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天花记:人类第一次完胜病魔

2023-11-09 15:25:26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段宇宏

  1662年2月,紫禁城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宫中供奉起了“痘神娘娘”,原来顺治皇帝染上了疾病,大家在祈祷皇帝能度过大劫。可惜这些举措没有任何效果,2月4日顺治紧急召唤礼部侍郎和翰林院学士到身旁,口述遗诏,立7岁的皇三子玄烨为皇太子,即后来的康熙皇帝。一天后,年仅23岁的顺治皇帝病重离世。

  顺治感染的疾病正是天花,这个在今人看来不足挂齿的传染病,却曾经肆虐人类两千多年,造成的伤亡可能比战争还多。每当天花流行时,人们束手无策,只会“谈花色变”,天花也基本相当于死神的代名词。

  “您从人类苦难的日历上抹去了最可怕的一项,未来的各国人民,只能通过学习历史知道什么叫天花以及它是被您消灭的。”1806年,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提笔给英国医生、发明牛痘术的爱德华·詹纳写去一封信,充满着崇敬之情。杰斐逊对“天花将被消灭”的预言是正确的,不过爱德华·詹纳只是刚刚拉开胜利的序幕,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还需要170多年。

  【“天花之神”】

  “天花面前人人平等”,在古代,尽管富贵阶层在瘟疫暴发时比平民幸运得多,因为营养充足,身体抵抗力较强,生活环境相对洁净,感染概率低一些,不过一旦被感染,死神不会识别人的高低贵贱。古代世界各种传染病时常暴发,但人们对众多传染病,尤其某些症状上相似的传染病无法精细识别和分类,一般统称为“瘟疫”。但天花往往有自己专门的名字,因为天花流行时,患者的病症具有很强的可辨识度。

  天花是一种由天花病毒导致的急性传染病,通过空气中的飞沫传播,经上呼吸道进入人体,感染率高达90%。只在人类之间传染的天花有两种类型,第一种为重型天花,患病者死亡率通常在30%左右;第二种为轻型天花,发病症状较轻,患病者死亡率约在1%左右。另有一种特殊天花被称为“牛痘”(注:牛痘病毒与天花病毒是近亲),在人畜之间传染,奶牛场工人经常被病牛感染,会出现非常轻微的天花症状,对人几乎无害。

  在与天花有关的历史中,重型天花才是主角。人们被感染后约12天出现急性发热,还伴随着头部和背部剧痛,有时会呕吐,几天后身上开始出现皮疹,体温下降,病人似乎觉得好转。两周内发热消退,皮疹逐渐变软,脓疱慢慢变平,结成痂。如果患者在这一关幸运地没有死亡,出疹三周内痂皮脱落,留下永久疤痕,也就是痘痕。有些重型天花患者的脓疱十分密集,甚至融合在一起,这种融合性天花的患者死亡率高达60%。如果伴随着出血现象,则超过90%的病人难逃死劫。

  从天花病魔下逃生的幸运者有些会被毁容,如果眼睛被感染还会导致失明。古人不了解天花的病理,只觉得似乎是某种神灵的力量施加于人类,印度和非洲的信仰文化中都有“天花之神”。患上天花就像遭受了死神亲吻,未死亡的幸运者身上会留下满身吻痕,从清代出现的“天花”这个中文名字来看,顾名思义为“天女散花”。

  清人入关之后,满人常遭受天花折磨,因为他们之前生活的关外地区人烟稀疏,不像关内经常暴发天花,免疫力比关内人低,死亡率也更高。清廷专门为达官贵人建立了“避痘所”,每当天花流行时,大家纷纷遁入其间,用隔离的方法躲避传染。顺治时期北京城九次闹天花,皇叔父多尔衮就在南苑建立了皇家避痘所,然而皇帝躲过前面八次,最终还是殒命于第九次。

  顺治不是唯一死于天花的清朝皇帝,1875年同治皇帝也未躲过一劫,他染上天花后经历了第一阶段,发热逐渐消退,皇帝本人和御医都认为好转,十几天后突然脓疱溃烂,全身流着脓液,数日后痘痂脱落。仅19岁的同治皇帝没熬过这关,患病37天后就“六脉已绝”(注:野史和民间认为同治患上梅毒身亡的传言并不可信)。死于天花的爱新觉罗皇族成员就有几十位,其中著名的还有努尔哈赤的十五子——顺治皇帝的叔叔豫亲王多铎。

  与流感大为不同,天花有一个特点,一个人如果感染后未死亡,将获得终身免疫。古人也观察到这个现象,俗称“出过痘”。出过痘的人常被捧为“人中珍宝”,无论在官民婚嫁市场上,还是在权力角逐中,都拥有备受青睐的优势,因为核心人物是否出过痘,经常会决定王朝和家族的命运。1872年,英国医学教授帕克在北京时发现,身上有痘痕的人非常普遍,这是天花幸存者的标记。帕克还记录道,当时中国父母挑选女婿时,格外青睐出过天花的人,这就意味着女儿成为寡妇的概率大为降低,西方旅行者在朝鲜时也发现跟中国同样的现象。

  清廷在战争中选拔带兵将领,是否“出过痘”是非常重要的指标。多尔衮掌权时,派肃亲王豪格(皇太极长子)挂帅出征,本来两人就不和,豪格认为这是多尔衮要置自己于死地,以未出过痘加以拒绝,更增加了两人的矛盾,后来被多尔衮寻机剥爵下狱。顺治皇帝生前,皇后未生子,没有嫡子。顺治最疼爱董鄂妃所生的皇二子福全,但临终还是选择佟妃所生的皇三子玄烨继承皇位,重要原因就是出于社稷稳定之考量,玄烨在幼年时出过痘,终身无需再担忧天花之祸。

  被诗人埃德蒙·斯宾赛歌颂为“仙后”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活到70岁,在位45年,创造了英国古典时代的盛世。女王在画像中总以一副尊贵典雅的美丽面容示人,其实类似画像都是经过化妆师和画家的精心修饰的。1562年伦敦暴发天花,时年29岁的女王不幸染病,发高烧七天后,大家认为女王必死无疑,但幸运的是女王居然逐渐康复,只是在脸上留下了不太严重的痘痕。照料患病女王的玛丽·西德尼女士感染天花之后也没有死亡,但她却被严重毁容。西德尼的丈夫在回忆录中写道:我离开时她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当我回来时天花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丑妇。”19世纪末的英国,儿童是天花的最大受害者,死于天花的人十有八九是五岁以下儿童。

  【天花改变帝国和族群命运】

  人们往往很关注饥荒和战争,认为它们导致大规模的生命损失。其实战争直接导致的死亡跟饥荒相比略逊一筹,而饥荒跟传染病导致的大规模死亡相较,简直微不足道。疟疾、霍乱、鼠疫、伤寒、天花、结核等传染病,要么可以改写历史进程,要么能引发帝国兴衰,甚至还能导致族群的消亡。公元6世纪时,鼠疫在地中海肆虐两百年,估计致死五六千万人口,成为东罗马帝国衰败的重要原因。中世纪欧洲再度暴发鼠疫,俗称为“黑死病”,整个欧洲笼罩在一片末日景象之中,西欧损失了1/3或接近一半的人口。

  前现代社会缺乏详细和专业的统计数据,很难知晓天花肆虐千年杀伤人类的准确数字,但进入现代社会后,全球性和国家性的公共卫生管理体系建立起来后,开始有了比较准确的统计数字或科学模型估算数据。综合这些机构公布的近代天花致死数据,足以令人咋舌:天花存在的最后100年里,大约有5亿人染病死亡,在它被消灭之前的数年间,全球每年仍有病例1000万至1500万,约200万人因此丧命。由此人们可以大概推断出,天花在两千多年间给人类生命造成多大的损失。

  疾病史学者和病毒学家一直试图梳理天花的起源,关于它的起源地有多种说法,比较主流的观点认为它来自非洲,后从非洲传到印度,约在公元1世纪传入中国,公元6世纪传入日本。亚洲和北非的古代文献中都存在很多疑似天花流行的记录,古人受时代局限,常常把麻疹、鼠疫、水痘、斑疹伤寒与天花混淆,因为它们具备一些相似的病征。欧洲城市化进程在中世纪结束之后加速推进,城市作为人口密集之地,也是传染病的高发地带,进入17世纪后,重型天花的流行突然变得频繁。1723年,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在巴黎经历过一次天花暴发,他说约有2万人死亡。另一位名叫约翰·范布伦的爵士记录的数字更为惊人,他估计有4万人死于这场劫难。

  以前有一种观念认为,哥伦布发现美洲后欧洲人不断涌向新大陆,欧洲人之所以成功征服美洲是因为拥有先进的技术和武器,屠杀了大部分土著人口。这种解释目前已被证明是有漏洞的,虽然美洲土著民族的文明程度低于欧亚非,但初期的殖民者数量实在少得可怜,武器仍然以冷兵器为主,面对人数众多的土著民族不会有太大杀伤力。相反我们可以观察到,工业革命后欧洲人拥有更先进的技术和武器,对亚洲和非洲的殖民过程却非常艰难,经常遭遇失败。

  大多数传染病有个特征,首次在一个地区暴发时会导致最大的死亡率,无论一种传染病有多大的杀伤力,它都无法杀死所有人,总有一部分人因为具备不同程度的免疫力幸免于难。幸存下来的人又会把免疫基因传给下一代,随着暴发次数增多,传染病在这一地区的杀伤率逐次下降,甚至会变成一种死亡率很低的区域性传染病。西欧暴发第一次鼠疫时死亡最为惨重,此后每次流行,死亡人口数逐次减少。

  人口大规模聚居和流动,是传染病生发和传播的土壤。在狩猎和采集时代,人类是小群居的游走式生活模式,小群体之间接触不多,那时候的传染病较少,人均寿命反而长过农业时代。所以大量的传染病出现在农业诞生带来的大聚居以及城镇崛起之后。那些较少与人口密集地区接触的人群,暴发传染病的概率较低,可当地一旦被感染,首次流行造成的结果比较严重,这种孤岛效应不仅存在于各国各地区之内,也存在于各洲之间。

  对美洲土著居民来说,更具有恐怖杀伤力的不是欧洲殖民者的刀剑、火绳枪、铠甲和战马,而是他们从欧洲带来的传染病。天花病毒在欧、亚、非三洲流行已久,很多人患过天花幸存下来,具备了免疫能力。美洲与这三大洲隔绝近万年,流传于旧大陆的很多病菌和病毒并未在美洲出现过,本地土著对这些传染病缺乏免疫能力。

  欧洲人到来之际,墨西哥地区原住民约有1500万至3000万,到1568年经过以天花为主的传染病肆虐,人口降到300万,1620年再减到160万。西班牙冒险家皮萨罗曾率领不到200人就征服了秘鲁地区强大的印加帝国——这个帝国此前已经被天花和内战折损了元气。接下来的三十年,约有3/4的印加人死于天花肆虐,对殖民者毫无抵挡之力。天花的摧残使美洲严重缺乏劳动力,大肆开辟矿厂和农场的殖民者只能设法从非洲引进奴隶,推动了大西洋黑奴贸易的兴盛。

  【从人痘到牛痘】

  农业文明之后经历了无数次传染病暴发,人们开始思索它由何引起,出现了形形色色的认知。祭司、教士等群体喜欢从玄学或宗教角度出发,把传染病暴发解释为“神灵降罪”敌人施咒”“妖魔附体”,很多老百姓也信以为真。古希腊时期出现了理性思维,以希波克拉底为代表的学者开始运用朴素哲学观念,通过观察总结,传统经验医学由此萌生,认为传染病是体液失调或瘴气污染导致。古希腊对传染病的认知虽然还是不正确的,但毫无疑问已前进了一大步。

  经过文艺复兴、科学革命和启蒙运动几百年的孕育,荷兰人列文虎克在前人基础上改进了显微镜,首次从人的体液或分泌物中观察到“微生物”。列文虎克的发现一度震惊欧洲,这是人们此前闻所未闻的世界,虽然他的发现对当时的医疗进步未提供具体帮助,但显微镜从此为人类打开了一个全新知识窗口。工业革命后,以法国的路易·巴斯德、德国的罗伯特·科赫为代表的两位微生物学家,开启一个新的学科时代,构建起“细菌学说”,人们终于逐渐清楚了传染病的病理,原来是由细菌、病毒、原虫等微生物入侵人体导致。科赫创立的“科赫法则”,教会医学界如何寻找病原体、提取病原体,他成功找出了炭疽病、霍乱、结核的病原体,因此获得诺贝尔奖。

  1930年代之前,由于缺乏电子显微镜以及相关的化学手段,医学家们只能观测和培养细菌,而比细菌更微小千百倍的病毒,无法观测也不能分离,对于病毒的认知多以假说方式存在。炭疽病是由炭疽杆菌导致,霍乱是因霍乱弧菌引起,结核是因被结核分歧杆菌感染,可天花是天花病毒引发,医学家无法观测到它。有意思的是,天花是人类第一个完全攻克的传染病,但攻克天花却发生在弄懂它的原理之前。

  900年时,波斯炼金术士和医师拉齐首次发现,天花与麻疹是两种不同的疾病,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天花历史悠久的中东和印度,很多医生观察到一个现象,一个人如果早年患上天花并幸存下来,此后不会再被传染。从观察到的现象中得到灵感,中东地区有医士提出自然感染法,即刻意从轻症天花患者身上刮取脓液感染健康人,以此获得免疫力。但自然感染法的风险极高,很多人因此丧命。1717年英国驻奥斯曼帝国(土耳其前身)大使蒙塔古夫人玛丽给国内朋友写去一封信,告诉他们当地流传一种天花预防技术,不是由医生而是由农妇们来操作:从病情轻微的天花患者身上取少许脓液扎入健康者皮肤之下,让其接受感染,经过轻微症状后如果没有死亡,那么将对天花具备终生免疫力或部分免疫能力。

  蒙塔古夫人也是天花幸存者,脸上留有痘痕,睫毛基本脱落,所以她对天花预防格外热心,她描述的正是中东预防天花的“人痘接种术”。蒙塔古夫人并非首个见识此事的欧洲人,前任英国驻奥斯曼大使观摩过接种过程后,早就让两个儿子接种了人痘。但蒙塔古夫人是第一个在英国大力宣扬人痘接种的人,她先让自己的儿子在伊斯坦布尔接种人痘,回国后说服一个朋友的女儿实施了英国首例人痘接种。

  人痘接种术传入当时学术和科学之风最兴盛的英国,率先在中上层社会中流行起来,英国的医生对人痘术也做出一些技术改良,适当降低了风险。到1769年为止,英国已完成了20万例接种,同一时期法国只有1.5万例。1774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死于天花,吓坏了王公贵族,这才开始大力引进英国的人痘术。不过人痘接种术受多种因素限制,一是仍有较大死亡风险,二是失败率较高,并非人人接种后都获得免疫力。

  英国外科医生爱德华·詹纳在农村行医时经常为农民接种人痘,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通常人们接种人痘后会有轻微的天花症状反应,但有极少数人接种之后没有任何反应。詹纳经过一番询问,得知这些人都是奶场工人——他们从奶牛乳头那里感染过牛痘。詹纳想起一个民间说法,挤奶工对天花有免疫力,他一直认为这只是迷信,现在他开始重视这一传闻。经过大量调研,1796年詹纳决定做一次实验,他从一个挤奶工女孩手上的牛痘脓疱中取出痘苗,接种到一个男孩的手臂上。男孩七天后感到手臂略有不适,第九天有点头疼,没有胃口,第十天一切恢复正常,手臂接种处流出一点点脓液,跟天花痘疮的出液症状相同。两个月后,詹纳再次给这个男孩接种人痘,结果男孩没产生任何症状,对天花有了完全免疫力。

  牛痘病毒与天花病毒属于近亲,人感染牛痘病毒后只会有轻微的天花症状,不会致死,而且从此对天花病毒有终身免疫能力,跟出过痘是同样的道理,但接种牛痘比接种人痘更加安全,可以把死亡率降到几乎为零。当时还没有细菌学说和免疫学,詹纳也不懂这个原理,但他无意中发现了更安全有效的防天花手段——牛痘接种术。詹纳的牛痘接种术造福全人类,不过新事物诞生初期都不是一帆风顺,新技术被既得利益者与愚昧者群起而攻之,牛痘术的推广花费了很长时间。一方面,人痘接种师已成为非常赚钱的行业,他们感到会被抢走生意,所以对牛痘接种大加诋毁;另一方面,当时的人们从字面上直观理解就会有排斥感:“人身上怎么能接种跟牛有关的脓液呢,太可怕了。”社会上盛传着这样的谣言,接种牛痘会长牛角,变出牛鼻子,甚至生出牛头人身的怪胎。

  关于牛痘接种的激烈争议一直持续到1820年代,很多地区的接种室里只得摆上两种疫苗,让家长自己选择。真金不怕火炼,牛痘接种术因为副作用小,安全性和有效性高,逐渐得到越来越多医疗界和政界人士认可。1800年左右,英国有10万人接种了牛痘,这一技术开始跨出国门传播到全世界。詹纳被后世尊为“疫苗之父”当之无愧,他本人也想不到,他的发明很多年后掀起了一场全球性的卫生革命。

  【全球合作扑灭天花】

  攻克一种传染病属于医学问题,要将它从社会上根除,却属于公共政策问题,政治和经济因素发挥着主导性作用。牛痘接种术到19世纪后期已得到西方国家政府和科学界认同,越来越多国家通过立法把种痘变成一种强制性的公共卫生政策。统计数据毫无争议地显示,凡是实施强制种痘的地方,天花病死率逐年骤降,甚至接近于绝迹。英国1850年到1869年每年还有4000人死于天花,但到1885年至1894年的10年间,人口急剧增长,城市化迅猛推进,但每年只有743人因天花死亡。

  19世纪初期,牛痘接种术经澳门传入中国大陆唯一的通商口岸广州,鸦片战争后英美传教士把这个技术向中国内地传播。因为清廷思维封闭,对此事并不关心,种过痘的人寥寥无几,更没有成为公共政策。就在清朝同治皇帝死于天花那一年,日本明治天皇接种了牛痘,第二年,日本政府开始实施全民强制接种牛痘的公共政策。

  时至20世纪40年代,发展水平最高的欧洲和北美国家已经率先扑灭天花,但发展中国家的疫情仍然相当严峻。1948年建立的世卫组织为全球合作消灭传染病提供了平台,世卫首任主席——加拿大人布洛克·奇泽姆1953年在第六次大会上提出应该全世界范围内扑灭天花,但代表们反应冷淡,大家觉得天花是“地区性”传染病,应该把当下有限的人财物力用于消灭疟疾。世卫仅是国际性公共卫生组织,对各国没有强制性,又常受制于人手和经费的短缺,最终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配合、推动,才将全球扑灭天花行动变成现实——冷战时期,尽管美、苏双方在外交、军事、经济制度等方面竞争激烈,但在医疗卫生方面特别是对抗疾疫方面却保持了密切的合作。

  1958年,苏联卫生学会副主席维克多·日丹诺夫在世卫会场演讲时声情并茂,引用了美国杰斐逊总统写给詹纳的信,打动了很多人,他认为各种条件皆已成熟,希望制订一个三五年扑灭天花的计划。日丹诺夫提出,世卫组织应作出几个部署:一是与各国生物制品公司签下订单,生产足量的牛痘疫苗;二是培训牛痘接种师;三是除了世卫自身经费外,扑灭天花应该寻求各国本地的资金。随后,苏联向世卫捐赠2500万剂牛痘疫苗,古巴也赠送了200万剂。世卫组织倍受鼓舞,制定了牛痘疫苗国际化标准,终于在1959年第12次世卫大会上通过决议,设立“根除天花项目”(SEP),全球扑灭天花的战役正式打响。就在那一年,还有17亿人,约占全球人口的59%生活在天花疫区。

  第一阶段成果在1966年得到检验,生活在天花疫区的人口下降到31%,但考虑到这七年来世界总人口大幅度增长,所以扑灭任务仍然艰辛。消灭疟疾挤占了太多经费,人财物力的短缺始终困扰着世卫组织。进入20世纪60年代,医疗技术和产业的蓬勃发展使牛痘疫苗生产效率大幅度提高,接种技术得以快速改良,接种变得更简单快捷,培训一个接种师只需要20分钟。1964年恰值联合国成立20周年,身陷越战泥淖的美国突然对扑灭天花产生了兴趣。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1965年表态,将对全球扑灭天花提供大量资金和技术支持,誓言项目启动后“十年内消灭天花”。

  充足的资金和人力到位,世卫组织设立新的“根除天花加强项目”(ISEP),由美国流行病学家唐纳德·亨德森领导,全球扑灭天花第二场战役在1967年打响。十年间,ISEP在三大洲几十个国家启动,从巴西热带雨林到撒哈拉沙漠,从南亚次大陆到东南亚地区,基本覆盖整个南半球。世卫组织还构建了一套认证体系,每个国家普及牛痘接种后,经过认证确定无误,即宣告该国扑灭天花。

  中国在民国时期,东南沿海地区和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接受新观念新技术较早,人们在地方政府的推动下开始接种牛痘,天花的发病率已经很低。但受困于长期战乱的影响,天花仍在广大小城镇和农村中流行。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尽管接种方法不如发达国家先进,但政府把消灭天花当作重大政治任务,发起过几次声势浩大的全国接种牛痘运动。当时中国不是联合国和世卫组织成员,世卫组织一度担心全球十年内扑灭天花的目标可能因为中国被推迟,后来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其实中国大陆在20世纪60年代已经扑灭天花,所以也拒绝了世卫组织提供的项目资金。直到1978年下半年,邓小平第三次复出后,国家管理工作逐渐恢复正轨,已经启动改革开放的中国开始积极配合世卫组织,很快走完了认证流程。

  第33届世卫大会正式宣布人类扑灭天花,天花病毒样本送到两个实验室保存,一个是美国亚特兰大国家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另一个是苏联西伯利亚叶卡捷琳堡的国家病毒和应用生物研究中心,其他国家的天花病毒必须销毁或转送这两个中心。同时世卫组织通知世界各国,开始停止接种牛痘。中国1981年开始逐步执行世卫的通知,自那以后出生的中国人,手臂上不再有接种牛痘留下的印记。

  1979年12月9日是个全球瞩目的日子,世界卫生组织(WHO)下属的“全球消灭天花委员会”完成对中国和柬埔寨两个国家认证后,发布了激动人心的消息——“全世界的天花已经被扑灭”。这一新闻登上了世界各大媒体头条,很多卫生官员和医疗界人士听到消息时流下了热泪。1980年5月第33次世卫大会上,经过最终的考核和确认,官方正式宣布——“人类已经彻底消灭天花”。

  对天花的攻克和扑灭,是科学的胜利,更是全球协作共同与死神较量取得全面成功的一次见证。至此,人类两千多年被天花蹂躏的血泪史,终于圆满地画上了句号。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