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 健
堪称20世纪中国最具影响力文学家的鲁迅,一生与书结下不解之缘。从7岁开蒙被翰林出身的祖父指定读《鉴略》起,到去世前6天从内山书店购买《西葡记》,鲁迅总共读过多少书已无法估量。从青年时代写下的《戛剑生杂记》等诗文,到1918年署名“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到临终前未能完成的《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他计有包括创作、论文、书信等在内的约700万字留给后世。
除了读书和写书,鲁迅生活中还有许多与书有关的大事小情。这些似乎琐碎的方方面面,让我们看到了鲁迅何以既平凡而又高大。
【买书的苦乐一言难尽】
鲁迅现存的日记从1912年5月5日写至1936年10月18日,这期间几乎从未间断,并且每年年底附录全年书账。根据其日记粗略统计,24年来,鲁迅共购书逾万册,花费计1.3万余元。
对于读书人来说,买书、读书是一大快事。1912年9月2日晚,鲁迅翻看前一天购买的10本《中国名画》,特地在日记中写道:“翻画册一过,甚适。”其喜悦心情可想而知。但说起买书,有时也不免困惑。1912年5月鲁迅初到北京,此后8个月时间里,他购书即花费160多元,而当年其月薪只不过60元。鲁迅为此感慨:今人处世不必读书,而我辈复无购书之力,尚复月掷二十余金,收拾破书数册以自怡说,亦可笑叹人也。”第二年3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他整理书籍,看看已排满两个书架,当时的感触是:“置此何事,殊自笑叹也。”
买书首先要有一定的经济来源作为支撑。在南京和日本求学期间,鲁迅经常节衣缩食,省钱买书。后来在北京教育部任职14年,1920年秋开始又兼职教书,加上撰稿出书,收入渐渐丰厚,也就有了足够的财力买书。书账最多的一年是1930年,他为了自己心仪的书籍共豪掷2400余元——当年上海普通工人月平均收入仅约20元。然而鲁迅每次买书都要衡量一下是否值得,若不值得,是决不会为之解囊的。
有位浙江籍学者叫孙诒让,著有《名原》两卷,论述文字起源及其演变,对古文字研究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1918年,孙诒让去世10年之际,他的后人将该书刻印出售,书价一元。鲁迅在北京见到《名原》,认为薄薄一本一元太贵,更由于孙的后人只想赚钱而不顾刻印质量,书中许多错误之处均未予以更正。鲁迅在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提及此事,叹道:“仆迄今未买,他日或在沪上致之,缘可七折,而今又不急急也。”鲁迅当时月薪已达300元,虽说并不急用此书,却因为可能会打七折便宜3角钱,而打算将来到上海购买。
民国时期的北京,图书市场已相当繁荣。鲁迅在京期间,常去琉璃厂等处的书店淘书,但多数古籍确实要价太高而令人望而却步。1929年5月鲁迅自沪北上探母,闲时自然要去琉璃厂这些地方逛逛,买一些信笺和碑帖,“至于旧书,则仍然很贵,所以一本也不买”。想想鲁迅曾因囊中羞涩而买不起书时的情形,对他的省俭就不难理解了。留学日本期间,鲁迅学过德文,也曾翻译过一些东欧国家的文学作品。但当时东京卖德文书籍的书店并不多,其中有一家叫江南堂,这家书店又有一种价廉物美的小丛书,每册只需日元一角至几角,鲁迅苦心搜罗,买了许多这样的小册子。另外,他还常到旧书摊上去淘书,比如有一本裴多菲的小说,看上去破旧不堪,装订的铁丝都锈烂了,书页也已散开,鲁迅却如获至宝,原价一角,只花七八分钱就买到手了。
据许寿裳回忆,买书是鲁迅和他在日本那些年最大的乐趣。他们常去神田一带的旧书店,有时也去银座的丸善书店——那是一家规模宏大的书店。“只要囊中有钱,便不惜‘孤注一掷’,每每弄得怀里空空而归,相对叹道‘又穷落了!’”
决定买一本书,价格是一方面,内容当然更重要,还要看书的纸张和印刷质量、勘误水平,以及何种版本、新旧程度等等。有一次,鲁迅与教育部同事钱稻孙去逛琉璃厂,看到一部小字本的《艺文类聚》,售价9元,钱稻孙抢着买去了。过了两天,钱稻孙忽然愿意将书相让,鲁迅便以原价受之。鲁迅觉得“此书虽刻版不佳,又多讹夺,然有何义门印,又是明板”,因此还是可以买下收藏的。
鲁迅去书店买书,方方面面都会考虑周全,但有时请别人代买就难说了。1927年11月30日,“托三弟往有正书局买《汉画》两本,价一元三角,甚草率,欺人之书也”。
买书是一件考量学问和见识的事,绝非到市场挑瓜买菜那样简单。1928年夏,鲁迅应章廷谦等人盛情相邀,偕许广平赴杭州一游,其间最感兴趣的便是茶和书。鲁迅本以为杭州的书要比上海便宜,事实却并非如此。7月18日,他写信给章廷谦时说:“将《抱经堂书目》和上海两三书店之书目一较其中所开之价值,廉者不多,较贵者反而多,我辈以为杭州地较僻,书价亦应较廉,实是错了念头,而自己反成阿木林也。”“阿木林”是江浙方言,意为“傻瓜”。
可有些上海买不到的书,在杭州抱经堂这些书店却能买到。如王国维所著《海宁王忠悫公遗书》,鲁迅之前没有买全,“买了二三四共三集,初集因较贵未买”,鲁迅嘱托章廷谦,如有,请他买了寄来。还有一部《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章廷谦有意买下,便写信征询鲁迅意见。鲁迅答复说:这部书,“北京前四年市价,是连史纸印,一百元。今官堆纸又蛀过(虽然将来会收拾好),价又六十五,其实已经不廉。我以为大可不必买”。关键是,鲁迅认为它“实在是大而无当的书,可供陈列而不适于实用的”,“倒不如花十来块钱,拾一部丁福保辑的《汉魏六朝名家集》,随便翻翻为合算”。倘若需要更加广泛深入的研究,则可买每位作者的专集,既经济又实惠。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后,其京沪两地计万余册藏书曾遭受劫难,幸而在许广平、唐弢等亲友的极力保护下,绝大部分得以妥善地保存下来。这些书籍,现珍藏于北京鲁迅博物馆。
【赠人以书,手留余香】
1932年秋的一天,上海冷雨纷飞。一个叫阿累的青年跑进北四川路内山书店避雨时,读到鲁迅翻译的苏联小说《毁灭》,立即爱不释手。可他是一家汽车公司的售票员,本就收入微薄,当时身上的钱又不够——只有一块多,而且那是他和一个失业工友几天的饭钱。
鲁迅其时正巧也在店里,略知原委后,便将那本《毁灭》免费相赠,同时向阿累推荐了曹靖华翻译的苏联小说《铁流》,原价一元八角也仅收了一元钱。
阿累回忆,当他费力地从里衫(公司为防止员工“揩油”,衣衫上没有缝袋子)掏出那块带着体温的银圆,放到鲁迅手里时,他看到鲁迅瘦弱的手,“我鼻子里陡然一阵酸,像要哭出来。我恭敬地鞠了一躬,把书塞进帆布袋,背起便走出书店的门”。
鲁迅的关怀,让阿累在此后的人生路上坚强起来,他积极投身于左翼文艺运动和革命斗争,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湖南大学校长等职。
每当自己的著作问世,鲁迅总会赠给许多亲友,如1923年8月23日,“以《呐喊》各一册分赠戴螺舲、徐耀辰、张凤举、沈士远、尹默、冯省三、许羡苏、俞芬、泽村”。此外,他也经常买一些可读的书籍来送人。1925年3月11日,许广平以“受教的一个小学生”的名义给鲁迅写信,从此他们的人生有了丰富多彩的交集。1934年底,鲁迅将《芥子园画谱三集》共4卷赠给许广平,“聊借画图怡倦眼”,作为他们十年携手、甘苦与共的特别纪念。
鲁迅的学生辈新婚之喜,他有时也会送上一本书表示祝贺。1924年5月15日,“下午访常维钧,以其将于十八日结婚,致《太平乐府》一部为贺”。这部书是元代散曲总集,鲁迅前一天在商务印书馆特意买下,作为常维钧的新婚贺礼。常维钧在北大法文系读书时,曾选修鲁迅的中国小说史课程,之后彼此交往甚密。
章廷谦也是鲁迅在北大课堂上的学生。1923年冬,鲁迅将新出版的《中国小说史略》赠给新婚燕尔的章廷谦,并在扉页题词:请你,从情人的拥抱里,暂时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干燥无味的《中国小说史略》,我所敬爱的一撮毛哥哥呀!”章廷谦上唇上面留了一小撮胡子,“一撮毛”本是其爱人对他的昵称,被鲁迅听了去,就一直当外号使用。
这些作为礼物的书籍,虽不贵重,却因为各自的内蕴而别具意义。
在鲁迅赠书的对象中,马珏是需要特别一提的,她是北大国文系主任马幼渔的长女。1925年的一天,鲁迅去马府做客,14岁的马珏据此写下《初次见鲁迅先生》一文,后来刊登在她就读的孔德学校校刊上。鲁迅对马珏十分关爱,每逢有文集出版,总要赠予一本。
20世纪30年代初,马珏考取了北大政治系,因长得漂亮,被誉为校花,追慕者众多。1933年,尚在念大三的马珏出嫁,3月13日,鲁迅在上海“得幼渔告其女珏结婚柬”。此后,鲁迅觉得不便再直接向马珏赠书,以免别人误解。同年3月,鲁迅和瞿秋白将英国作家萧伯纳访沪的相关文章汇编成集,出版了《萧伯纳在上海》。鲁迅照旧要将此书分赠亲朋好友,他在给台静农的信中特意提到:“还有一本,那时是拟送马珏的,此刻才想到她已结婚,别人常去送书,似乎不太好,由兄自由处置送给别人罢。一天的工作》不久可以出版,当仍寄六本,办法同上,但一本则仍送马小姐,因为那上本是已经送给了她的。倘住址不明,我想,可以托幼渔先生转交”。此事可见鲁迅虑事周密,行事谨慎。
一本书,在受赠人心里往往会留下永久的回忆。1909年,许寿裳结婚,鲁迅曾赠以《文史通义》和《校雠通义》。而平时,鲁迅自己著译编印的书籍,出版后大都要送给许寿裳一本,且都会题字留念。1936年7月底,许寿裳从嘉兴回北京,途经上海,顺道去探访鲁迅。那时,鲁迅大病初愈,选集刚印好,装订成册的只有几本,他便挑选了一本相赠,并亲手题几行小启:“印造此书,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到病后,手自经营,才得成就,持赠季茀(注:许寿裳字季茀)一册,以为纪念耳。”谁料那日一别竟成永诀,这本《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在许寿裳心目中更显珍贵。
遇到一些穷困的文学青年,像阿累那样的,鲁迅也每每慷慨赠书。鲁迅这么做,是因为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辛酸。他回忆少年时代:“有喜欢的书,而无钱买,是很不舒服的,我幼小时常有此苦,虽然那时的书,每部也不过四五百文。”因此,鲁迅特别能体会那些文学青年省吃俭用而依然买不上书的苦衷,而且他还婉言劝导,不让受赠者感到自卑或不安。
1936年3月,鲁迅写信给曹白说:“您所要的两种书,听说书店已将纸板送给官老爷,烧掉了,所以已没得买。即有,恐怕也贵,犯不上拿做苦工得来的钱去买它。我这里还有,可以奉送……”曹白是木铃木刻社的成员,其时在上海新亚中学任教,他所要的两种书是鲁迅的杂文集《二心集》和《伪自由书》,因书店里买不到,故写信向鲁迅打听。鲁迅在信中表示愿将这两本书奉送,并送给他历史小说《故事新编》一本。此外,鲁迅还曾编辑出版了一本苏联版画集《引玉集》,于是也送上一本,并告诉他,如果他已有此书,可转送别人,不必寄还了。鲁迅生怕曹白过意不去,特意申明:“我目前经济并不困难,送几本书,是毫无影响的,万不要以为我有了什么损失了。”
上述这些话语,其实是鲁迅在给曹白的第2封回信中写下的,这距他们首次通信也才四五天。而之前,鲁迅根本不认识曹白。
鲁迅平生赠给别人多少书,是难计其数的,这些对他而言仅是举手之劳,却至今仍能让人们感受到那种贴心的温暖。
【从包书可见做人做事】
鲁迅生前常给人邮寄书刊。那个年代,到邮局寄几本书,通常是要自己将书包好付邮的。包书这种事,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鲁迅格外重视,他还常常为邮寄的书籍能否顺利送达而担忧。鲁迅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当年寄书,对方因种种原因收不到的情况时有发生,而书虽收到却损坏严重的烦心事更是常见。如1927年春,未名社李霁野给鲁迅寄来几包书,其中包括鲁迅的杂文集《坟》60本、译著《出了象牙之塔》15本,书籍寄达后,几个纸包全都破了,里面的书也多有破损。1934年初,邮局给鲁迅寓所送来一张包装纸,声称与包着的书散开了,倘若能说出书名,就可交付,但因无从知晓,最终只好放弃。鲁迅在给左翼作家萧三的信中特地提到此事,并希望他:“以后如寄书报,望外面加缚绳子,以免擦破而落下为要。”
有段时间里,萧红常到周府做客,她对鲁迅包书的细节印象很深。萧红注意到,鲁迅将书打包时总是一丝不苟,其实这些事情许广平已经可以做得很细致牢靠了,但他还是要亲自操作。“鲁迅先生把书包好了,用细绳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连一个角也不准歪一点或扁一点,而后拿起剪刀,把捆书的那绳头都剪得整整齐齐”。鲁迅在衣食住行方面十分简朴,但其它许多事情却做得细致而周密,“描画,抄书稿,折纸订书,用纸包书,都非常人所能及”,而这些似乎来自其父周伯宜的遗传和影响。
还有一点,就是鲁迅从小养成了细心观察的习惯。因家道中落,少年鲁迅平时想买一本书都极其难得,但假如积攒下来一点钱够买一本心仪的书了,那必定要精挑细选,故而成为书店的常客。因为去的次数多了,对书坊伙计用破毛边纸包书的手法也谙熟于心,以后在包书和订书的技术方面都有一点特长,为一般读书人所不及。
除了包书、修书之类的事情,其它活计能自己动手的,鲁迅也决不麻烦别人。他一生中单身生活的日子至少有20余年,独立生活的能力自不必说。一些文人做不来或不屑一顾的细活,鲁迅也乐于亲为并且得心应手。1912年11月30日,鲁迅受二弟之托,去劝业场买了一对景泰蓝古式花瓶,这是周作人打算送给一位美国传教士的礼物。为防止邮寄途中花瓶破碎,鲁迅还特意买了一个木盒,当天晚上,他不惮烦劳用布将木盒包好缝好,以确保稳妥。
鲁迅在上海搬过几回家,但不管搬到哪里,家里总是常备着包书的纸和绳子。那些纸都不是新的,许广平每次上街买东西回来,都会随手把包东西的牛皮纸折起来,随手把小细绳卷成一个卷。若绳子上有个疙瘩,也要随手把它解开,准备着随时用方便。
许广平曾感慨地对萧红说:“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们学不了的。哪怕一点点小事。”由此可见,鲁迅的非凡之处,不仅在于常人心向往之却做不到的大事上,而且更多地在于常人看不上眼却做不好的小事上。
【惜书只因心中珍爱】
清末民初出了一个了不起的翻译家——林纾。这位翻译家竟然看不懂外文,完全是根据别人的口译来翻,但倚仗深厚的文学素养和古文功底,其译作在许多地方胜于原著,且翻译速度极快,往往口译者尚未说完,他已在纸上挥笔写就。林纾在大约30年间,用文言文翻译了欧美文学作品180余部。鲁迅和周作人在日本留学时,也都是林译作品的热心读者。周作人回忆说:“只要他印出一部,来到东京,便一定跑到神田的中国书林,去把它买来,看过之后鲁迅还拿到订书店去,改装硬纸板书面,背脊用的是青灰洋布。”
改装书面的目的是珍藏,鲁迅这种惜书之举,在众多读书人中是少之又少的。但林纾后期译笔大大退步,枯涩拖沓,令人生厌,鲁迅便不再买之藏之了。
一百年前的书籍印刷质量大多比较粗劣,缺页少张屡见不鲜,真正爱惜书籍的人经常为此纠结。1923年1月13日,鲁迅给上海医学书局寄去12元8角,预约《士礼居丛书》和《唐诗纪事》,一周后收到这两部古籍共40本,便迫不及待地大略翻看一遍,却发现《唐诗纪事》缺了一页。次日,鲁迅给书局写信要求补上。后来书局虽然回了信,但也许并未寄来缺页,鲁迅只好自己想办法找来全本,亲手补抄了这一页。
内山书店是鲁迅最后十年经常去的地方,他的住处距书店仅一个路口。1927年鲁迅定居上海之后即与书店老板内山完造结识,此后一直过从甚密。有一个情景,让内山印象比较深刻:有人曾向鲁迅借阅他珍藏的外国书籍,可是还回来的时候,书却皱得不成样子了,里面的插图也全部弄脏了。“看看先生当时的悲苦的脸孔的我,也觉得十分不安。先生并不是在悲叹书籍的被弄脏,而是无论何时都在悲叹着那把书弄脏了的人心的污浊”。
鲁迅曾向朋友吐过苦水。他12岁时,祖父周介孚因科场舞弊案下狱后,家里因怕株连,安排鲁迅和二弟周作人分别寄居在两个舅父家。那时鲁迅曾受到歧视,被称为“乞食者”。好在避难的时间不算长,回来之后情形好了一些,居然也能买书看了。鲁迅回家后所买第一部新书,应该是两册石印的《毛诗品物图考》,他十分看重此书,买来后反复仔细检查,如果发现哪里有什么墨污,或者哪一页订得歪斜了,便要立即赶去调换。
鲁迅喜欢毛边书,可能是因为毛边书更朴素自然,他说过光边的跟“和尚头”似的。鲁迅的这种偏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许多人——包括他自己看书时,手指总不免带有汗渍和污渍,一遍看下来,书页就可能被弄脏了。看毛边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待看过几遍之后,将弄脏的书本边沿全部切掉,而后再放上书架保存。
有一次,鲁迅出了一本书,特意嘱咐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全部以毛边装订,但后来李小峰送来的20几本样书却全是切了边的。书局这样做其实也自有道理,普通读者一般不喜欢毛边,因为看毛边书麻烦,先得裁开,之后还得切边。鲁迅不管这些,发了一通火,全部退回。再后来,书局学聪明了,对出版鲁迅著作采取“一书两制”,送给鲁迅的,以及本地书店出售的通通毛边;发往外地的一律光边。
鲁迅买书涉及的学科领域非常广泛,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旧书。有些好不容易淘来的古籍,已破旧不堪,而鲁迅倍加珍惜,常常自己动手细心擦拭、修补。他添置了一套修书工具,包括针线、砂纸、浮水石之类。许寿裳对鲁迅修书的功夫十分赞赏:“关于线装书,内容有缺页的,他能够抄补;形式有破烂的,也能够拆散,修理,重装完好;书头污秽的,能用浮水石把它磨干净;天地头太短的也能够每叶接衬压平……”
尽管许寿裳认为,在这方面,鲁迅“和北平琉璃厂肆的书匠技术一样高明”,但鲁迅有时还是请那些专业人员来修书。鲁迅委托修书的书店里有一家叫本立堂,以1913年日记所载为例:9月14日,“上午本立堂书贾来持去破书九种,属其修治,预付工价银二元。”
“本来,有关本业的东西,是无论怎样节衣缩食也应该购买的,试看绿林强盗,怎样不惜钱财以买盒子炮,就可知道”。这是鲁迅打过的一个比方,既然买书如此,那些种种惜书之举便不足为怪了。
【人生多变而书缘永在】
鲁迅与胡适是一百年前思想文化界的两位先驱,尽管双方一度由于政见和文艺观的不同而势不两立,但在早期,他们也曾志同道合,惺惺相惜;而到了后期,也能给对方在新文化运动方面的作用予以客观而恰当的点评。
1927年2月18日晚,鲁迅在香港青年会的一次演讲中,描述了中国“无声”的现状:老百姓说不了,那是知识有限;那些读书人说不了,则是没有胆量和责任感。“要恢复这多年无声的中国,是不容易的,正如命令一个死掉的人道‘你活过来!’……首先来尝试这工作的是‘五四运动’前一年,胡适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学革命’”。1958年“五四”纪念日,胡适在台北文艺协会发表的关于“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的演讲中,对鲁迅也作出过高度评价:他在《新青年》时代是个健将,是个大将。”并说鲁迅“写了许多随感录、杂感录,不过最重要他是写了许多短篇小说”。
鲁迅和胡适不仅曾在新文化运动中并肩战斗过,而且还结下了一段令人称道的书缘。
在那个年代,书籍资料是文人治学的必需资本。鲁迅在北京教育部任职初期,参与过京师图书馆、通俗图书馆的筹建,因此借阅馆藏书籍可谓近水楼台。鲁迅平日还常去琉璃厂等处淘书,每年的购书费用成百上千。胡适则比鲁迅拥有更广泛的人脉资源,且与商务印书馆的关系非同一般,曾考虑过辞去北大教职,跳槽到商务编译所担任所长。这两位大师在书籍资料方面各具优势,而无狭隘保守之念,每当对方需要帮助时,他们都是极尽所能地提供便利。
比如1923年3月14日,鲁迅日记记载:“午后得胡适之信并还教育部之《大名县志》。”1922年8月21日,鲁迅在致胡适的信中提及:“前回承借我许多书,后来又得来信。书都大略看过了,现在送还,谢谢。”鲁迅一度在北大、北师大等8所院校兼职教课,主讲中国小说史。他对《西游记》《水浒传》等经典的阐释造诣很深,而胡适在这方面也颇有研究。他们在小说史的梳理和探索方面互通有无。1923年4月17日,胡适赠给鲁迅《西游记考证》一本。1924年1月5日,鲁迅给胡适寄去《西游补》两本,并在信中说:《西游补》送上,是《说库》中的,不知道此外有无较好的刻本。”
一次,鲁迅从教育部同事齐寿山那里得知,他有个本家,家里有一部120回本的《水浒传》,版本较为清楚,鲁迅觉得对胡适研究《水浒传》很有参考价值,于是写信向他推荐,同时也如实告知该书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稍破旧,须重装,而其人知道价值,要卖五十元,问我要否。我现在不想要。不知您可要么?”胡适回信表示想要,后来还价到45元成交。
上世纪20年代,鲁迅和胡适还经常将自己新版的著作赠送给对方。据鲁迅日记称,1923年9月1日,“下午以《呐喊》各一册寄丸山及胡适之”。之后,鲁迅还将《中国小说史略》上下册先后赠予胡适。
还有一事值得一提。鲁迅在北大讲课时有个旁听生叫李秉中,早年父母双亡,家境贫寒,生活窘迫。鲁迅当时在经济上也很拮据,为购买西三条21号住宅欠了不少债务,而教育部又屡屡克扣、拖延部员薪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鲁迅仍想方设法接济和帮助李秉中这样的贫困学生。在致李秉中的一封信中,鲁迅写道:我手头所有,可以奉借二十元,余须待端午再看,颇疑其时当有官俸少许可发,则再借三十元无难。”
1924年初,李秉中冒昧托鲁迅帮忙,将家中所藏的《边雪鸿泥记》书稿一部卖给出版商,以换点稿费。这部书稿的作者刘锡纯是清末秀才,辛亥以后曾在四川康定地区教书为生。不久当地发生暴动,时任四川总督赵尔丰率兵镇压。刘锡纯据此史实写成64回小说稿《边雪鸿泥记》,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尚怪奇,而尚事实,不取耳闻,而在目睹”,意在以此“为治边者之宝鉴”。
鲁迅受此托付,首先想到的是与商务印书馆关系深厚的胡适,于是给他写信,并将该书一部12册寄去。鲁迅还介绍李秉中往胡适府上登门拜访。转眼4个多月过去了,胡适那边仍无动静,李秉中心里焦急,便于5月26日写信再求鲁迅继续关心。鲁迅次日即写信给胡适说:“《边雪鸿泥记》一去未有消息,明知先生事忙,但尚希为一催促,意在速售,得钱用之而已。”6月6日,又写信再做最后努力,向胡适表明底线:只要能卖出,可“以无所不可之方法”,“但如用无所不可法而仍无卖处,则请还我,但屡次搅扰,实在抱歉之至也!”
或许是胡适对此心有余而力不足,事情终究未果,但鲁迅对胡适的一番信任和理解,在这本书稿上也折射出了明显的印迹。
现代社会,信息渠道更加多样,网络文化不断冲击传统文化,书籍也与一些人渐行渐远。对我们而言,从喧嚣的世界中沉下心来,多读那些有益身心的书很有必要。怎样让书真正成为当代人必不可少的精神财富,更多地丰富生活内涵,提升人生价值,从鲁迅那里,我们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启迪和答案。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