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最对淮扬味

2023-11-09 15:25:46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王澄霞

  下笔皆美食

  一般而言,“美食家”应该是指在美食的制作和鉴赏方面都有一定造诣的行家。按此要求,现代散文名家朱自清先生能否被称为美食家,似乎存疑,但他对美食的兴趣、对吃的讲究,在他的日记或散文中处处可以见到清晰的“踪迹”:

  吃酥面萝卜丝饼,甚佳。(1924年8月16日)

  购蛋糕及小面包,而没有开花馒头,甚怅!因日来颇思当年在唐大家吃油炸“京江脐”蘸鸡汤风味也。(1924年8月20日)

  晚到吴家,吃杏仁豆腐,以洋菜糜和杏仁露凝成,再加杏仁露汤,味甚美。又进双弓米,小菜四色:咸蛋,绿笋,菜烘,鲫鱼,均可口——后两色尤佳。(1924年8月22日)

  晚阅卷,至12时,吃绿豆稀饭,加微糖,风味甚佳。(1924年8月26日)

  朱自清1927年入住清华园。1931年8月至1932年7月间,游学欧洲一年。在其后结集出版回顾伦敦生活的《伦敦杂记》中,就有《吃的》一文,记述他在法国和伦敦的一日三餐。英国的下午茶差强人意,甜烧饼类似中国无馅的火烧,只有一种鲜嫩清香的“搦气蚝”和好看也好吃的法国月牙饼,还值得回味。“街上偶然会碰着提着筐子卖落花生的(巴黎也有),推着四轮车卖炒栗子的,教人有故国之思。”

  回国后的朱自清与朋友互相酬请,对美味的兴趣有增无减:

  亚子先生约在觉林午饭,饭甚佳,远胜功德林……下午在公司购物,赴开明晤丏尊,约至聚丰园吃四川菜,甚佳,甚佳……饭毕至精美吃冰,圣陶做东。1932年8月17日)

  平伯以法国面包房奶油蛋糕见飨,美甚,余所未尝。(1933年2月12日)

  赴黄晦闻先生宴……黄先生点咸肘,谓味如鸭子,然余最赏酱炙鱼。(1933年4月9日) 

  昨晚宴余冠英君夫妇。下午赴成府看家具,晚赴余宅宴,皆扬州风味,甚佳,甚佳。(1932年12月25日)

  1932年8月间,新婚的朱自清与陈竹隐回过扬州老家,亲朋好友相继在“怡园”“富春”“香影廊”“春园”宴请不断,令离乡多年的游子得以重温地道正宗的淮扬美味。1934年,朱自清写下“推销”扬州美食的文章《说扬州》,从扬州的煨面、茶馆小吃到扬州包子,从原料、刀工、火候到品相,再到舌尖上的滋味,一一道来,如数家珍,虽非亲自操厨,却俨然行家里手:

  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厨子做起来,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却也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美,颜色也清丽悦目。扬州又以面馆著名。好在汤味醇美,是所谓白汤,由种种出汤的东西如鸡鸭鱼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汤,就是一味鸡汤,倒并不出奇。内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将面挑在碗里,浇上汤,“大煮”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更能入味些。

  当然,最令他怀念的还是扬州茶馆中的各色包子:

  扬州的小笼点心实在不错:我离开扬州,也走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这其实是值得惦记的。

  扬州饮食文化

  朱自清先生对美食的钟爱和讲究,实在离不开扬州饮食文化的长期熏陶。

  以“扬州三把刀”之一的厨刀(另二者是修脚刀、理发刀)为代表的饮食文化,在整个城市的文化历史中举足轻重。集中体现扬州饮食文化的维扬菜(也称淮扬菜或扬帮菜),与鲁、川、粤菜并称“中国四大菜系”之一,以精致著称,享誉海内外。维扬菜得以自成一派,自然离不开扬州盐商的消费推动。腰缠万贯的两淮盐商崇尚肴馔之美,追求生活的享受,甚至竞逐豪奢,客观上也促成了维扬菜的成熟定型,并推动它发展更新。朱自清的父亲就是盐税官出身,家境富裕,再加上整个城市的餐饮风习,不会做菜也会品,朱自清先生的美食品位自是不低。

  扬州地处江淮平原,气候温和,四季分明;境内河流湖泊纵横密布,物产丰饶,“春有刀鲚,夏有鮰鲥(音huíshí)。秋有蟹鸭,冬有野蔬”。丰富的物产为市民百姓的饮食生活、为维扬菜系的形成,提供了充足的货源保障。

  维扬菜肴的用料并不一味倚重山珍海味等昂贵食材,而是讲究制作之精细,讲究刀功、火功,精工细作是维扬菜肴的一大特点。以扬州“狮子头”为例,首先讲究猪肉的配比,肥瘦各半并分别处理。先把肥肉、瘦肉分别切成石榴米大小的肉丁,随后两相混合,粗斩几下;荸荠或鲜笋斩成米粒大小,一起放入容器,然后加入葱姜汁、酒、盐、糖、酱油以去腥调味,再打入两个鸡蛋清,用筷子顺时针由慢而快不停搅拌,直至肉料上劲。然后,取头号焖钵或砂锅,加水烧开,把火候控制到最小,一边抓起肉,用力在手心摔打几下,让肉团表面变得光滑并成球形,顺着钵体边沿逐个滑入钵内,再取几片大白菜叶覆在汤面,让肉圆受热均匀色泽一致。加盖烧开后需用文火再焖一段时间,直至狮子头一个个浮起。软熟的“狮子头”此时只能用汤匙舀而不能用筷子夹。由于肥肉在焖烧时油已溶入汤中,“狮子头”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荸荠粒或笋粒的嫩脆留在齿间,妙不可言。

  哪怕是扬州茶馆里的招牌小吃烫干丝,制作起来也很有讲究。首先是片功:高明的厨师能将一块一厘米厚度的干子片成24片,再切成细丝。其次是烫功:先用开水烫三遍,把干丝烫软,放进盘子,干丝上放一撮姜丝,再用开水从上往下一烫,让姜汁味入干丝,滗去水后,放入开水泡发好的虾米、莴笋丝或干笋丝、香菜等配料,再淋上麻油和酱油调味即可。用朱自清先生的说法就是“说时迟,那时快,刚瞧着在切豆腐干,一眨眼已端来了。烫干丝就是清得好,不妨碍你吃别的”。因为“选料严格,刀工精细;主料突出,注重本味;讲究火工,擅长炖焖;汤清味醇,浓而不腻”,所以淮扬菜的口味南北皆宜。

  其它扬州名菜如“三头宴”中的“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所使用的原料也是平常习见的鲢鱼头和一般人并不喜用的猪头,经过扬州厨师的精心烹调,成为享誉全国的名菜。再如“扬州炒饭”已经被冠名为“中国炒饭”,而其制作原料不外乎是一般人家都能配备的米饭、鸡蛋、香菇、笋丁、葱花等原料,但经过扬州厨子的细致搭配和精心烹调,就能做出一道名闻海内外的中国招牌菜。所以,朱自清先生不无骄傲地总结:“北平寻常提到江苏菜,总想着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油重,和山东菜的清淡不同。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腻得无可奈何。”

  同样能够体现扬州饮食文化精致特色的,还要说到扬州小吃,即“维扬细点”。维扬细点的做法极其考究,别的不说,连外形都有定规,譬如对包子就要求形如荸荠鼓、嘴似鲫鱼嘴,收口处须有折纹32个。对于维扬细点的妙处,自称“我是扬州人”的朱自清先生,描绘得十分精到细腻,读来令人口舌生津、饥肠辘辘,恨不飞抵茶社大快朵颐:

  扬州的小笼点心,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烧卖,还有干菜包子。菜选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点儿糖一点儿油,蒸得白生生的,热腾腾的,到口轻松地化去,留下一丝儿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点儿糖和油,燥湿恰到好处;细细地咬嚼,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

  时时对标扬州

  故乡扬州给朱自清烙印了深刻的味觉记忆,令他在餐饮上时时以之为标准,每经停一处,他便自觉不自觉地将所在地的吃食与扬州比较。譬如,南京与扬州毗邻,两地在风土人情上其实无甚大的差别,但在《南京》一文中,朱自清还是就两地的家常菜食作了一番比较,他认定为一般人称道的南京干丝,在刀工、味道上要比扬州逊色得多。南京的芝麻烧饼“既香,且酥,又白”还不错,但也限于刚出炉的那种,否则便少了几分热乎劲。南京的名产咸板鸭也不可一概而论,肉质“要肥要厚,才有咬嚼”,而且必须趁热才有滋味。至于南京本地人热衷的盐水鸭,或许其味更为鲜嫩,但因其冷吃,对他吸引力不大。从上文所引日记可见,朱自清先生并非固守一味,但最对他胃口的还是淮扬风味。

  旧时扬州有一首关于吃的民谣:

  早上起来日已高,只觉心里闹潮潮。茶馆里头走一遭,拌干丝,风味高;蟹壳黄,千层糕,翡翠烧卖三丁包;清汤面,脆火烧,龙井茶叶香气飘。

  吃过早饭想中饭。狮子头,菜心烧;煨猪蹄,酱油浇;大烧马鞍桥;醋熘鳜鱼炒虾腰;绍兴酒,陈花雕,一斤下肚乐陶陶。

  吃过中饭想“下午”。浇切董糖,云片糕,再来一包香橼条……

  这首民谣也许不无夸张,但扬州市民喜欢吃、讲究吃,吃得在行,确是实情。

  中国近现代许多文化名人都曾品尝过、评价过扬州菜肴。如周作人先生在《知堂回想录》中对同乡称道过扬州的酱菜:“你明天早上来我这里吃稀饭,有很可口的扬州小菜。”《胡适之晚年谈话录》中也曾谈到他最喜欢吃扬州名菜“狮子头”。胡适从“狮子头”的精工细作、美味可口,联想到孔夫子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追求,以为这正是圣人最合人情之处。现代散文名家梁实秋先生对扬州“狮子头”同样情有独钟。他认为虽然南方、北方都有这道菜,但是“北方做法不及扬州狮子头远甚”,扬州的“狮子头,不能用筷子夹,要用羹匙舀,其嫩有如豆腐”。因为梁先生深得一位精通“调和鼎鼐之道”的扬州籍同学真传,“狮子头”成了他雅舍菜品中的重要一单。为此他专门著文《狮子头》,以示对扬州同学和这道扬州菜的念念不忘。曹聚仁先生在其散文《闲话扬州》中也曾说过:“著名的酱菜,生姜较嫩,莱菔头较小,虽不用味之素,亦有甜味,扬州菜刺激性很少……颇得中庸之道……用享乐的意味来看,这古老的城市,扬州还值得人们留恋的。”

  扬州社会上市厨饮馔之精固不用说,难得的是,寺庙里的僧厨也以精制肴馔而闻名。朱自清《扬州的夏日》就提到过“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这个塔;但还有一桩,你们猜不着,是红烧猪头。夏天吃红烧猪头,在理论上也许不甚相宜,可是在实际上,挥汗吃着,倒也不坏的”。这里提到的扬州法海寺红烧猪头,说的是乾隆年间法海寺和尚看见人家祭祀供后将猪头弃之不用,忍不住嘴馋,于是将猪头用水焯洗干净,剔去骨头,揣进壶中,放上葱姜酒盐等佐料,用荷叶扎紧壶口,再用黄泥封死,偷放在大殿背后,以供桌上的蜡烛头为燃料,两天两夜炆到猪头烂,就成了大名鼎鼎的扒烧整猪头。

  法海寺和尚无意中创制了一道淮扬名菜,朱自清先生则多次在日记中说“我放纵食欲,吃得太多”。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