝瑛也遭到通缉,徐自华一度避居上海。
辛亥革命后,徐自华重兴秋社,收集保存秋瑾档案,筹划重建风雨亭,重修秋墓。她买下秋墓原址后的一块桑地,使墓地面积扩大,并上书浙江省议会,提议迎回秋瑾遗骸,还葬西湖。还葬一事进展并不顺利。民国临时政府成立,清廷覆灭,秋瑾的身份与过去大不相同,浙江、湖南两省争葬烈士,决心都很大。徐自华和朋友们历时半年多奔走呼吁,争取支持,经过多方努力,终将秋瑾灵柩从湖南迎回。至1913年秋瑾殉难6周年时,再次将秋瑾遗骨安葬在西湖的西泠桥畔,并建起了鉴湖女侠祠(秋祠)。
徐、秋二人交往时间不到两年,这团炽烈的火焰虽倏忽而逝,却在世间留下了火种。徐自华不仅资助秋瑾从事革命活动,还不遗余力成全其身后事、传扬其身后名,至情至性,一诺千金,侠义担当,能行大丈夫事,一时“义声震海内外”。
跻身时代精英行列
自加入同盟会开始,徐自华的人生道路已和革命相连,她本身又是一位诗人,与同时代最前沿的革命家、进步文人有很多交往。其中,孙中山、陈去病等人对她产生了重要影响。
陈去病是著名诗人、学者,江苏苏州人,孙中山先生引他为“十年袍泽,患难共尝”的知己。徐自华和他于1906年相识,自1908年秋社成立,交往一直没有中断,终生保持友谊。陈去病曾为徐自华《听竹楼诗稿》题诗,为她的诗才倾倒:天生风雅是吾师,拜倒榴裙敢异词。为约同人扫南社,替君传布廿年诗。”
1909年11月,陈去病、高旭、柳亚子在苏州发起成立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革命文学社团——南社。徐自华、徐蕴华姐妹不久便加入,成为南社早期活跃的成员。南社是倡导民主共和的进步文学团体,曾有“文有南社,武有黄埔”之盛誉,鼎盛时期社员有1600多人,荟萃众多文化名人。南社的主要活动中心在上海,以传统的诗酒雅集为交往方式,大家抒情言志,创作诗词文章。徐自华多次参加南社雅集,为南社会刊《南社丛刻》和其他报刊撰写了大量诗文。铅华不御,英风豪气,南社同人范烟桥称徐自华“其人豪爽,自无儿女子气”。秋瑾之弟秋宗章称她“天性旷达,不欲效寻常儿女态。”南社同人诸宗元的评价更是道出了她的风骨和气概:“石门有女史,巾帼而丈夫。”
在陈去病的帮助下,徐自华整理旧作,编成《忏慧词》出版,刊入《百尺楼丛书》。柳亚子在卷首题道:“漱玉新词,断肠旧恨,谁辨今和古?蛾眉绝世,人间脂粉如土。”将徐自华词与李清照《漱玉词》、朱淑真《断肠词》并提,极其推崇。陈去病也评价徐自华有一类词作风格“空灵澹荡”,和李清照的词放在一起也不易分辨。南社同人李德群称赞徐自华词“丽句有金声……清丽绵邈,入宋元之室矣”。
武昌起义爆发,浙江军政府成立。石门尚未光复,徐自华时居苏州,急电浙江都督府政事部长褚辅成乞援,褚辅成派革命军二百人前来,收复了石门。1912年初,徐自华在重建风雨亭、重兴秋社时,曾致电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寻求支持。同年12月,孙中山来到秋社祭奠秋瑾,题赠“鉴湖女侠千古巾帼英雄”匾额,并撰楹联一副。应徐自华之请,孙中山面允担任秋社名誉社长。
1913年春,按照孙中山的建议,徐自华到上海出任竞雄女校校长。孙中山慧眼识人,而徐自华才德兼备,早年又有办教育的经验。她尽心竭力,将“使女国民学得应有之智识技能,俾得自谋生计”作为办学宗旨,苦心经营,将小学扩充为中学及师范学校,学生也从原来的几十人增加到几百人。她还聘请陈去病、胡朴安、黄宾虹、叶楚伧等名流巨子到竞雄女校执教,学校声誉日隆。1916年9月,孙中山在竞雄女校建校5周年时,特为该校题写校训——“勤敏朴诚”。徐自华执掌校务的16年,是竞雄女校最辉煌的时期。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失败后,徐自华资助同志流亡海外;对无人敢收殓的遇害者,她派人料理后事。在很长时间里,革命党人以竞雄女校教师的身份为掩护,做了许多倒袁、倒军阀的工作,徐自华担任秘密联络员。1915年12月,袁世凯复辟帝制,徐自华与陈去病去苏州策应讨袁斗争。
“十年翰墨互相亲,耐久之交淡见真”“同倚栏杆谈往事,十年尘梦耐思量”——陈去病成为徐自华后半生的至交和精神伴侣。不管是冒险参加革命行动,还是为同志友人仗义行事,他们常常形影不离,共同完成。1921年,为苏曼殊营葬事,他们一同到广州谒见孙中山,后奉孙中山命,回杭州将苏曼殊葬于西湖孤山,墓地由徐自华捐赠。陈去病早年丧妻,忙于革命,把年幼的女儿陈绵祥托付给徐自华教养,徐自华视如己出。1922年,徐自华将远房表妹陈俞芬介绍给年近五旬的陈去病,让他再度成家,数年后得子。徐自华60岁时,陈去病赠诗:“青山莫漫思偕隐,白发相看喜共存”“平头讵算垂垂老,儿女欣同语笑温。”友情和亲情历久弥醇。
1927年7月,秋瑾成仁20周年时,徐自华将竞雄女校交给秋瑾的女儿王灿芝接管,把秋瑾当年所赠的翡翠玉钏还赠王灿芝,并作《返钏记》纪念其事。当时,这篇文章被上海多家日报、杂志刊载,还入选中学国文教科书。从1928年开始,徐自华回到杭州西湖主持秋社,守护秋墓。在生命最后几年,她历尽艰辛,耗尽心血和精力,捍卫秋社、秋祠,使之得以保存。
这一时期,徐自华还受聘于江苏革命博物馆,参与编纂工作,在博物馆月刊上连续刊登收集整理的秋瑾遗作,她自己也撰写了大量文章及诗作。1935年7月,徐自华逝世于杭州西湖秋社,何香凝书“忏慧词人徐自华之墓”,柳亚子为其撰写《忏慧词人墓表》。
徐自华笔端蕴秀,才华卓著,蜚声文坛,其诗词创作成就受到同时代人和后人的高度评价。更可贵的是,作为一位官宦世家小姐,她在新旧时代交替中走出闺门、步入社会,以才学立命,以品格著称,不畏艰险投身反清民主革命,与进步人士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风雪载途,活出了精彩的人生。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