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走在人生边上

2023-12-12 18:14:59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汪修荣

  一生中的大多数时候,杨绛都生活在钱锺书耀眼的光环背后,甘当配角。其实在钱锺书与杨绛的二人世界中,杨绛是一个真正的主角。在现代文学史和文化史上,夫妻关系珠联璧合的,除了梁思成与林徽因,还有杨绛与钱锺书。

  【漫漫求学路】

  1911年7月17日,杨绛生于北京,原名杨季康,小名阿季,排行老四,在几个女儿中个子最矮小,却深得父亲的怜爱。杨荫杭爱猫,以猫为例说:“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对杨绛的宠爱由此可见。

  在杨绛眼中,父亲不仅学贯中西,思想开明,而且经历丰富。杨荫杭1899年由南洋公学派送日本留学,回国后因鼓吹革命被清廷通缉,便筹借了一笔款子,再度出国赴美留学。杨荫杭早年是个积极的革命者,“据我的二姑母说,我父亲在北洋公学上学时,有部分学生闹风潮。学校掌权的洋人(二姑母称为‘洋鬼子’)出来镇压,说闹风潮的一律开除。带头闹的一个广东人就被开除了。‘洋鬼子’说,谁跟着一起闹风潮的一起开除。一伙人面面相觑,都默不作声。闹风潮不过是为了伙食,我父亲并没参与,可是他看到那伙人都缩着脑袋,就冒火了,挺身而出说:‘还有我!’好得很,他就陪着那个广东同学一起开除,风潮就此平息。那是1897年的事。”(杨绛《回忆我的父亲》)

  杨荫杭曾被张謇称为“江南才子”,一度官至江浙高等审判厅厅长等政府高职。他在担任厅长时,有一天,“辫帅”张勋不知打败了哪位军阀胜利入京,江苏省的士绅们联名登报表示欢迎。杨荫杭的一个下属,在没有经过杨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在欢迎名单里添上了他的名字。杨荫杭对此毫不知情,直到报纸出来后才发现,他非常气愤,表示:“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并立即在报上登了一条大字启事,申明自己的立场。“他对我讲(这件事)的时候大笑,因为深知这番声明太不通世故了”,父亲为人处事的风格在杨绛的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1926年前后,杨绛16岁时,全家定居苏州,杨绛到苏州振华女校读高中。振华女中的校长对杨绛特别赏识,有次学校请章太炎来苏州青年会大礼堂谈掌故,安排杨绛在台上记录,因为听不懂章太炎的杭州官话,杨绛一句也没记下来,结果被记者当作新闻发到报上:“第二天苏州报上登载一则新闻,说章太炎先生谈掌故,有个女孩子上台记录,却一字没记。”

  在父亲的熏陶下,杨绛从小养成了喜静处、好读书的习惯。父亲不喜欢吵闹,有一次对杨绛说,我也喜欢有人陪着,只是别出声。于是父亲读书工作时,杨绛便在一旁静静地读书,父女俩都喜欢这种宁静默契的相处时光。杨绛回忆说:“父亲一次问我:‘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我说:‘不好过。’父亲笑说:‘我也这样。’”杨绛读高中时曾写过一首诗:“世人皆为利,扰扰如逐鹿。安得遨游此,翛然自脱俗。”过后,老师点评:“仙童好静。”

  1928年,杨绛高中毕业,顺利考入苏州东吴大学。“我考大学的时候,清华大学刚收女生,但是不到南方来招生,我就近考入东吴大学”,东吴大学显然是杨绛不甘心的选择。在选择专业时,杨绛很认真地考虑过自己“该”学什么,在她看来,所谓“该”就是指学最有益于社会的东西,否则只能是白活一场。然而,杨绛思来想去后,还是拿不定主意,只好去求教父亲:我该学什么才好呢?”“孩子,没有什么该不该的,关于该不该,这得问你自己最喜欢什么,那就学什么。”可杨绛心里还是不踏实:“难道选专业只看自己喜爱的吗?我喜欢文学,就必须学文学吗?”杨荫杭又耐心地开导:“关于喜欢,其实就是性之所近,那就是最合适的。”听了父亲的话,杨绛顿时释然了,她最终选择了文科。然而,东吴大学当时没有文学专业,较好的是法预科和政治系,于是杨绛改入政治系。

  大三时,振华女中的校长为杨绛申请到了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学院的奖学金。此时,杨荫杭已经患有严重的高血压,身体大不如前,考虑到日常花销和往返路费都要自理,会加重父亲的负担,杨绛婉言谢绝了。

  杨绛虽然读的政治学,但骨子里还是喜欢文学,既然不能去国外读书,便决定在国内申请一所好的大学读文学,于是和同班几个同学商定到燕京大学借读。同学孙君的表兄钱锺书此时正在清华大学就读,约好在清华古月堂前与杨绛等人见面,为他们提供一些参考意见。这是杨绛与钱锺书第一次相见。听了钱锺书的建议,杨绛决定到清华借读,其他人则去了燕京大学。为此,母亲常取笑她说:“阿季脚上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神仙眷侣】

  1929年,20岁的钱锺书考取了清华外文系,很快便开始崭露头角。据同班同学回忆:“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时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是考试总是第一……”有个叫许振德的同学因为第一名被钱锺书夺去,很想将他“揍一顿”,后来一个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钱锺书帮他解决了,两人从此成为好友。

  1932年,经介绍,钱锺书与杨绛在清华园第一次相见,两人一见钟情。钱锺书后来在诗中记录两人见面时的情景:“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靧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杨绛后来调侃说:“我初识锺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

  两人此后不断鸿雁传书。富有戏剧性的是,有次杨绛写给钱锺书的一封情书居然落到了钱基博手里。杨绛在信中写道:“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钱父见信大乐,感慨道:“此真聪明人语!”钱基博认为杨绛是个理智有主见的人,正是儿子要找的理想人选,也不征求儿子意见,便直接给杨绛写了一封信,不仅对两人恋爱欣然同意,而且郑重其事地将儿子托付给杨绛。

  两人的恋爱公开后,一次杨绛带钱锺书拜见父亲。见面后,杨绛问父亲对钱锺书的印象,杨父答:人是高明的。”杨绛私下又问钱锺书对未来岳父感觉如何,钱答:望之俨然,接之也温。”

  1933年夏天,两人在苏州订婚,此后钱锺书前往上海,在私立光华大学任外文系讲师,兼国文系教员。1935年,钱锺书任教两年期满,于当年4月参加了第三次留英考试,结果钱的总分在200多人中排名第一,是唯一攻读英国文学专业的留学生。

  为了方便出国,两人于1935年夏天在无锡举行了婚礼。杨绛回忆说:“1935年7月,锺书不足25岁,我24岁略欠几天,我们结了婚同到英国牛津求学。我们离家远出,不复在父母庇荫之下,都有点战战兢兢,但有两人作伴,可相依为命。”

  除了读书治学,钱锺书在生活自理能力方面极差。“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他是一人出门的,下公共汽车,未及站稳,车就开了。他脸朝地摔一大跤”。(杨绛《我们仨》)不久,钱锺书进入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攻读文学学士。杨绛不忍心向父母要钱,于是退而求其次,决定做牛津大学旁听生,听几门自己喜欢的课,其余时间到牛津大学图书馆看书自习。

  到牛津后,两人先在老金家租住,一间卧房兼起居室。房东供应一日四餐:早餐、午餐、午后茶和晚餐。课余两人每天都出门散步,戏称“探险”。“锺书也爱玩,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文字游戏。满嘴胡说打趣,还随口胡诌歪诗”。时间一久,老金家伙食越来越差,而且杨绛感觉两人一间房,来了客人会影响她看书。她在附近一个高级住宅处找到了一个爱尔兰老妇人的两间房子,一间卧房,一间起居室,还有阳台,下面是草坪和花园——地段好,离学校和图书馆都很近,钱锺书看了也很满意。搬到新家后,钱锺书的最大收获是学会了做牛奶红茶,从此,每天早晨一大杯牛奶红茶成了他一生的最爱,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晚年。

  【“只羡鸳鸯不羡仙”】

  搬到新家,是两人独立生活的开始。没有刀,杨绛买了肉回来便用剪刀剪成一块一块的,“文火”炖煮,用雪利酒代替黄酒,结果做出来的红烧肉大受钱锺书欢迎,从此成了“保留节目”。接着又探索做其他菜,并从中尝到了乐趣。“我们搬家是冒险,自理伙食也是冒险,吃上红烧肉就是冒险成功。从此一法通,万法通,鸡肉、猪肉、羊肉,用‘文火’炖,不用红烧,白煮的一样好吃。”“我们玩着学做饭,很开心。锺书吃得饱了,也很开心”。

  这段时间,可以说是钱、杨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光,钱锺书的真性情也得到了自然流露。有时钱锺书午睡后,杨绛一个人趴在桌子上临帖,可写着写着困意上来,便睡着了。钱锺书醒来,见杨绛睡了,就拿起毛笔,饱蘸浓墨,想要偷偷地给杨画个大花脸,可是他刚落笔杨绛就醒了。没想到杨绛的脸比宣纸还吃墨,当把脸上的墨水洗干净时,差不多要把脸皮搓破了,从此钱锺书不敢再乱画,只给杨绛画了一幅肖像,然后在肖像上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

  也许因为过于享乐,一向考试第一的钱锺书居然遭遇了滑铁卢。那时论文预试得考一门叫“版本与校勘”的课,需要能够辨认15世纪以来的手稿。钱锺书对此丝毫提不起兴趣,于是在每日“苦读”之余,另外加读一本侦探小说,美其名曰“休养脑筋”,连睡梦中都手舞足蹈,仿佛搏斗一般——不知是捉拿凶手,还是自己做了凶手和警察打架。结果考试不及格,只能暑假后再补考。

  钱锺书最终通过补考,总算通过了论文考试,拿到了学士学位。他觉得把大把时间花在文凭上完全不值得,从此把求知放在第一位,不再读什么学位。

  1937年5月19日,钱瑗出生,小家庭变成了三人世界。女儿的到来并没有影响他们对学问的追求。此时,杨绛的兴趣在法国文学上,钱锺书也想研究法国文学,1936年秋天,两人便在巴黎大学注册,成为巴黎大学学生。“锺书在巴黎这一年,自己下功夫扎扎实实地读书,法文自十五世纪的诗人维容读起,到十八、十九世纪,一家家读将来。德文也如此。他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又加上意大利文。这是爱书如命的锺书恣意读书的一年”。

  钮先铭曾在文中记录1936年在巴黎拜访钱锺书夫妇的印象:“青年时代的钱锺书,对文学有一股奔放的思想,对于东西双方的文化都有极深的造诣,季康也不赖,真是一对天上的仙侣、人间的鸳鸯,却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但战争改变了一切。抗战爆发后,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两人决定中断学业回国。船经香港时,钱锺书提前下船,经越南海防,辗转前往昆明西南联大。1938年,当时清华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力主聘钱锺书为教授(按清华旧例,初回国教书的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升为教授),与华罗庚等名教授享受一样的待遇,月薪三百元,以示对钱的重视。

  杨绛则带着女儿回到上海与家人团聚,开始了孤岛生活。

  1949年夏,钱锺书和杨绛接到母校清华聘请,“于8月24日携带女儿,登上火车,26日到达清华,开始在新中国工作”。历经曲折,他们终于实现了重返清华园的梦想。

  【“猫奴”夫妇】

  钱锺书名字与书有关,杨绛解释说:“锺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锺书’。他出世那天……伯父已经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伯父去世后,他父亲因锺书爱胡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

  在杨绛眼里,钱锺书对书不是一般的爱,而且其读书方式也与一般人不同:1929年,钱锺书考入清华外文系,一进校就立愿“横扫清华图书馆”。到了牛津大学后,他更是把精力都花在大学的博德利图书馆。博德利图书馆藏书名列世界前茅,这引起了钱锺书的极大兴趣,他自喻是一只“东方蠹虫”,要在此处畅饮饱餐。钱锺书戏称博德利图书馆为“饱蠹楼”,他整日徘徊于此地,将深奥的哲学、美学等大部著作,像“小儿吃零食”那样吃了又吃。重得抬不动的大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他不仅挨着字母逐条细读,见了新版本,还不厌其烦地把新条增补在旧书上。

  在外人眼里,钱锺书是大作家、大学者,学贯中西,在杨绛看来,生活中的钱锺书,却十分“孩子气”:“锺书自小在大家庭长大……众兄弟间,他比较稚钝,孜孜读书的时候,对什么都没个计较,放下书本,又全没正经,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专爱胡说乱道。钱家人爱说他吃了痴姆妈的奶,有‘痴气’。我们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稚气……淘气等等。他父母有时说他‘痴颠不拉’‘痴巫作法’……”并举例说:

  他有些混沌表现,至今依然如故。例如他总记不得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小时候他不会分辨左右,好在那时候穿布鞋,不分左右鞋。后来他和锺韩同到苏州上美国教会中学的时候,穿了皮鞋,他仍然不分左右乱穿。在美国人办的学校里,上体育课也用英语喊口号。他因为英文好,当上了一名班长。可是嘴里能用英语喊口号,两脚却左右不分;因此只当了两个星期的班长就给老师罢了官,他也如释重负。他穿内衣或套脖的毛衣,往往前后颠倒,衣服套在脖子上只顾前后掉转。结果还是前后颠倒了。或许这也是钱家人说他“痴”的又一表现。

  在一般人看来,钱锺书是个十足的老夫子,其实他的性格非常率真,甚至充满童趣:钱锺书没事就逗女儿玩,每天临睡前,在她的被窝里埋“地雷”,埋得一层深入一层,把大大小小的各种玩具、镜子、刷子甚至砚台或大把的毛笔都埋进去,等听到女儿尖叫,他就得意地大笑。以至于钱瑗临睡前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东西一一取出,尽管这样,钱锺书依然恨不得把扫帚等都塞入女儿被窝,以博取一遭“意外的胜利”,这种游戏天天玩其实也没多大意思,可他却百玩不厌。

  在清华园时,钱氏夫妇养过一只叫花花儿的猫,花花儿长得可爱又聪明懂事,深得钱锺书欢心,他曾在《容安室休沐杂咏》中写道:“音书人事本萧条,广论何心续孝标。应是有情无着处,春风蛱蝶忆儿猫。”一次,花花儿调皮跑到了树上,却不敢下来,钱锺书想方设法地把它从树上解救下来。花花儿好像也十分通人性,下来后,把自己软软的小爪子轻轻搭在钱锺书手上,以示感谢。

  花花儿也总爱陪杨绛吃饭、睡觉,还经常逮耗子。有一次,杨绛午后上课,半路上听见花花儿“嗷嗷”怪声叫着,但等它见了杨绛,便立即恢复平时的娇声细气,“啊啊”地向她走来。杨绛怕它跟着上课堂,直赶着它走,可它紧跟不离,一直跟到大道边才止步不前,站定了看着主人走开。那条大道是花花儿活动的边界,它从不越出自定的范围,杨绛深知它的“善解人意”,感叹说,这猫儿简直有几分“人气”。

  那时隔壁住着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也喜欢养猫,两家的猫咪爱打架,钱锺书护短,不管多冷的天气,都准备好一根长竹竿,只要半夜听见猫儿打架,立即从热被窝里爬起来,用竹竿帮自家的猫打林徽因家的猫。对此,杨绛说:我常怕锺书为猫而伤了两家和气,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面了!’”

  【清华聘任风波】

  钱锺书既有夫子气和“痴”的一面,但为人处事也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这从清华大学的聘任风波中可见一斑。

  1939年夏,钱锺书回上海探亲,不久钱基博来电,说自己生病,要锺书到湖南蓝田教书,同时照顾自己,学校答应聘请他担任英文系主任。此时钱锺书到清华执教还不满一年,从哪方面说,钱都不愿意离开清华,但父命难违,只好违心地去了蓝田。

  据杨绛回忆,9月中旬,钱锺书给清华外文系主任叶公超写信解释了不能回清华的原因,但叶未回信。无奈之下,10月上旬,钱锺书只得和蓝田师院的新同事结伴上路了。“锺书一路上‘万苦千辛’,走了三十四天到达师院。他不过是听从严命。其实‘严命’的骨子里是‘慈命’。爹爹是非常慈爱的父亲。他是传统家长,照例总摆出一副严父的架式训斥儿子。这回他已和儿子阔别三年,锺书虽曾由昆明赶回上海亲送爹爹上船,只匆匆见得几面。他该是想和儿子亲近一番,要把他留在身边。‘侍奉’云云只是说说而已……”

  钱锺书刚离开上海,杨绛就接到清华电报,问钱锺书为什么不回复梅校长电报。这令杨绛十分诧异。据杨绛回忆,他们从来没有收到梅校长的电报。综合来看,杨绛的说法是可信的,如果真收到梅贻琦的电报,她没必要隐瞒。此时钱锺书已经在路上,无法联系,杨绛只好把电报和信转到蓝田。一路上走了34天,钱锺书到蓝田时才收到杨绛的电报。

  面对清华的指责,钱锺书自责、抱歉是无疑的,但这时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向梅贻琦真诚地表达歉意。杨绛回忆说:他对梅校长深深感激,不仅发一个电报,还来第二个电报问他何以不复。他自己无限抱愧,清华破格任用他,他却有始无终,任职不满一年就离开了。他实在是万不得已。偏偏他早走了一天,偏偏电报晚到一天。造化弄人,使他十分懊恼。”

  钱锺书未去清华,虽然有个人客观因素,但还是得罪了清华的一些人,包括曾经很赏识他的叶公超。

  钱锺书曾是叶公超的得意弟子,特聘之后未满一年突然离职,叶先生不高兴是很自然的,对此钱与杨都很明白:“叶先生到上海遇见袁同礼,叶先生说:钱锺书这么个骄傲的人,肯在你手下做事啊?’有美国友人胡志德向叶先生问及钱锺书,叶先生说:‘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后来又说:‘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叶先生显然对钱锺书有气。但他生钱锺书的气,完全在情理之中。锺书放弃清华而跳槽到师院去当系主任,会使叶先生误以为锺书骄傲,不屑在他手下工作。”

  由于彼此误会和一些人事上的纠葛,两年以后,1941年,当钱锺书想回到清华时,时任清华外文系主任陈福田却迟迟不发聘书。多年后,钱与杨仍怀疑所谓梅贻琦的第一封电报不是被人故意弄丢了,就是根本未发。但一切已经无从证实,也无法解释。

  【《围城》与《称心如意》】

  对杨绛一家来说,孤岛时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就在这个时期,钱锺书创作了《围城》,杨绛创作了《称心如意》等一系列代表作,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上海沦陷后,振华分校解散,杨绛为生计只好到小学代课,做家庭教师,同时兼写剧本。一家人挤住在辣斐德路钱家,一挤就是8年。“我在小学代课,我写剧本,都是为了柴和米。锺书的二弟、三弟已先后离开上海,锺书留在上海没个可以维持生活的职业,还得依仗几个拜门学生的束脩,他显然最没出息”。

  孤岛时期,钱锺书在上海一度处于失业状态,杨荫杭便将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工作让给钱锺书,以保障他生活来源。

  杨绛涉足戏剧创作完全属于偶然,引导她走向戏剧创作的一个重要人物便是石华父。

  石华父曾在哈佛专攻戏剧,抗战期间创作过《职业妇女》《晚宴》《燕来红》《尤三姐》等话剧,是上海滩著名的剧作家。钱锺书在震旦女子学校担任教授后,顺便把石华父也介绍到该校担任教授,石为人忠厚善良,很快便成了钱氏夫妇最好的朋友。杨绛后来感激地说:“石华父是陈麟瑞同志的笔名。他和夫人柳无非同志是我们夫妇的老友。抗战期间,两家都在上海,住在同一条街上,相去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彼此往来很密。我学写剧本就是受了麟瑞同志的鼓励,并由他启蒙的。”

  另一个鼓励杨绛创作的人是李健吾。此时李健吾在暨南大学当教授,与黄佐临等人创办上海实验戏剧学校,创作了《这不过是春天》《青春》《黄花》等一系列重要戏剧,同时还兼导演和演员,是孤岛时期上海剧坛的风云人物。

  戏剧是孤岛时期市民最喜闻乐见的一种艺术形式,黄佐临夫妇和柯灵、李健吾、陈麟瑞等人先后主持了“上海职业剧团”等,通过陈麟瑞和李健吾介绍,黄佐临夫妇和柯灵找到杨绛,希望杨绛为他们创作一个好剧本。

  《称心如意》的创作源自一次饭局。1942年冬天,陈麟瑞请钱氏夫妇吃烤羊肉时,又在饭桌上请杨绛写剧本,不久,杨绛便创作出处女作《称心如意》。这部喜剧令大家喜出望外,1943年春天正式上演,一炮打响,轰动上海滩。

  杨绛后来回忆说:“珍珠港事变后,孤岛已沉没,振华分校也解散了。我接了另一个工作,做工部局半日小学的代课教师,薪水不薄,每月还有三斗白米,只是校址离家很远,我饭后赶去上课,困得在公交车上直打盹儿。我业余编写剧本。《称心如意》上演,我还在做小学教师呢。”

  此后杨绛一发而不可收,又陆续创作出《弄真成假》《游戏人间》《风絮》等一系列作品,受到了各界的高度评价。柯灵称赞道:“引起广泛关注的是杨绛。她的《称心如意》和《弄真成假》,是喜剧的双璧,中国话剧库中有数的好作品。”胡适称杨绛的作品“不是对着镜子写的”,并渴望早日见到这位剧坛新锐。

  有趣的是,杨绛这个名字也与《称心如意》有关。1943年春天《称心如意》公演之前,李健吾让杨绛取个笔名印在宣传资料上。平时大家都叫她季康,叫快了就叫成了“绛”,于是她干脆用“杨绛”做了宣传资料上的笔名。随着《称心如意》一炮走红,“杨绛”也广为人知,本名“季康”反而很少用了。

  《称心如意》的成功,从某种意义上也催生了钱锺书的《围城》。据杨绛回忆:“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大为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他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

  钱锺书说干就干,于1944年开始了长篇小说《围城》的创作。《围城》是在上海沦陷时期写的,杨绛可以说是小说的第一个读者,对此,杨绛晚年回忆说:

  钱锺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

  《围城》里的很多人物来源和背景,是他们共同的熟人和亲友,杨绛都很熟悉。“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的标准。好比学士通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历时两年,《围城》于1946年完成,1947年出版,深受广大读者欢迎。钱锺书在《围城》初版序里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

  《围城》不仅在国内大受欢迎,在港台和海外也产生了广泛影响,成为现代文学的经典。一位英国女士曾致电钱锺书希望登门求见,钱锺书绅士而委婉地谢绝道:“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这句话后来成为钱氏著名的幽默经典。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