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书彬
1926年,鲁迅任教于厦门大学,月薪400元(银元,下同)。在此之前,他购买了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21号的四合院,所费不过800元。
也就是说,鲁迅两个月的薪水即可购买北京的一个四合院。考虑到鲁迅当时属于超高收入人群,同期的普通北京市民月收入不过10元左右,除去衣食住行,几乎所剩无几。所以,鲁迅的购房能力不能代表大众。
即便如此,当鲁迅面对当时上海的房价时,也只能望洋兴叹。1927年,鲁迅和许广平租住的上海石库门景云里的房子,如果想买下,需要5万元。以他的收入,不吃不喝,至少需要10年。所以,在北京有天有地的“四合院一族”如鲁迅,在上海只能做“租房族”,并且感慨:“上海的空气真坏,不宜于卫生,但此外也无可住之处,山巅海滨,是极好的,而非富翁无力住,所以虽然要缩短寿命,也还只得在这里混一下了。”
当然,那时的鲁迅不会想到去买厦门的房子。对他来说,任教于厦大只是权宜之计,没过多久他就离开厦门去找许广平了。不过,客观而言,即便他想要买厦门的房子,也会感到压力很大。
为什么?在1930年代前后的中国,每亩地单价排名前十一名的城市是:上海,22062元;厦门,12900元;广州,10671元;汉口,10271元;天津,8110元;重庆,7320元;福州,5280元;南京,3660元;杭州、昆明并列,3000元;北京,790元。
地价决定房价,所以,厦门当时的房价可谓一骑绝尘——高居全国第二。广州,是传统的华南大都会;汉口,当时有“直追沪上”之势;天津,是当时北方的经济中心。而它们当时的房价全在厦门之后。至于北京,那时它的风头远远不如天津;它的房价,更是连厦门的零头都不到。
为什么当时厦门的房价这么高?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是城市发展速度很快,而且人们对城市发展的预期很高。1920~1930年代的厦门正处于城市发展的爆发期。厦门的骑楼街区,以及中山公园等公共场所,均是建成于那个时期。
当时,为筹集市政革新所需的资金,主持者周醒南采用了预售土地的办法。比如,瓮菜河(今思明电影院至中山路一带)原本垃圾成堆、臭气四散。周氏拆除厦门城墙,填筑瓮菜河,通过预售开辟出来的这个新区,筹得资金30万元。如果拿30万元在当时的北京购房,可以买下近400套、差不多排满一条街的四合院。
新区建成后,时人描述:
在大马路上,酒楼、菜馆、西餐馆、咖啡厅、茶室、汤房、小吃店、理发厅,应有尽有,多至二十几家。又加上绸布,百货、医药、罐头、食品等各大商店,罗列其间,区内各小马路和区沿一带,也同时热闹起来。在短短的两年多时间内,从一片令人掩鼻的污秽地区,顿成游客流连忘返境地。
周醒南一鼓作气,又开辟了镇南关、百家村、美头山等新区。有思明电影院一带的成功先例,各处地价闻风而涨。比如,思明南路竣工后,路旁地价从每平方米不到20元,上涨每平方米90元。时人郭景村写道:
瓮菜河新区工程完成后,由于投资人获得意外利益,风声所播,遐迩周知。从兹人们对房地产的经营,与日俱增,顿成为一种新兴事业。其间有组织公司专营或兼营,也有临时合伙或个人单干。
地价的上涨为城市建设提供了充沛的资金。1934年,一名叫做茅乐楠的观察者写道:
最近几年,厦门市政发达,有一日千里之势。不但在市区中心,有繁盛的商店银行,整洁而平坦的道路,为上海南市所不及,并且有极宏伟的公园,极美丽的天然风景……“世界上最污秽的都市”的称呼,如今已成历史上的名词了。
换言之,当时的厦门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从传统城市转型为“高颜值”的现代都市。
二是流动资本多,但除房产外,缺乏投资渠道。按照《厦门市志》的统计,当时华侨及银钱业投入到地产的资金“总计不下8000万元”。这些资金多数来自华侨。1937年,《厦门市政府公报》写道:
查厦岛自开辟马路,改良新市区,旅外华侨不惜以多年辛苦粒积之金钱,返国投资。重金购买地皮,建筑新式楼房,繁荣市区,提高厦岛地位。虽然政府提倡有方,倘非华侨热心桑梓,踊跃投资,则建设新厦门恐非易事。
厦门作为口岸城市,自开埠以来,数以百万计的闽侨“下南洋”。厦门市政革新之时,也是南洋华侨资本长成之时。表现在侨汇方面,即是厦门的侨汇大爆发——1920年,厦门的侨汇数额还和以往大多数年份一样,徘徊在2000万元上下,为1920万元,但此后一直到抗战爆发,这个数字便再也没有低于2000万元,多数时间在2000万元至6000万元之间浮动。1931年,更是达到了创纪录的7200万元。
华侨经济史学者林金枝的研究显示,这些侨汇只有3.65%进入了产业投资领域。它们并没有转化成工商业发展所需的生产性资本。由于投资渠道匮乏,它们大多进入了消费领域,以及成为房产投机资本。
当然,华侨资本之所以大量进入楼市而非实业,也是事出有因,即受当时的世界性经济危机影响,南洋及国内的工商业都受到巨大冲击,侨资为避险考虑,认为投资不动产最为可取。
当时厦门市区的面积,连同新开辟的百家村等新区在内,总共约4.5平方千米。巨额资金涌入如此狭小的区域,结果就是房价暴涨、投机盛行。时人郭景村写道:
在地皮投机高潮中,经营房地产的抵押放款,一般都认为是好业务,因为有可靠的抵押品,可以安心放款。按当时银钱业规定利率,一般存入是月息七厘,借出是一分一厘。坐在柜台里一转手就可净赚四厘的利息,这种业务当然是认为不错。所以从1928年以后,银钱业也随着房地产投机的发展而发展。
房价暴涨,首先带来了房租的“不可承受之重”。《厦门市志》载:
地价骤涨,房租随之提高。尤以民国十九年的租金为最高。商人为了营业,不惜重价承租闹市楼房店面。至民国二十一年……有些商店的营业赢利,还不够支付房租。商家、居民,普遍有减租要求,但多数业主坚持依照租约收取租金。租户为对付业主高租,组织佃户联合会;房东不甘示弱,也成立业主联合会。双方对峙,常有纠纷。
随后,更大的危机爆发了。1932年后,厦门的侨汇数额浮动在每年四五千万元上下,再也没有达到1931年那样的高峰。相应地,厦门房价开始下跌。1933年,金融业出现了大规模倒闭风潮。因为银行对房地产的抵押放款大都收不回来,资金冻结于地产,以致周转不灵,不得不宣告倒闭。如素来号称资金雄厚的“厦门商业银行”,也因对房地产抵押放款过多,流动资金枯竭,于1934年收盘停业。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时势的急剧变化冻结了厦门的发展进程。表现在城市面貌上,就是大致停留在抗战爆发前的状态。直到改革开放后,仍有很多老厦门人认为,过了“二市”就是出了厦门,而“二市”一带,正是周醒南时期开辟的新区。
今天,当人们行走在中山路的骑楼下,流连在八市的海鲜摊位前时,又有谁知道,老厦门曾有这样一段故事呢。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