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言
幼读闲书,早闻刀鱼之名。直至20世纪90年代初,在扬州一家船坊上,我这个蜀中老饕才唇齿亲尝。盘中刀鱼长仅盈尺,重不过三四两,通体银白,由头至尾,身形渐变细微,略有弧线,有点类似尼泊尔弯刀。宴客的主人不礼让客人举箸,却率先夹起一条鱼的鱼尾,一抖,整条鱼身的肉就散落盘子里,筷子上则留着一具完整的鱼骨架。此举并非炫技,只是本地资深老饕向外地老饕展示食材品质与厨工火候的基本步骤。
刀鱼与河豚、鲥鱼被美食界并列为“长江三鲜”,其实仅以“鲜”论,刀鱼可列榜首。民谚有云:“河豚香,鲥鱼肥,刀鱼鲜”,算是点到各自的穴位。不过,以我吃刀鱼的味蕾体验,其鱼肉的嫩滑细腻,也是无出其右。
“春馔妙物”
刀鱼学名长颌鲚(音jì),又称刀鲚、凤鲚,本系江海生殖洄游类鱼种。它们在内陆江河湖汊出生,在大海生长,每年早春由海入江,溯流至内河产卵,周而复始。刀鱼分布极广,往北鸭绿江、辽河、黄河出海口,往南长江、钱塘江、珠江出海口均有出产,其味道鲜美,为古人推崇。传说三国时曹操亦嗜此物,盼食此鱼而不常得,将其取名为“望鱼”。“望鱼”一词,闽粤民间至今还在沿用。
宋朝时,刀鱼叫鮆(音jì)鱼。该词出自《山海经》,书中所载多为上古异兽:“晋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汾水。其中多鮆鱼,其状如儵而赤麟。”书中所述,鮆鱼形状如鲦鱼,叫声像在骂人,吃后让人身体强壮。后世所见刀鱼,除却形状与鲦鱼有几分相似外,再难找到共同处。宋人何以称刀鱼为鮆鱼,于我至今是个谜。不过古人善附会,借古籍里的名词一用,也是常态。
宋诗开山祖师梅尧臣素以喜食蔬果茗茶闻世,却也独爱刀鱼。他曾作绝句:“已见杨花扑扑飞,鮆鱼江上正鲜肥。早知甘美胜羊酪,错把莼羹定是非。”诗中所引典故出自《世说新语》:西晋时,文学家陆机拜访北人出身的驸马王济,王济面前放着几斛羊奶酪,他指给陆机看说:“你们江南有什么东西能够与这个相比?”陆机说:“我们那里有千里湖出产的莼菜羹,不用下盐豉就足以媲美这个!”这就是“羊酪莼羹”的成语由来。梅尧臣在诗中说,如果陆机知道刀鱼的美味,根本不需向王济提莼菜了。
南宋诗人刘宰也留下“肩耸乍惊雷,腮红新出水。滗以姜桂椒,未熟香浮鼻。河豚愧有毒,江鲈惭寡味”这样的诗句,把刀鱼的江鲜地位推至顶峰。同样推崇刀鱼的还有清初文学家李渔,他在《闲情偶寄》中称刀鱼为“春馔妙物”,更有“食鲥报鲟鳇有厌时,鲚则愈甘,至果腹而不释手”之论。
江河湖海之别
因产地、生长环境有别,品相各异,刀鱼又有“江刀”“河刀”“海刀”“湖刀”之分。“海刀”在海中出生和成长,徘徊在入海口不再洄游,肉质略硬,算不得上品。“湖刀”是指定居在内陆湖泊中的刀鱼,江淮水系的湖汊中多有出产,远至长江中游的鄱阳湖亦有。传说中,曹操嗜好的“望鱼”即是鄱阳湖出产的“湖刀”。2000年初,我至九江得尝此物,肉质鲜嫩,却隐隐有湖鱼通常的淡淡泥腥味,逊“江刀”远甚。
有些原本洄游于海水和淡水之间的鱼类,由于某种原因最终定居于内陆湖中,学界有个说法,叫“陆封”。往往是江河改道等自然因素导致这类鱼迷失了降海洄游的路径,被迫滞留。我在九江吃的“湖刀”与扬州所见“江刀”颇有不同,体略宽而短,头部鳞片发红,眼大而鼓。当时即想,这些困居内陆湖泊的刀鱼,一代代心念大海却寻不得归路,望眼欲穿,年代久远而基因渐变,才有了这外形的变异吧。
所谓“河刀”多指黄河入海口出产的刀鱼,在山东一带也颇负美誉,只是远不如产自长江入海口的“江刀”声名远播。鲁菜为四大菜系之首,“河刀”溯流而上至泰安的东平湖(也就是宋代的梁山泊一带)产卵,按说此处已是鲁菜核心地带,为什么“河刀”在美食界却缺乏跨区域传播?暗自猜度,“河刀”的知名度,被历代诗文不断加持的“江刀”的光芒遮掩了。另一个原因是,江南一带的商业氛围加速了美食传播,尤其是改革开放几十年来,江浙地区领风气之先,逐时尚潮流,“江刀”的美誉度被一再拉升。
真正的“江刀”,只限从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往上游,经南通、江阴、靖江、扬中至镇江一线出产。民间有“长江口以西才是真刀鱼”的说法,我的理解,除了地域自我美誉外,也有一定合理性。崇明岛以外的东海海域,与杭州湾浑然一体,刀鱼在海中并未形成鱼汛,处于散游状态,逆行进入钱塘江入海口的刀鱼,与进入长江入海口的品类并无不同,很难找到二者之间的品质差异。
不过,刀鱼有个特性,洄游淡水之前,它们在海中拼命摄食,于体内积蓄能量。从入海口往上洄游的过程中,刀鱼自我禁食,长距离的运动让它们燃脂耗能,把肉质锻炼到了最佳状态。从咸水过渡到淡水,刀鱼体内也在进行渗透压调节,脱盐的过程既消耗能量,也让蛋白质和脂肪比例不断优化。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刀鱼的性腺逐渐发育完成。因此,产卵前的刀鱼,身体机能发育到顶峰,营养恰到好处,丰腴肥美而不腻,达到最佳口感。若过了镇江,再往上游进入巢湖水域,刀鱼的体能消耗过大,营养也逐渐流失,蛋白质与脂肪比例也发生结构性变化,品质和口感的差异就会突显。
“桃花流水鮆鱼肥”
苏东坡有诗:“溶溶晴港漾春晖,芦笋生时柳絮飞。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鮆鱼肥。”单以时令计,刀鱼当得“长江第一鲜”的名头。即使是地道的“江刀”,其身价还与时令相关。清明前的刀鱼最为名贵,即使在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民间远没富裕起来,在长三角一带经济发达的城市,明前的“江刀”也炒到千元一斤,寻常人家只能望洋兴叹。清明一过,刀鱼价格一落千丈,变成几十元一斤的庸常之物。
按照苏南一带坊间说法,清明前的刀鱼软骨细如绵,清明后则细骨硬如针。其实,时令只是表象,江刀”的产卵季一般在清明前,临产的刀鱼营养和口感都达到巅峰;产卵后,营养流失,口感变得僵枯。以此而论,江刀”的价格变化还是符合价值规律的。除却品质本身的差异外,刀鱼在清明前卖出的高价,也不排除食客们的抢鲜心态引发的供需失衡,导致价格极端上扬,这其实与古刹名寺大年初一抢头炷香类似。到了清明后,刀鱼大批量上市,价格自然急剧回落。
江南人治刀鱼,多以之清蒸。做法简单:破腹、去腮、留鳞,放锅中蒸十来分钟,浇上鱼露,切细的姜丝葱丝布满鱼身,用一瓢沸油一淋,鱼肉的鲜美与葱姜的辛香立刻扑鼻而至。自扬州第一次吃到清蒸刀鱼后,每逢再享口福,我必求厨师清蒸。
曾在盘锦吃过辽河出产的刀鱼,当地人的做法是油炸和酱焖,破坏了食材本身的鲜美。后来又在江阴等地吃过刀鱼馄饨和刀鱼面,鲜香留齿,历久不散。淮扬菜善治河鲜,这也是江南刀鱼美名远扬,盖过其它地域的原因。
古时刀鱼虽称名贵,但长江、钱塘江的早春鱼汛规模庞大,不致如后世一般千金难求。陆游曾有诗赞刀鱼丰收的盛景:鱼跃银刀论网买,酒倾绿蚁满杯浮。”可见南宋时期刀鱼价格很亲民。至20世纪70年代,每年春汛,长江刀鱼的产量依然丰盛,时不时也出现在普通人家的餐桌上。
(作者系诗人、随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