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灯塔,守望孩子们的语文课

2023-12-12 18:15:03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刘铁芳(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院长、教授、博导)

  语文教学指向生活、指向人

  女儿上小学一年级时,曾见过她练习本中的语文题目:

  1.李白《静夜思》中有一对反义词是什么?

  2.“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中“疑”意思是:

  A.不理解   B.好像

  3.“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中“举”的意思是:

  A.提出    B.抬起,往上托

  读书多年,我从来没想过《静夜思》中有一对反义词,记忆中呈现的不过是四句质朴而优美的诗句,以及诗中呈现出的从身边寻常事物出发而自然萌生的思乡之情。这种技术化的语文教学设计,让优美的诗歌还原成孤立的字词句段,缺少了诗歌的整体性与完整性。

  我是20世纪80年代完成基础教育的,所经历的语文教学是字词句篇、段落大意加上中心思想的教学结构。我们今天的语文教育并没有根本性的进步,相反,在应试化、碎片化的道路上可能走得更远。

  这里主要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以诗为代表的文学艺术作品如何教,也即文学艺术作品教学是优先于作品的整体感受与完整性,还是侧重作品局部的字、词、句分析;二是如何让儿童学习文学艺术作品,也即优先培养他们的审美趣味、审美感受力,还是侧重工具性、技术性的学习。

  让孩子找反义词,解释何谓“疑”,何谓“举”,这并没有错。问题在于,如果我们强化这种字词训练,孩子们在学习的过程中,就不是面对一首完整的诗,而是面对诗中的字词。换言之,学诗就成了孩子们把诗歌客体化、物化的过程,而不是倾心于与诗歌相遇,让个体融入诗歌之中,获得积极的审美体验。

  正如席勒所言:“美的整个魔力建立在它的神秘性的基础之上,通过魔力的各个因素的必然结合,魔力的本质也就随之被扬弃。”若从小就进行解剖刀似的技术化训练,优美的汉语文学宝藏会在孩子的世界中变得无趣,因为他们一开始就被训以不要直接地面对优美的文本自身,而是面对词句、结构。技术化的语文教学,其后果是什么?显然这不仅是语文学习本身的问题,其后果更会直接导致语文学习的兴趣下降,以及由此而来的对相关人文学科课程的兴趣下降。

  与此同时,技术化的语文学习方式将极大地削弱汉语言文学中的美感,弱化学习者对经典作品的审美感受力与阅读中的亲近感,读任何作品都索然无味。如果孩子从小就缺乏对汉语言本身的优美与趣味的切身感受,只是把“语”与“文”作为语言工具,那么我们可能形塑出少美、少趣甚至无美、无趣的一代人,这与中国传统文化是不相符的。

  我们不仅需要孩子们在汉语言文学中习得优雅的表达方式,更重要的是从小培育他们对汉语言文字本身之优雅的敏感性,归根到底,是为了培育他们优雅、丰富而敏感的心灵,孕育美善且富有意义的生活。

  儿童教育的中心,或者说人文教育的根本,就是如何从年少开始就在个体心中种下美好事物的种子,以奠定一个人一生欲求美好事物的原型。正如蒋勋所言:最好的文学并不是拿来做教科书的,也不是拿来做考试范本的,而是使人觉得活着有意义,让人感觉活着是幸福的。”语文教学绝不只是指向文本本身,而是指向生活、指向人。

  打动人心的语文教育

  孔子有言:“不学诗,无以言”,乃是提示我们,要以《诗》之涵养作为个体言说的基础,也就是在优雅的《诗》之背景与视域中,开启个体日常言说空间与审美化的生命方式。

  正是以诗教为基础,继之以“不学礼,无以立”,有了诗所孕育的丰盈与优雅,再予以礼的规范与提升,个体生命依然能保持生动的张力,不至于在礼的规范中趋于单调、僵化、呆滞。这可谓孔子教化理想的高明所在。

  “语言是存在的家”,这是哲人海德格尔提供的认识我们自己的“家”的一个重要论断。说话之时,那“话(语)”首先在言说着我们自身,换言之,说什么话、如何说话,很大程度上是由我们拥有的话语资源决定的,人们无法超越话语空间而表达。我们生活在语言所筑的“家”中,一定意义上,拥有何种品质的话语资源,便意味着拥有何种品质的人生。

  话语资源从何而来?我们从小所受的语文教育就是最重要、最基本的来源。正是在一笔一画、吐字发音、字词句篇的阅读训练过程中,语文教育(当然也包括其他人文课程)塑造了我们思考与说话的方式。语文教育提供了认识和思考世界的基本话语,打开对人生、社会的基本想象空间以及通向世界的窗口,直接影响着我们早期人生的精神品质。

  如果在人生早期接受的语文教育是机械的、单一的、内容贫乏的,又没有别的阅读资源的补充,久在其中,思考与说话方式甚至精神品格也会不自觉地变得单一、机械,思想空间狭窄,思维不通达,缺少灵性。

  柏拉图《理想国》中说道,无论如何,一个人年少时所受的教育往往决定着他后来的方向。年少时贫乏的语文教育,会在我们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留下抹不去的阴影与遗憾。

  优质的语文教育需要发掘语文之美,显现语文之美,实践语文之美,这样的语文教育才足以打动人心。

  读书,像“呼吸一样自然”

  语文教育作为人文教育实践的基础形式,也是最重要的形式,事关民族认同与文化个性彰显,也关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品质。而优美的汉语言作品,是人生最好的陪伴;古今中外的经典著作,是构建我们心灵世界的基石。

  我本是一个长在边远小山村的毛头小子,正是阅读让我一步步走向外面的世界。广泛的阅读,最直接地开启了我的知识视野,扩展了我的世界。更重要的是,长期以来对阅读的喜好,逐渐使得阅读成了一种习惯,不仅利于保持思维的敏感性,而且让我找到了生命的充实。

  人生中的第一层读书痕迹,始自少年的文学阅读。大概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邻居老师带回一本《武陵山下》的战争小说。那是我最早读到的小说,对于战争故事的喜好,是我们那个年代孩子的基本特征。暑假里,同伴借来《三国演义》,这是我阅读经典的开始,尽管只是关注了其中的故事情节,但那时对古典名著可谓心怀无比的敬意。

  少年读书的一个重要事件发生在初一,一个同学的哥哥送我两卷本的繁体字《古文观止》。虽然读不懂,但那是一扇唤起读书梦的窗口,让我对读书充满梦想与好奇。初中毕业,在县里参加中等师范学校面试的时候,买到了简体版的《古文观止》,那个暑假背诵了《滕王阁序》。“中师”三年,文学名著和现代诗歌成了我阅读的主流。“中师”二年级的时候,买到了一本厚厚的《唐诗鉴赏词典》,我如获至宝,从此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寝室熄灯后,在洗刷间昏暗的灯光下背诵唐诗,大概背了两百多首。文学梦是那个年代的底色。

  阅读的转型应该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特别是读了《老子》《周易》,慢慢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口,从此开始逐渐接触哲学。特别是海德格尔,一开始接触就让人迷恋,尽管似懂非懂,但对个人思维品质的提高,起到了非同寻常的刺激作用。随后,我开始了大量学术性阅读,从国外的学术大家到国内的名家,阅读世界一点一点地敞开,不同学者的生命气质融入我的血液之中。大学毕业,朋友赠予数本旧《读书》杂志,从此我开始密切关注国内知名人文学者的前沿思想动态。

  读博以来,我开始了接近古典的阅读方式,尤其是对于柏拉图等古希腊哲人的着迷,让我逐渐形成了个人的学术旨趣和对经典意义的理解。如果说,“少年轻狂”的阅读难免浮躁,那么,随着古典阅读的开始,我逐渐找到了内心的执著与宁静之路,读书与思考也逐渐一点点走向成熟。

  阅读激励我思考,思考激励我写作,从少年时的文学迷一步步走上教育研究之路,阅读、思考、写作成了我生命中的三个基本要素。

  就具体内容而言,少年时代积累的文学阅读孕育了我温热的情感、充满想象的理想主义情怀,以及对丰富而复杂的人性的敏感,让我对汉语言文字有一种特别亲近的感情,下笔之时就好像跟自己的兄弟姐妹打交道,不至于让文字面目狰狞。其中对我影响至深的作品,一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那种命运的抗争感动人的灵魂;再是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我久久留恋其中的人文气息,特别是写安徒生的那篇,读到最后维罗纳晚祷的钟声响起,让人止不住唏嘘,泪光闪闪。

  文学、史学、哲学的广泛阅读,扩展了我的知识疆界、人文趣味和生命视野,让我更充分地立身于这个世界。这方面的关键性作品主要有雅斯贝尔斯的《智慧之路》,让我感受思维的明晰;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让我感受思维的深邃;鲁迅的杂文与沈从文的小说散文,启发了我思考教育问题的中国视角。而对于古代经典的阅读,则培育了个人的学术志趣,其中代表作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中译本我至少看了五遍,还找来了英文本。追随柏拉图的教育理想,成为我孜孜以求的学术志业。此外,从《老子》《论语》《庄子》《红楼梦》中,可反观中国古典智慧,寻求当下教育精神的出路。

  就这样,阅读一步步陪伴着我的生命成长。正如1995年11月16日我在一本黄旧的读书笔记本的扉页上所写:

  读书不是点缀,不是装门面,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一种生存方式,一种寻找和启发灵魂最佳状态的形式。

  阅读改变命运,也滋养了我的生命质地,提升了人生境界。翻开旧日读书笔记,找到里克曼描述狄尔泰的一句话,心有戚戚焉:

  他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对于这种人来说,学习像呼吸一样自然。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当我们想充当孩童世界的点灯者时,首先需要点燃自己的心灯,放飞教育的梦想。

  现实的习惯很坚硬,需要足够强大的理念之光才能将它穿透。愿每个人都能从自己周遭的坚硬现实中超越出来,以理念之光照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