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喻 言
民间把鲥鱼、河豚、刀鱼并称为“长江三鲜”,它们俱是海河洄游鱼,每年定期由海入江河产卵,在淡水中出生,在海水中成长。刀鱼开春就开始洄游,其次是河豚,轮到鲥鱼已是春末夏初。我一直羡慕江南人,一年四季均有美物犒劳味蕾。
鲥鱼多了贡品的光环,也就自然占据“三鲜”之首的地位,常以“鱼中之王”呼之。
“惜鳞鱼”
第一次吃鲥鱼,却是20世纪90年代初。在北京西三环边一家开在写字楼中的酒楼,服务员推荐日本空运过来的鲥鱼做汤,北方籍的朋友随口说了句“鲥鱼可是好东西”,就点了一道。鱼汤端上来,滋味甚为鲜美,却也没太留意,结账时才知,这碗汤居然花了1200元,差点没跳起来,咬着牙埋了单,肉疼”离去。
后来往返江浙频繁,本地朋友款待,多是应时鲜物,也常吃到鲥鱼。淮扬菜的做法,一般是在鲥鱼身上铺上金华火腿与冬菇片,佐以猪油、绍酒、姜葱清蒸,比之北京那次的鲥鱼汤,其鲜美胜之千里。当地朋友说,古代作为贡品的鲥鱼皆采自长江口,其它地区出产的不过尔尔;当然,浙江人不会同意这个说法。
某次去杭州,朋友言之凿凿,此鲥鱼即梅尧臣、苏东坡笔下之鲥鱼,均产自钱塘江、富春江。其实,作为暖水鱼,鲥鱼分布极广,长江、钱塘江外海,渤海湾,黄海,闽江、珠江外海、日本、越南及东南亚海河交汇处均有出产。不过,各产地水质、水温、环境及烹制方法的差异,使得鲥鱼的品质各有不同,以我个人体验,江南所出当拔头筹。
大多数洄游鱼类,进入淡水均需经历脱盐过程,身体机能发生巨大变异。加之长途跋涉不进食,游至长江中游的鲥鱼营养消耗过甚,脂肪含量降低,已算不得至鲜美味。我在安徽吃过鲥鱼,细品之下,比之江阴、镇江所食,略有不足。
古人称鲥鱼为“惜鳞鱼”,据说它们被渔网挂住时,因怕伤鳞片,遂一动不动,任渔人捕捞,不再挣扎。有文人借题发挥,说鲥鱼宁舍命而不舍鳞,以喻品性高洁,珍惜名誉。其实,鲥鱼从海水入淡水洄游产卵之前,不能进食,全靠鳞片下的脂肪提供营养,保障其体能。故鳞片能否保全,不仅关系自身生命能否维系,也关系到能否顺利繁衍下一代,说到底,鲥鱼舍命不舍鳞,是生物基因延续的一种本能反应。鲥鱼的脂肪大量储存在鳞片下,鲜香远胜鱼肉,资深“饕餮之徒”,吃鲥鱼去除内脏,绝不去鳞,否则就是暴殄天物。
古代贡品
中华美食千古流传,除却美味本身的魅力外,也得益于历代文人墨客的诗文加持。有了孔夫子“食色,性也”一说,士大夫便不遮掩饕餮之好,至于食鱼,亦可称雅好。汉唐时,鲥鱼已有美誉,至宋代愈盛,梅尧臣、苏东坡等文豪多有诗文赞美。
名僧惠洪所著《冷斋夜话》一书提到,北宋诗人彭几自谓平生有五大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带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民国才女张爱玲所谓“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亦演绎于此。
鲥鱼被列入宫廷贡品,有史料可考,却是在明代。朱元璋定都金陵,鲥鱼正是长江所出,从采石矶捕捞,快马送入宫中,正得其鲜。后永乐帝迁都北京,由江南进贡鲥鱼却是成例,至崇祯朝也未削减。明人沈德符所著《万历野获编》记载:最急冰鲜,则尚膳监之,鲜梅、枇杷、鲜笋等物。然诸味尚可稍迟。惟鲥鱼则以五月十五日进鲜于孝陵,始开船,限定六月末旬到京,以七月初一日祭太庙,然后供御膳。所至求冰易换,急如星火。”《大明会典》也记有官府用冰船经大运河送鲥鱼入贡的事宜。
有明一代,京城的达官贵人每年都能享用御赐的鲥鱼,其美名自然更上一层楼。鲥鱼离水即死,以当年的保鲜技术,经历长途运输,我颇怀疑其鲜美还剩几许。那些出身江南的官员,会不会偷偷将御赐宝物扔进厨房的垃圾桶呢。据说,满人入关后,御贡之物一律依例前朝,至顺治皇帝,体惜民力,才停了鲥鱼贡。按我的推测,体惜民力一说,可能是粉饰,或许是长时间运输变质的鲥鱼败坏了帝王的胃口,或许是他们更嗜好出自东北山林的狍鹿的味道。
传说慈禧喜食鲥鱼,在没有现代物流和冷链保鲜技术的清代,江南官员为这数千里路程伤透脑筋。后来有人寻得民间密法,将刚打捞的鲥鱼用猪网油层层包裹,快马送进京城。猪网油不仅隔绝空气,延长保鲜时间,且压制了鱼腥。接到鲥鱼后,御厨们直接上锅蒸,得到意外的美味。民间传说也许当不得真,不过猪网油蒸鲥鱼,确是江南一带的传统烹制方法,曾有酒楼打出古法蒸鲥鱼的招牌,即指此道。
“三黎鱼”
广东民谚说:“春鳊、秋鲤、夏三黎。”春天的鳊鱼、秋天的鲤鱼都是最肥美的时候,三黎鱼则是当地人对鲥鱼的称谓。在珠江口,鲥鱼应市的时令比江南晚一二个月。
十余年前,我在番禺领略过三黎鱼滋味之美。“食神”密集的粤地,珠江流域的野生三黎鱼早就绝迹,不过对于食材的供给,广东人向来神通广大,总能从越南等域外之地空运而至。
那道名菜“凉瓜焖三黎”,烹制方法与淮扬菜自是不同:不去鳞,用油微煎,加凉瓜一起用文火焖煮,再淋料汁。凉瓜是广东人去火的万能法宝,被鱼脂浸染,微苦中透出鲜香,鱼肉又借了苦瓜的清凉意,别有风味。广东所见鲥鱼,体型普遍比江南所产更大,江南酒楼中常见的不过一斤半至两斤左右,那次在番禺所吃,足有五六斤重,铺在一只硕大鱼盘上,压得餐桌的电动转盘差点“罢工”。后来,在美食之乡顺德又品尝过几次鲥鱼,据说本地已能人工养殖,价格还算亲民。烹制方法倒与淮扬菜接近,用肥猪肉、姜葱加绍酒一起清蒸,同样鲜得掉舌头。
在广东,鲥鱼还有许多别名,比如三来鱼、三泥鱼。粤语把忘记拿走东西叫做“落低”,古代粤人认为鲥鱼没有肠、胆、鳔,传说其投胎时“落”下了这三样东西,所以称为“三落”,叫着叫着就成了“三泥”或者“三黎”。
“鲥鱼”之名,让人联想到贡品、帝王之享,具有珍稀、尊贵的附加值。当鲥鱼被称作“惜鳞鱼”时,联想到文人的孤芳自赏。至于三黎鱼、三泥鱼、三来鱼的名号,则格外接地气,有着平易近人的市井烟火气。或许是粤地自古远离皇权中心的缘故,虚无的光环皆被剥离,还原到美食本身。从一个“饕餮之徒”的角度看,江南的鲥鱼或许烹制得更精致考究,但我更愿坐在喧嚣的广东食肆中,对着一盘三黎鱼大快朵颐。
(作者系诗人、随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