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少年侠气,万般柔情

2023-09-06 18:07:43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吴润凯

  在古代,文人擅用一首诗、一阕词纾解心中对亡者的思念。比如元稹的“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陆游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还有一阙词,同样来自北宋文人,同样怀念去世的妻子,同样写得情意缠绵,哀婉动人。那便是贺铸的《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贺铸的妻子赵氏出身大宋皇族,但毫无贵族小姐脾气,过门后,跟着丈夫潦倒半生,但她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十分贤良体贴地照顾着家里的一切。贺铸对妻子也是十分疼惜,依照惯例,当时的官员若是遇上调动,往往会选择把家眷放在老家侍奉双亲,但不管贺铸走到哪里,他都会把妻子带在身边。

  仕途不顺,生活艰难,反而试炼出了夫妻间那份休戚与共的深厚感情。

  北宋元符二年(1099年),47岁的贺铸寄居苏州。没想到的是,妻子竟因病撒手而去,同甘共苦几十年的夫妻从此天人永隔。

  多年后,贺铸重返苏州,孑然一身,像是鸳鸯失了伴。独自卧听夜半雨声,身边再也没有那个挑灯缝补衣服的熟悉的人影了。当贺铸写下这阕《鹧鸪天》时,他的妻子赵氏已经离世七八年,但贺铸对亡妻的怀念,以及内心巨大的孤独,仍然无法排遣。

  这阕《鹧鸪天》,与苏轼悼念夫人王氏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一起,被公认为“两宋悼亡词的双璧”。

  【“自负虎头相,谁封龙额侯”】

  北宋皇祐四年(1052年),贺铸出生在一个世代担任武职的军人家庭,他本是战国吴王僚的儿子庆忌的后代,本姓庆,东汉时因避讳改姓贺,他出生于河南汲县,是南方的血统长在北方,兼有南北两面的性格,外表看似北人多豪放,内心却有南人的细腻。

  族谱中,从贺铸往上数六代人都是武官。贺铸的第六代先祖贺景思,就当过后唐庄宗李存勖的侍卫官,他有一位同僚叫赵弘殷——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父亲。毫无疑问,自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贺铸便注定要担任朝廷的侍卫武官。

  同年,大宋名将狄青在讨伐广西侬智高的叛乱中,夜袭昆仑关,一战而胜,由此升任枢密使,成为朝廷的最高武官。但朝廷和文官对他的猜忌随之而来,仅仅4年后,狄青就被罢官,不久郁郁而死,年仅49岁。

  狄青的结局是大宋武官命运的缩影。宋代开国后,吸取了唐末五代武将作乱的教训,确立了以文治天下的基本国策,武官的地位被日渐边缘化。

  贺铸相貌奇特,陆游曾说他:“状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宋史》的记载则是:“身高七尺,面色铁青,眉目耸拔,其貌不扬。”人送外号“贺鬼头”。但贺铸却说:“当年笔漫投,说剑气横秋。自负虎头相,谁封龙额侯。”我自认这是虎头燕额,这可是封将封侯的好面相,一番话语,满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

  成年后的贺铸,也走上了父祖辈的道路,他从17岁起任朝廷武职,一直到40岁,23年间在武官系统里磨勘流转,当过右班殿直、监临城酒税、徐州宝丰监钱官和州管界巡检、江下宝泉监钱官等基层武职。用他自己的话说,“三年官局冷如冰,炙手权门我未能”,他还曾给朋友写过一封信,说:因为家里穷,要养活父母妻儿,等不及考取进士,就匆匆忙忙做官去了。给人家当侍卫,如果违背长官的意旨,轻则打骂,重则免官甚至杀头。可是为了一家老小能吃口饭,只能低着头,假装听不到,忍气吞声过活。

  贺铸不愿攀援权贵作为靠山,所以始终沉沦于下僚,没有太多晋升的空间。贺妻赵氏出身皇族,其父可能是赵匡胤、赵光义的弟弟赵廷美的曾孙。赵光义通过“斧声烛影”夺位后,赵廷美的日子也不好过,后来被流放到房州,抑郁而死。因为这层关系,赵廷美的子孙主要在文学艺术上有追求,在官场上鲜有作为。

  赵氏跟随贺铸后,不得不亲自干粗活,“壮妻兼织舂”,织布、舂米样样在行。据贺铸自述,由于俸禄太低,他们一家子的生活,时常到了需要借贷度日的地步,日俸才百钱,盐齑犹不供……出门欲贷乞,羞汗难为容”。

  也许是现实的窘迫,一点点磨平了贺铸的真性情。

  贺铸的好友程俱说,贺铸年轻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千百年来,许多人心里都有一个侠客梦,不单武将,文人也怀揣此梦。文人的侠客梦,多为纸墨挥洒间,跃然而现。咏荆轲的陶渊明,虽知去不归,仍“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侠客行的李白,“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聊发少年狂”的苏东坡,“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连才情女子李清照,也追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贺铸也曾是侠气少年,写下过“轰饮酒垆,吸海垂虹”这般豪放的词句,亦怀有戍守边疆、保家卫国的志向。他性格爽朗,喜欢谈古论今,对于看不惯的事情口无遮拦,一吐为快,即便是权倾一时的重要人物,他也不怕得罪。性情使然,他学先辈,也为自己取了个类似的雅号:北宗狂客。

  在任职右选监察太原工作期间,有个贵族子弟跟贺铸是同事,一次,他偷盗公物时被贺铸发现。平时这个贵族子弟就目中无人,骄纵傲慢,贺铸并没有声张,而是私下把他叫到密室中,掏出准备好的刑杖指着同事,说出了他偷东西的时间、盗窃的公物以及公物的去向。贵族子弟见他说得如此清楚,知道他一定是抓住了确凿的证据,因此不再狡辩,跪在地上求饶。

  贺铸对他说,如果接受了自己对他的处罚,就不追究其责任。贵族子弟只好同意,待他站起来脱去上衣后,贺铸便用刑杖一下下地打在他的背上,直到贵族子弟连连哀嚎,贺铸才大笑着放了他。此后,那些仗势欺人的贵族子弟,见了贺铸都要绕着走。

  有一颗侠客的心之外,贺铸还有温柔的情。他虽是武人,却嗜好读书,“泛观古今,老于文学,词章议论,迥出流辈”,“诗文皆高,尤工长短句”。这种敏感和细腻,在他创作的词中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终于,元祐七年(1092年),在李清臣、苏轼等人的推荐下,41岁的贺铸由武职改任文官。不过,他的文官之路也不顺利,此后十多年南迁北调,58岁时选择了辞官归隐,经过官场和生活的双重磨炼,到最后已“垂头塞耳,气息奄奄,崛然自奋之心,日以微矣”。

  【剑在匣中鸣】

  贺铸的剑气和侠气,最终都倾诉到了诗词里。在他笔下,描绘自然风光的作品,意境和语言近似于秦观、晏几道;爱国忧时之作,其悲壮激昂,又近似于苏轼和辛弃疾。他的某些词作虽写传统题材,但在思想内容方面却有所突破,如写征妇的相思,虽是唐人写得烂熟的题材,但在他这里却能别开生面。

  北宋文人士大夫有一种普遍的观念,认为各种文体之中,词处于鄙视链的最底端。比贺铸大15岁的苏轼另辟蹊径,以诗入词,写出了被后人称为“豪放词”的作品。在当时,苏轼的尝试是饱受非议的,讥讽他的人不少,比如说他写的词“皆句读不葺之诗”;陈师道则委婉一些,说苏轼所写不见词之“本色”。当时词坛的名家,包括晏几道、秦观以及稍后的周邦彦,都坚定地以婉约词为宗。创新不易,北宋人对苏轼豪放词的评价,有一个“低开高走”的过程。

  只有贺铸,最早接受并继承了苏轼的豪放词风。有学者考证,在贺铸现存的280多首词作中,大约有1/10属于豪放词。这个比例在婉约成风的北宋,已不算低,说明贺铸是有意识地开拓词的新境界的。比如他的《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是贺铸的名作,通篇气势磅礴,在苏轼词的豪纵之外,又有了侠士独有的狂放气质,让人读来酣畅淋漓——如今世人皆知“苏辛”,却不知“苏辛”中间有一个重要的贺铸——正是他扛起了苏轼的旗帜,并深刻影响了后继而起的辛弃疾。没有贺铸,大宋豪放词也许将失去几许光彩。

  贺铸年轻时的任侠生活,在这阕词里有详尽的交代——肝胆相照,轻生死、重然诺,饮酒、打猎,颇有先秦汉初的游侠之风。

  但贺铸写了这么多振奋的回忆,目的还是要跟他眼下真实的生活形成对比。“乐匆匆”,那些豪纵狂放的日子都过去了,而今他位卑言轻,一点点被消磨了壮年意气:帝国的边疆烽烟又起,但我已无法请缨出战。剑在匣中鸣,人非自由人,空有一番报国热情,也只能在无言的琴声中埋葬一腔遗恨。

  贺铸的感慨,实际上也是那个时代的慨叹。

  北宋中后期,除了王安石变法时期在对辽、对夏的问题上有过主动的姿态,宋神宗死后,朝廷又恢复了妥协纳贡甚至割地的政策。这显然是武人出身的贺铸所不愿看到的。

  党争是北宋政治的“特色”,几乎所有知名的文人士大夫都曾卷入其中,而贺铸是难得的远离党争的一个。处在党争之外,他也保持了自己磊落的人格。王安石在世时,他未参加变法的任何活动;而王安石逝世后,他却写诗词追念这名伟大的变法者。政治风向和利弊衡量,几乎不在他的计算范畴。

  尽管写起词来仍有豪气,但贺铸心中的热火已逐渐冷却。他借《小梅花·行路难》道出心绪: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当不满现实而又无力改变现实时,贺铸决定归隐山林,“退居吴下,浮沉俗间,稍务引远世故”,自号“庆湖遗老”杜门将遂老”。这一年,是1110年左右,宋徽宗在位大约10年了。又10多年后,这名“文艺皇帝”遭遇了靖康之变,北宋亡国。而贺铸在北宋亡国的前两年去世,幸运”地免遭家国沦丧的内心苦痛。

  毕竟在他归隐的日子里,他仍有“满眼青山恨西照,长安(代指帝都)不见令人老”的满怀忠贞,注视着国运的起落,只是没什么人知晓罢了。

  此外,贺铸的诗也有相当成就。他七岁学诗,三十年间写有逾五六千首。经过不断删汰,自编《庆湖遗老诗集》时只存九卷。可见其诗的数量大大超过了词的数量。他自述学诗的心得是:平淡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题咏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

  宋代词宗李清照眼光挑剔,有些大家都入不了她的法眼。她在《词论》中品评百家,认为柳永的词俗不可耐,王安石的文不值一读,苏轼的词作也不过尔尔。但她赞赏贺铸,认为他悟得词中三昧,他的词才算得上真正的宋词。

  贺铸的作品对后代文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据统计,宋代、金代词人中有25人写过28首作品,来仿效他的名词《青玉案》——一首词能吸引这么多不同时代的词人来唱和,这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是罕见的。

  【兼收并蓄之大家】

  在贺铸的一生中,沧州盐山词人李之仪是他的好友之一。他们都是著名的词人,常在一起写作研讨词作,并互诉心曲。李之仪曾在《跋小重山词》中云:崇宁四年(1105年)的冬天,遇到老朋友贺铸,贺展示词作,两人相互切磋。还有一次,他们在江上邂逅,彼此分别五六年了,见面后备感亲切。

  李之仪填词时多用贺铸韵。贺铸视李之仪为知己,曾把自己最隐秘的一段情感向李之仪诉说。在李之仪的《题贺方回词》中,我们看到了贺铸这段情感故事的梗概:“右贺方回词。吴女婉转有余韵,方回过而悦之,遂将委质焉。其投怀固在所先也。自方回南北,垢面蓬首,不复与世故接……”

  据说,发妻逝世以后,贺铸邂逅了一位有着美好的容貌和歌喉的苏州女子。两人相见后,都倾心于对方,并有过亲密的接触。贺铸曾想要与女子成亲,但此时的贺铸“垢面蓬首”,处境寒微,只能“卒岁注望”。一年又一年地守望着,其感情之缠绵胜过了任何文字,却始终不能和女子在一起。贺铸常常向李之仪诉说不能与吴女相守的无奈与遗憾。

  一天晚上,贺铸大半夜来敲李之仪的门,告诉李那位女子去世了。贺铸拿着自己写的两首词说:我已经存了许许多多的眼泪,都寄托词句中了!”边读边泪如雨下。李之仪也不禁感叹,自古红颜多薄命……

  最终,贺铸回到了苏州,那是他妻子赵氏故去的地方。他买下田宅,筑室横塘,居所环境幽雅,沿着几间小屋围起一道矮篱与外界隔离,没有闲人来打扰。贺铸整日在屋里读书、写作,据说家里藏书多达万卷,多半是他一笔一画校对过的。

  除了本文开头引用的《鹧鸪天》,贺铸还写过其他的词追念赵氏。也是在这些情真意切的词作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曾经侠气冲天的词人有着柔情似水的另一面。御街行·别东山》云:

  松门石路秋风扫。似不许、飞尘到。双携纤手别烟萝,红粉清泉相照。几声歌管,正须陶写,翻作伤心调。

  岩阴暝色归云悄。恨易失、千金笑。更逢何物可忘忧,为谢江南芳草。断桥孤驿,冷云黄叶,相见长安道。

  这是贺铸到妻子墓地祭扫后所作。据载,赵氏死后葬在了宜兴一个叫东襟岭的地方。

  贺铸最著名的词作《青玉案》,亦写于这一时期: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阕词出来后广受推崇,贺铸因此被人雅称为“贺三愁”“贺梅子”。黄庭坚读到后,写诗表达了极高的赞赏:“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与黄庭坚、秦观同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说,贺铸的词风同时具有盛丽、妖冶、幽索、悲壮四种特色,不愧是兼收并蓄的大家。

  关于这阕《青玉案》,贺铸表面是写一个美人离开词人渐渐远去乃至完全消失的过程,而深层次是要表达词人追求理想而不可得的幻灭的痛苦。我们从贺铸过往的经历,也能读出他在这阕词中所表达的失落与不甘。

  宣和七年(1125年),74岁的贺铸在常州一家寺庙中病逝。临终前,他告诉好友程俱:“平生果于退,惧危辱耳,今知免矣。”生前,他没有和妻子白首偕老的机会,是终身的遗憾,死后他与妻子赵氏合葬在一起,实现了最后的夙愿……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