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中的语文诗情

2023-12-12 18:15:05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向以鲜(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

  童年总是和故乡纠缠在一起,说起童年就是说起故乡,如同事物的两面。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深情赞美道:“我记得,我记得,高高的枞树一片葱茏;我常想,它那细嫩的树梢紧挨着蓝蓝的天空;那是我童年的稚想。”那片令诗人魂牵梦萦的枞树,不仅生长于故乡的土地之上,也葱茏于诗人的无边乡愁之中。

  故乡的乡愁,童年的乡愁,常常会以意想不到的形式保存于人们的身心深处。来自故乡的词语记忆,我们每一个人都曾有过,其中饱含着语文之美的乡音,甚至成为很多诗人发声的元音:朴素的、不加任何雕饰的带着个人温度和故乡秘密的自然之音。

  千古莼鲈之思

  我们在对古典文学作品进行解读时,会发现:数百年前或更为久远的时候,一次极为低沉的感喟,或胃部因为渴望而带来的轻微痉挛,这比蝴蝶扇动翅膀更为微妙的颤动,也会在文学历史长河中溅起无数灵感的风浪。

  比如东晋时代的张翰,他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偶然的梦想和叹息,竟在之后千百年的漫长时间里,得到了强烈的回响:几种简单的江南菜肴和秋风中的淡薄情绪,便构成了一个极具象征色彩的历史事件,而且拥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几乎带着一种永不衰竭的力量。

  张翰才思清俊,写得一手好文章,像大多数魏晋名流一样,性格放任不拘。他偶然遇上了一个叫贺循的会稽人,便一起到了洛阳。因出众的才情,张翰很快得到齐王司马冏的赏识,辟为大司马东曹掾。这时的齐王势力如日中天,张翰亦可谓春风得意,但他却对老乡顾荣说了这样一番话: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在这种时候,一个人名声越大,风险也就越大,那时想隐退也来不及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山林间的人,已厌倦了仕宦生活,希望你也要三思啊。”顾荣执其手,怆然说道:“我多想和你一起去采南山蕨,饮三江水啊。”

  倾诉心声之后,张翰抬头向南望去,天空一片渺茫之色,飒飒的秋风吹了过来。他心中一动:秋天来了,故乡吴中的菰菜、莼菜和鲈鱼早该成熟了吧。用它们来烹饪的菰米饭、莼菜羹和鲈鱼脍,是多么鲜美啊!张翰似乎突然领悟到了某种人生真谛,感叹地说道:“人生最重要的是要适志,自由地生活,怎么能为了区区功名而远离故乡呢?”于是他当机立断:回家。不久发生巨变,权倾一时的齐王谢幕退场,这时人们才认识到张翰的隐退有先见之明。但是也有人问张翰:你这样任心自适,不求当世,难道一点也不为自己身后留名着想吗?张翰答道:要身后之名还不如要身前一杯酒呢!

  张翰事件中有这样几个关键词:秋风、菰饭、莼羹、鲈鱼脍、思乡、适志、见机。这几个看似平常的词汇,对中国文人所产生的影响巨大且绵远。

  宋代的王贽在途经张翰老家吴江时,写了这样一首诗:

  吴江秋水灌平湖,水阔烟深恨有余。

  因想季鹰当日事,归来未必为莼鲈。

  王贽认为,张翰衡量时不可为,故飘然远去,实非为鲈也。如此说来,见秋风起而想念家乡美味,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到了苏东坡那里,则另有一番诠释:

  浮世功名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

  不须更说知机早,只为莼鲈也自贤。

  东坡把张翰的境界向上推了一层,他认为,张翰是一个较为彻底看透浮世之人,即使不是因知机而退隐,仅仅为了莼鲈而弃官回家,这等洒脱与气度,也堪称大智者了。

  如果只是美食家的选择,那么张翰对中国文人的影响断不会如此深远。因此张翰事件的第二层含义则是:怀乡。海德格尔说:诗人就是走在回家路上的孩子。我们在考察张翰事件对后来者的影响时,发现怀乡的力量如同闪电,时时照亮孤独的异乡人黑暗的天空。唐代诗人唐彦谦在《客中感怀》中说:托兴非耽酒,思家岂为莼。可怜今夜月,独照异乡人。”这月色中的孤寂情绪,以及在异乡对莼菜的回味,可说是中国文人一种较为典型的思乡场景。

  张翰事件的第三层含义则是见机与隐逸,可能是最为本质的层面。人们对自身所处之世无法把握之时,活下去的重要方式就是要有远见,因为风云莫测的时代,可能随时潜伏着危险,恰如张翰所说的:乱世纷纷,祸难未已!在这样的时候,远见和隐逸几乎是人们保全自己的最为安全的方法了。因此张翰所渴望的几种江南菜肴,后来渐渐成为中国文人尤其是隐士的必备佳肴。如果要给中国隐士开一桌标准的菜谱的话,那大概离不了莼羹、鲈脍、菰饭,当然,也应有张翰好友顾荣向往的南山蕨和三江水。几种朴素的菜肴被赋予如此微妙的隐逸的气质,我们再次品味之时,是否也有了异样的感觉?

  许多慷慨悲歌之士,对张翰的情思都情有独钟。最著名的可能要数宋代大词人辛弃疾了,他在词中多次写到张翰及秋风莼鲈等事,如《满江红》中的“甚等闲却为,鲈鱼归速”,《汉宫春》之“荻花深处,唤儿童,吹火烹鲈”等。至于那首脍炙人口的《水龙吟》中“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之句,则把一个英雄的泪水与张翰的秋风之思交织在一起,从而产生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张翰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这恰恰对应了法国诗人瓦雷里在《海滨墓园》中所说的那种场景: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张翰和众多的中国文人所选择的活路是:回家隐居。人尚未动身,怀乡的胃却早已启程。

  这是一个有趣的关于乡愁与语文的故事:张翰思念的南方菜肴,带着故乡胎记的词语,就是他内心中最迷人的语文,也从此成为中国人集体的语文记忆。

  只有依靠美学、艺术和诗歌,才能回到故乡

  18世纪德国诗人诺瓦利斯认为:哲学就是一种乡愁,是一种在任何地方都想要回家的冲动。按照匈牙利学者卢卡奇的说法,这个故乡的核心即古希腊史诗时代。那时,生活与本质是同一的,人与原型家园有着更贴近的关联,内心流淌着抒情的河流,没有断崖,也没有深渊。人与物、天地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卢卡奇诗意地描述:星光与火焰虽然彼此不同,但不会永远形同路人。因为:火焰是所有星光的心灵,而所有的火焰都披上星光的霓裳。后来,这样的物我同一的境界被割断,甚至被对立起来。因此,哲学家们的乡愁,就越来越浓重和悲伤。要怎样才能回去呢?荷尔德林认为:要回到故乡,并不能指望哲学,而应该依靠美学、艺术和诗歌。

  故乡是我们向心灵回溯的温暖之源,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是一生的,且别无选择。它是我们的出发点,也是要最终回归的地方。有了思想,有了迁移,就有了乡愁。

  翻开任何一部中国古代诗集,都可以看到古代诗人们对于故乡的眷恋与歌唱。从某种意义说,中国人的语文诗思启蒙,就是由乡愁翻开首页的。从《诗经·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到《楚辞·怀沙》的“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乡愁的诗思连绵不绝。

  数不尽的基本语文词语,如月色、砧声、芦雁、秋露、暮雨、黄花、落叶、春草等,都可能是牵动乡愁之物。词人柳永曾写过著名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就像候鸟的迁徙,思乡几乎是一种本能行为,即使如柳永这样习于终年在外漂泊的浪子,也概莫能外。太久没有回去了,家园的样子早已朦胧,恰恰是这样,他回家的愿望如此强烈。那无语东流的长江之水,那苒苒变化的万物,似乎昭示着某种生命的真谛:回家吧,那儿才你是最应该去的地方。想到家,柳永顿时感到异样的温柔,浪迹天涯的人儿,此刻变得十分敏感脆弱。

  就像当年杜甫思亲那样:“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柳永也想到,故乡的佳人正在江边的妆楼上,痴痴地等他回家,泪眼中闪过片片帆影,以为是他的归帆,可每一片白帆,都让她坠入更深的失望深渊。温庭筠也曾写道:“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辉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和温庭筠词的温馨相比起来,柳永词中的佳人别有一种难以排解的沉重。这是柳永的境界区别于温飞卿之处,同样的词语,带给我们的感受完全不同,语文的神秘之光,也在其中隐现出来。

  比利时作家弗朗兹·海伦斯指出:“童年并不是在完成它的周期后即在我们身心中死去并干枯的东西。它不是回忆,而是最具活力的宝藏,它在不知不觉中滋养丰满我们。不能回忆童年的人,不能在自我身心中重新体会童年的人是痛苦的,童年就像他身体中的身体,是在陈腐的血液中的新鲜血液:童年一旦离开他,他就会死去。”诗人或艺术家们歌唱乡愁,歌唱故乡,实是以诗意和艺术的方式,歌唱美好的旧时光。

  我的聂家岩

  我的童年、故乡记忆,与一个小小的、在地图上也很难找到的四川东部小村庄——聂家岩——联系在一起。它处于大巴山腹地,地理位置偏僻,有着不为人知的辉煌陈迹、风物传说。

  聂家岩的人居历史至少可以追溯至隋唐时代或更早,那里迄今保留着一棵挺拔雄伟的香樟树,就是我在诗中反复歌唱过的那棵高达数十米,覆荫达几百平方米的“青春不老的巨人手掌”。经林业专家鉴定确认,其树龄超过1100年,也就是说,这颗古老的巨树大概种植于晚唐五代时期。聂家岩一部分历史烟云,就定格在这棵香樟树的年轮里,再一次印证了诗人谷川俊太郎的说法:树木的存在是一个持续的象征。

  在这样的巨树面前,无论是阅尽沧桑的老人还是懵懂的孩子,都显得那么瘦小幼弱。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热爱伟大的唐代了,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唐代树木的荫护之中。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一想到香樟树就莫名生起一种幸福感和安全感:

  当整个村庄都置于长风流苏

  与狄安娜的伞形月色中

  我的睡梦全是仁慈的叶子

  全是母亲怀抱一样的影子

  香樟树下的世界总是让人放心的聂家岩的香樟树,成为我童年语文的核心词根。

  场院并不大,就几户人家和附带的一家村办小学,属于典型的川东农家木质四合院结构。听说,它之前的名字不叫聂家岩,而叫喻家湾。从名字的变化和留存下来的陈迹中,我们大致可以推断出来:明代时,喻氏曾是这儿的主人,到了清代,不知是喻家搬迁了还是衰落了,聂家取而代之。聂家错彩镂金的石雕祖茔迄今还在。后来,聂家岩的大户又由农民出身的李姓取代,作为聂家岩历史重要缔造者的聂姓后人,有的成为李家媳妇,有的则去了外乡。

  一件微小的,但是对我来说极为重要的聂家岩语文事件,发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记得是在一个夏夜,故乡聂家岩的小学操场上,明月如水,天空高不可及,父母亲将我们四个小家伙叫到一块儿,表情很严肃的样子。我收起了手中的竹制弓箭,也正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父亲带领我们进入了《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和《红楼梦》的磅礴世界。我的古典名著阅读史和古典语文接受史,是从耳朵开始的。

  父亲抿了一口苦丁茶,示意让母亲先说话。母亲笑了笑:“这是大事,还是当家的人说。”我们家,每一个人都有发言权,父亲再一次表现出惯常的风度,轻轻摆了一下手。他习惯性地用右手捻了一下修剪得光滑的下巴,说:“你们一个一个的都不小了,应该对未来有个规划。将来毕业后,你们就得走入社会。”望着幽深的苍穹,他放低了嗓音:“所以呢,我俩认真商量了好久,决定让你们三兄弟学一门手艺活儿。家里就一个女儿,将来可以接我们的班,继续当老师,女孩子嘛,还是少去日晒雨淋的。”

  接下来的选择,显得梦幻。父母亲让我们三兄弟根据个人爱好,自由选择一门匠人手艺,作为未来养家糊口的职业。母亲看着我们惊异的样子,笑着说:“不论什么时代,都离不开手艺人。手艺人在哪朝哪代都是饿不死的。”

  大哥酷爱绘画,选择了木匠。他最终没能成为名震一方的鲁班,1977年高考时考上了师专的美术专业,现在是一名卓有成就的钢笔画家。弟弟天生一枚“吃货”,选择了杀猪匠。在我们当地,主人为了犒劳杀猪匠,都会烹制一顿丰盛的以猪下水为主材的“刨汤肉”。弟弟也没能成为杀猪匠,在大哥的影响下,考入了四川美术学院。

  我呢,天生喜欢那些自带节奏和韵律的事物,因而选择了“亦真亦幻”的棉花匠。的确,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走乡串户的棉花匠才是最迷人的职业,他们不仅弹得一床床好棉花,能让败絮变成灿烂的云彩,还讲得一口好听的“龙门阵”,故事中总有美丽的女鬼和食人的怪兽。直至今天,我还认为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在棉花匠和诗人之间,一定隐藏着某种天然的联系。棉花匠就是用弓弦写下雪白诗章的诗人,诗人亦不过是弹奏温暖语言的棉花匠。

  多年以后,在诗集《我的聂家岩》中,我写下诗作《棉花匠》:

  迄今为止,我仍然以为/这是世上最接近虚空/最接近抒情本质的劳动/并非由于雪白,亦非源于/漫无边际的絮语//在云外,用巨大的弓弦弹奏/孤单又温柔的床笫。弹落/聂家岩的归鸟、晚霞和聊斋/余音尚绕梁,异乡的/棉花匠,早已弹到了异乡//我一直渴望拥有这份工作/缭乱、动荡而赋有韵律/干净的花朵照亮寒夜/世事难料,梦想弹棉花的孩子/后来成了一位诗人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些现在想起来仍觉“不可方物”的棉花匠人,成了我内心的语文老师。他们最优美的劳动节奏,启迪了我对语文韵律的内在敏感性。

  美国作家福克纳在小说中,曾构建了一个名叫“约克纳帕塔法”的世界,实际上,这个令世人着迷的地方,就是作家的故乡密西西比州奥克斯福。正是这片如“邮票般大小”的宁静而僻远的南方小城,孕育出福克纳超凡入圣的想象力,蕴含着福克纳式语文的全部秘辛。

  哈姆雷特说:“啊,上帝!我可以关在一个核桃壳里,自以为是无限的土地之王。”故乡的语文韵律和记忆有时缭乱、广阔,有时也清晰、细小,小到可以退回到一粒核桃里去:

  层层包裹:翡翠的袍/斑驳黄金支撑起/思想的穹窿/并以造化运行方式/无限接近玄学的丘陵//那儿白雪经年,泉水绕屋/世界突然恍惚起来/孩子与老人相互叠映/唉!核桃啊核桃/时光雕琢的崎岖珍宝

  这样的珍宝——跳动着夏日韵律和纹理的珍宝——乡愁中的语文之美,置于掌中,放在心上,又怎忍心咬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