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治眼北归,卖书买煤

2023-11-09 15:25:18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肖伊绯

  【远涉重洋,治疗眼疾】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的22天,日军逼近清华园车站,北平危急。陈三立此时已85岁了,他毅然绝食抗议日军侵略,5天后逝世。47岁的陈寅恪在为父亲守灵的日日夜夜里,国事、家事令他心情十分沉重,他一直斜卧在走廊的藤躺椅上,疲累与悲愤,交织而来。加之亲友来吊唁时家属均一一还礼,叩首或鞠躬,频繁弯腰、低头,此类姿势对早年就已高度近视的陈寅恪极不相宜,直接诱发了视网膜脱落。

  陈寅恪在为其父治丧期间,右眼视力急剧下降,已经基本没有视觉。到同仁医院检查,诊断为右眼视网膜剥离,医嘱及时入院手术治疗,不可延误。同时,医生还建议他术后必须有相当时间的休养,方才康复有望。但因陈寅恪决意要继承父志、坚决抗日,将携全家离开即将沦陷的北平,最终放弃了手术治疗。

  抗战期间,陈寅恪一家几经逃难,至1943年底才到达四川成都,任教于燕京大学,入住学校租赁的民房内,生活与学术条件都极差。灯光昏暗,且常停电,陈寅恪用仅有的高度近视的左眼视力,照旧备课并从事学术研究,完成了多篇论著。1944年11月中旬,陈寅恪左眼视力也急剧下降,但未休息仍继续授课。

  1944年12月12日早起床后,陈寅恪发现自己的左眼也看不清了。12月14日,因左眼视网膜脱离,陈寅恪住入存仁医院治疗。入院后由陈耀真教授主持,于12月18日进行手术。术后一个月,医生告知第一次手术未成功,准备再实施第二次手术。陈寅恪自行决定暂不再手术,因他认为第一次开刀不但未将视网膜脱离的部分粘上,还弄出了新毛病;若二次开刀,医生回复又无把握,现静养一月渐有进步,万一将来忽然变坏,再考虑开刀。基于病变性质,当年的医疗技术设备条件及身体基础状况等原因,陈寅恪于旧历除夕前出院。至此,陈寅恪双目失明,无可挽回。

  1945年9月,抗战胜利之后,应英国皇家学会及牛津大学之约,陈寅恪决定远涉重洋,去伦敦治疗眼疾。他抱着最后希望,祈盼此次能恢复一定的视力。

  陈寅恪的赴英线路,是先从成都飞往昆明,再从昆明飞往印度,复从印度飞往英国,其间还曾在昆明“小住十日”。1945年11月3日,陈寅恪正式入住全球知名的伦敦圣马利亚医院,青霉素的发明者——英国著名细菌学家亚历山大·弗莱明,就曾在这所医院的医科学校就读并供职。

  但陈寅恪施行了两次手术后,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效果,仅把眼前的一片黑影除去,最初医生仍希望把已破坏的视神经换掉,使新的眼神经和网膜长到一起,可新神经终不能生长,所以双目依然模糊。医生说假若休养得好,两年以内无变化,就不至于更严重。得知结果后,陈寅恪尚存最后一线奢望,请熊式一教授把英伦医生所写的诊断书寄给时在美国的老友胡适,托人往哥伦比亚眼科学院咨询,亦无良策。

  【“双目失明,等于再生”】

  1946年10月26日,陈寅恪治疗眼疾未果后,终于重返故都,返归清华大学任教。

  陈寅恪是直接由伦敦回到南京,夫人唐筼则带着三位女公子,由成都经过七个月的长途旅行才到南京。比起一路上转换多种交通工具的困难,唐筼更担心两箱贵重书籍的遗失——她们始终随身携带陈寅恪亲笔加批的书籍,衣物和其他书籍,则由轮船运输——途中听说那船在宜昌附近触礁沉没,东西捞起来又被匪人抢去,唐筼惋惜道:“衣物遗失无关重要,书籍遗失实在可惜。”

  当年陈寅恪在清华任四门功课,历史系是中古史和专题研究,国文系是白香山诗与唐诗研究,其中只两门功课需要上讲堂。陈寅恪行动不方便,假若选课的同学不多,就改为在宿舍里讲书或做研究。同时他准备着手写《白诗集注》和《唐代文化》《唐代社会》等著作,撰述完全凭着以往的记忆,并且打算在黑暗中摸索着写出来。

  1946年11月,《华北日报》闻陈寅恪返国北归之讯,遂派出记者采访。访谈中,记者提及陈于抗战军兴、政府南迁以后的诗句“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问他:“此次终于再归故土,作何感想?”我已双目失明,等于再生”,陈寅恪回答,语调中充满悲凉。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一句,出自陈寅恪的诗作《南湖即景》,原诗为:

  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边鬓影还明灭,楼外歌声杂醉醒。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此诗写于1938年夏,当时陈寅恪几经辗转,终于抵达云南蒙自南湖畔的西南联大分校。此诗赋予了蒙自南湖独特的时代况味,将家国沧桑与世途苍凉融于诗句之中,颇令人动容。诗中的“南渡北归”之句,更是传诵一时,至今未绝。

  记者又引用陈寅恪诗作《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闻日本乞降喜赋》中的一句“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问陈寅恪是否当时已料到国事之堪忧?陈则回应:“本人一向是个悲剧论者。”

  《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闻日本乞降喜赋》写于1945年8月11日,原文为:

  降书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见此时。

  闻讯杜陵欢至泣,还家贺监病弥衰。

  国仇已雪南迁耻,家祭难忘北定诗。

  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

  据诗文可知,8月10日晚,日本宣布将投降的消息传至中国西南后方,当时尚在搬迁至四川成都的燕京大学分校任教的陈寅恪,于次日晨起后得知了这一消息,即所谓“降书夕到醒方知”。

  众所周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为1945年8月15日正午。当时,日本裕仁天皇向全日本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1945年8月21日,今井武夫飞抵芷江洽降。1945年9月2日上午9时,标志着二战结束的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停泊于东京湾的密苏里号主甲板上举行。陈诗于1945年8月11日即“提前”写成,恍若“预言诗”,让人称奇。

  事实上,早在1945年8月10日,日本政府即已分别电请中立国瑞典、瑞士,将其投降之意愿转达中、美、英、苏四国,“日本政府决定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于此日通过无线电波传遍世界。当时,陈寅恪通过何种渠道获知此讯,尚无从确考,但其初得此讯的激奋之情及其复杂心态,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下,还是表现得相当强烈,此诗即为见证。

  诗中“何幸今生见此时”与“国仇已雪南迁耻”之句,恰与七年前所作《南湖即景》诗中的“北归端恐待来生”与“南渡自应思往事”之句相对应,本来抗战意志坚决但对抗战结局尚持悲观态度的陈寅恪,此时忽见国仇家恨已雪,家国重归完聚,自然颇有“念往忧来无限感”。当然,时局动荡、兵戈未息的国内政治现状,又让一向敏感的陈氏思虑重重,难免“喜心题句又成悲”了。

  【胡适“雪中送炭”】

  时至1947年冬,天寒地冻,清华各院的住宅本装有水汀,却因经费见绌,无力供暖气,需住户自理。陈寅恪的住所仅一室装了火炉,不得已之下,只能将其个人藏书——一批东方语文学专业书籍如蒙古文蒙古国志、突厥文字典等,卖给北京大学东方语文系,用以买煤。

  近半个世纪后,季羡林在所撰《回忆陈寅恪先生》一文中提及此事,并补充说明了一些细节。据季羡林回忆,到粮店买几斤粮食,携带的这币那券的重量,有时竟超过粮食本身。

  得知学术界泰斗陈寅恪连买煤取暖的钱都没有,季羡林马上将这情况告诉了已回国的北大校长胡适。胡适尊重、爱护有成就的知识分子,当年他介绍王静庵先生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去任教,一时被传为佳话,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有几句:“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讲的就是这件事。“现在却轮到适之先生再一次‘独为神州惜大儒’了,而这个‘大儒’不是别人,竟是寅恪先生本人”。

  胡适想赠陈寅恪一笔数目颇大的美元,但陈寅恪拒不接受。最后陈决定用卖掉藏书的办法来取得胡适相赠的美元,于是胡适就派他自己的汽车——当时北京汽车极为罕见,北大只有校长的一辆——让季羡林到清华陈寅恪家装了一车“关于佛教和中亚古代语言的极为珍贵的书”。“陈先生只收二千美元。这个数目在当时虽不算少,然而同书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在这一批书中,仅一部《圣得堡梵德大词典》市价就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了。这一批书实际上带有捐赠的性质”。

  在当时物价飞涨、币值剧贬的年代,北大教授的经济状况普遍堪忧,临危受命的北大校长胡适曾多次出席北大教授会,商讨解决北大教授的薪资保值办法。这不仅仅是北大教授的经济危机,也是北平各大院校教职员工都在面临的经济危机,更是整个北平文教界的经济危机。

  从这一历史背景来看,北大购买陈寅恪藏书以美元支付,在当时可以视作一种“特殊待遇”,这当然也与胡适的努力争取有关。查阅1947年的《胡适日记》,虽然没有具体记载北大购买陈寅恪藏书之事,但当年3月14日日记中提到,胡适在中基会年会中以董事身份提议,“北大向中基会借美金三十万元,分两年支用,为购买图书设备之用”。北大购买这批藏书所支付的两千美元,应当就来自这笔中基会借款。

  陈寅恪卖书买煤,依然有着学者风范的矜持,半捐半售,毫无斤斤计较之态;胡适爱才惜才,争取到保值支付,也可谓“雪中送炭”——这桩1947年的学者卖书事件,倒真不失为一桩可圈可点的学林掌故。

  【买书复又卖书】

  陈寅恪不但于这年有过大宗卖书之事,也曾有过大宗买书之事。

  1947年,陈寅恪曾购置《丛书集成初编》两千册。他在此时购买该书,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或说是在什么样的生活背景之下,非得在并不宽裕的经济状况之下,做出此举呢?

  原来,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离平南迁途中,陈寅恪藏书曾大量散失毁损;至抗战胜利复员清华之后,可供学术参考用书也有大量缺失,急需补备;还有前述提到过陈氏北归途中,因货船沉没,导致船上运载的书籍全部遗失之事。另一方面,在七七事变之前,由商务印书馆编印的《丛书集成》,已印成三千余册之多的规模,这套丛书一直以史料内容丰富,价格相对低廉的特点,颇受国内学者青睐。抗战胜利之后,自然也列入了一些战后复员学者的购书计划之中。

  这套《丛书集成》收录的范围非常广泛,原编分十大类:总类、哲学类、宗教类、社会科学类、语文学类、自然科学类、应用科学类、艺术类、文学类、史地类;举凡需常备作参考的古籍,大致已经包罗在内,对于研究我国古代文化遗产,确实是既实用又方便。

  据上海商务印书馆总馆在1935年印行的《丛书集成初编目录》,1935年该书预约价,一次性付清全款预订者,需支付国币460元;若分期付款,则需支付国币560元。这部书的邮费在预约样张上也有明确规定,“各行省及日本”的邮费是国币50元。当然,这是战前未贬值的,与银圆几可等值兑换的国币售价,十余年后的飞速贬值的法币价格,就远远不止这个数额了。

  在金圆券即将取代法币前夕的北平,市面上的物价早已暴涨难控,呈“日新月异”之态,每天的报纸上都有所谓的行情报道。北平《世界日报》1947年的版面上,就每天开辟有“经济天地”栏目,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物价直线上升、法币直线下降的轨迹。可以看到,银圆始终是市面上的“硬通货”,平均下来,一块银圆大约可以兑换法币两万五千元。

  也就是说,战前印制的《丛书集成初编》在1947年的售价,一次性付清价格折合法币约为一千一百五十万元;至于商务印书馆当时按何种物价指数定价及收款,对知名学者购书又是否有所折扣优惠,尚无法确考,但大致应不会低于法币一千万元之数罢。

  不妨再来看一看1947年的美元汇率。仍据北平《世界日报》的行情报道分析,美元对法币汇率约为1:45000。之前陈寅恪卖书所得两千美元,折合法币约为九千万元之巨。由此可以揣想,1947年曾花费至少法币上千万元购书,颇有重振学术生涯之志的陈寅恪,到年底时也渐不宽裕,买煤御寒也成问题,于是只能通过卖书之举来暂解困局了。

  回首这段陈寅恪先买书复又卖书的往事,真可谓“豪掷千万为购丛书,卖书买煤竟得九亿”,在这则看似错综复杂的学界逸闻中,又蕴含着几多时代沧桑与人生无奈。

  至1947年时,双目失明的陈寅恪应当已无法自行研读任何书籍了,那么,此时所购置的两千册《丛书集成初编》,要么是在家人帮助下有选择性的略加听读,要么则只能搁置一旁备查而已了。

  2014年5月18日,北大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举办的“田余庆先生九十华诞颂寿论文集”茶话会上,历史学家田余庆曾忆述,他在1949年之后至陈寅恪家中进行学术交流时,看到过陈家书架上确有这么一部《丛书集成》。他称当时“提了几个隋唐史的问题”,“陈先生就让助手到书架上找书”;“陈家的书不过是一套《丛书集成》,版本并不好”,然而令人吃惊的是,“陈寅恪可以说出页码,然后大段地讲”。

  可见,这套《丛书集成》在陈寅恪失明之后的治学生涯中,虽无法成为随时翻检查阅的学术藏书,但通过家人或助手的帮助(或以听读记忆的方式,或以纯粹忆文追查的方式),早年博闻多识、记忆力超群的陈寅恪,仍然能令这套后世学者认为“版本并不好”的普通丛书,发挥出极为重要的学术参考作用。据田氏的年岁及其忆述概观,这套丛书应当与陈寅恪相伴终生,成为陈家书架上的大宗常备用书。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