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的“书画诗”情缘

2023-12-12 18:14:55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彭苏

  启功先生是当代中国负有盛名的书法家,被称为“书、画、诗”三绝,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师。然而,他中学都未能毕业,终其一生只是一名副教授,他的经历堪称传奇。

  【大龄学童】

  1912年7月26日,启功出生在北京一个曾经显赫但已破落的清王室家庭:乾隆皇帝弘历的弟弟是弘昼,被封为和亲王,启功就是和亲王这一支,算起来,启功是雍正皇帝的九世孙。然而,启功没有享受到一天皇恩,因为在他出生的前一年,清朝就灭亡了。

  启功1岁时,父亲病死,母亲也想一死了之,后在启功祖父毓隆的苦劝下,才打消了念头。毓隆是光绪二十年(1894)的进士,当过四川学政,是一名清官。启功3岁时,家人把他送到北京雍和宫当记名小喇嘛(不需要待在雍和宫)。到了发蒙的年纪,家中没有让他上新式小学,而是由家人在家中传授旧学。启功有一个终身未嫁的姑姑,从小教他认字,“把常用的字都写在方寸大的纸片上,一个个地教我读写”。

  中过进士的祖父旧学功底极好,启功晚年回忆道:“祖父的字写得很好,他又把常用字用漂亮标准的楷书写在影格上,风格属于欧阳询的九成宫体,我把大字本蒙在上面,一遍一遍地描摹,打下了日后学习书法的基础。”除了书法,祖父还教启功念诗: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用一只手把我搂在膝上,另一只手在桌上轻轻地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地教我吟诵东坡《游金山寺》诗的情景。”

  启功10岁那年,挚爱他的祖父去世了。此时家中已接连去世了好几位亲人,本来就清贫的经济情况更是雪上加霜。就在这时,祖父当四川学政时的两位川籍门生——启功后来称呼为邵老伯和唐老伯——出于感念毓隆老师,便带头捐钱,并发动其他门生募捐。对于他们的关照,启功感念极深:“募捐词上的那两句话至今让我心酸,它也必定打动了捐款人:‘孀媳弱女,同抚孤孙’,孀媳是指我的母亲,弱女是指那没出嫁、发誓帮助我母亲抚养我的姑姑。”结果一共募集了两千元,邵老伯和唐老伯用这笔钱买了7年的长期公债,每月可得利息30元,大体能够维持启功家的基本花销,以及他18岁之前的学费。

  1924年1月,12岁的启功上了小学,因为旧学底子好,他直接上四年级下学期;1926年,他小学毕业,上了汇文中学,直接进入初二学习。汇文中学是教会学校,对英语要求很高,而家中从小不准启功学习英语,因此他的英语水平达不到学校要求。进入高中后,由于英语成绩实在太差,高二考试时,一名英语好的同学帮启功做“枪手”,但这名同学也没下功夫“掩饰”,两人的答卷差不多,这样一来就露了馅。手下留情的老师让启功第二年再考一次,但他依然没有通过补考,只得中途辍学,也就因此终生没有中学毕业文凭。

  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启功虽然没有上完中学,却阴差阳错地走上了另一条路。

  【拜师学画】

  早在启功刚升入中学不久,他就正式拜画家贾羲民为师,学习书画鉴赏。他经常跟随贾羲民去故宫看画展。每看一件作品,贾羲民就为启功细心讲解,这让启功打下了良好的书画鉴赏功底,鉴赏作品真伪的能力也逐步提高。

  当时中国画坛有不成文的两种流派,即“内行画”和“外行画”。前者较为注重画理、技巧,后者反之。启功内心是喜欢“内行画”派的。他把自己的这一想法向贾羲民提出后,贾羲民不但不生气,反而把启功介绍给他的朋友、“内行画”名家吴镜汀,让启功跟着吴镜汀学习。启功很感谢贾羲民,“能够主动把自己的学生转投到别人门下,这种度量,这种胸襟,就令人肃然起敬,所以说跟老师不但要学做学问,更要学做人,贾老师永远是我心中的恩师”。在吴镜汀的门下,启功的绘画能力大增。

  不过,对启功影响更大的,无疑是溥心畬和齐白石。

  启功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渐渐在诗画方面有了一点名气。在一次聚会中,偶然遇到了溥心畬。溥心畬是著名书画家、收藏家,原名爱新觉罗·溥儒,是清恭亲王奕訢之孙,算起来,溥心畬是启功的表叔。启功年幼时,两家还经常走动,启功祖父离世后,两家才渐渐断了联系。

  溥心畬曾留学德国,与张大千有“南张北溥”之誉,他不仅长于工笔,而且诗文画也佳。启功最初跟他学画时,溥心畬总是问他有没有学过诗,诗文功底薄弱的启功只得硬着头皮学习写诗,时间一长,也掌握了作诗的方法。在学习画画方面,启功也很有“心计”,他常常先画一个扇面,然后在旁边题一首诗,如果溥心畬看到诗文不错,就会高兴地给启功的画指点一二。

  溥心畬的朋友中有不少是名家大师,有一次,启功得以亲眼见证溥心畬和张大千现场合作作画,令他终生难忘。那是1933年的一天,张大千到溥家做客,在众人的目光下,两位大师开始共同作画表演,“只见二位各取一张,随手画去。真有趣,二位同样好似不假思索地运笔如飞。一张纸上或画一树一石、或画一花一鸟,互相把这种半成品掷向对方,对方有时立即补全,有时又再画一部分又掷回给对方。大约不到三个多小时,就画了几十张。这中间还给我们这些侍立在旁的青年画几个扇面”。启功得到了张大千画黄山景物的一幅扇面。

  启功有一个远房叔祖,曾给齐白石做过一口上好的寿材,经他介绍,启功得以跟随齐白石学画,后来两人竟成了忘年交。启功说,齐白石“挺喜欢我,总管我叫‘小孩儿’,常念叨:那个小孩儿怎么老没来?就凭这句话,我就应该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老师”。在齐白石门下,启功的绘画技艺有了长足的进步。

  【三进辅仁】

  1932年,20岁的启功成了婚,新娘叫章宝琛,大他两岁,是启功母亲和姑姑帮他物色的。章宝琛文化水平不高,但勤劳、善良、贤惠,在后来的几十年中,一直是启功的贤内助。

  启功成家后,当年帮助过他的唐老伯、邵老伯又主动找到辅仁大学董事长傅增湘,希望他帮助启功安排去向。傅增湘很欣赏启功的书画才华,就把他推荐给了时为辅仁大学校长的陈垣。

  陈垣本身也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没有受过正规的史学教育,全靠勤奋治学,在中国宗教史、元史、中西交通史及历史文献学等领域作出开创性贡献。1920年代,他就被中外学者公认为世界级的学者之一,与王国维齐名。

  陈垣看过启功写的几篇文章和画的一幅扇面后,印象不错,于是便约见了启功。见到大名鼎鼎的陈垣,启功自然十分紧张,陈垣告诉他:“我的叔叔陈简墀和你祖父是同年的翰林,咱们还是世交呢。”一句话说得启功放松下来。在陈垣的帮助下,启功得以进入辅仁大学,在附中一年级当国文老师。

  启功虽然没有文凭,但实际教学能力不差,他回忆道:“几十年后,还有当时的学生记得我和我的课,称赞我的课生动有趣。”但一年多后,辅仁大学教育学院院长张怀发现启功竟然连中学毕业文凭都没有,就把他给辞退了。然而,陈垣却认可启功的教学能力和绘画功底,于是又安排启功到辅仁大学美术系当助教。一年多后,张怀依旧认为启功资历不足,第二次把他辞退。爱才的陈垣有意安排启功到校长室做秘书,便派一位先生前去征求启功的意见,启功当然愿意到陈垣手下做事,但自然要客气一番,不料此先生却回去告诉陈校长:“启功对我郑重其事地说他不愿意来。”陈垣只好作罢。

  没有了工资,启功失去了生活来源,只得靠卖画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日子过得十分艰难。1938年春夏之交时,启功的八叔祖给他在北平“伪政权”谋了一份小职员的工作。几个月后,陈垣又找到了启功,让他第三次进辅仁大学,执教大一的国文。启功欣喜若狂,此后60多年,他再也没离开辅仁大学(1952年辅仁大学并入北京师范大学)。

  任何人写回忆录,都会对竭力隐瞒人生中的“污点”,而启功却偏偏在回忆录中记下了这一污点:“解放后不久,学校曾发起‘忠诚老实学习交代会’,我积极响应号召,真的十分忠诚老实,把干过几个月伪差的事原原本本向组织作了交代。”然后又跑到陈垣面前,向他坦白了这件事。“陈校长听了,愣了一会儿神,然后只对我说了一个字:‘脏!’就这一个字,有如当头一棒,万雷轰顶,我要把它当作一字箴言,警戒终身——再不能染上任何污点了。”

  【艺技大进】

  第三次进入辅仁大学后,启功心里特别愉快和踏实。因为他这个连中学毕业文凭都没有的青年,竟然可以执教辅仁大学大一的国文课。陈垣经常到启功的课堂上去观察,每次听完都会以鼓励为主予以指点。启功也常去听陈垣的课,学到很多教学经验。启功的教学方式得到学生们的好评,在历次会考中,他执教的学生成绩都不错,没有辜负陈垣的期望。

  教学之余,启功还在陈垣的指导下陆续撰写了一些论文,学术水平不断提高,顺利晋升为副教授。其间,启功在绘画和书画鉴定鉴赏方面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他还兼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从事故宫文献馆审稿及文物鉴定工作。

  陈垣不但是启功的专业导师,更是他的人生导师。抗战胜利后,陈立夫、陈诚到北平举办招待会,邀请了各大学的教授、副教授参加,意在拉拢知识界对国民党的支持。会上,陈立夫和陈诚责备长期处于沦陷区的知识分子,说他们“消沉”,对他们两人的到来没有表现出欢迎的态度。“陈校长当即反驳道,‘你们说我们消沉,也不问问我们为什么消沉?不问问我们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是怎样在日本人的压迫下过着非人生活的?’”陈垣的凛然正气给了启功很大震撼,他在陈垣身上看到了该如何在复杂社会中堂堂正正地做人。

  此间还发生了一件事:辅仁大学一位教授出任北平市某局局长,他想从辅大的教师中找一个“自己人”做帮手,帮他管理一个科室,他找到了启功。由于这个职位的薪水比当教师要高得多,启功有些动心,于是便去请教陈垣。陈垣告诉启功:“学校送给你的是聘书,你是教师,是宾客;衙门里发给你的是委任状,你是属员,是官吏。你想想看,你适合干哪个?”启功恍然大悟,立刻辞谢了这一差事,此后一生只做学问。

  1952年,我国高校进行院系调整,辅仁大学和师范大学合并为北京师范大学,德高望重的陈垣依然担任校长。启功一如既往地钻研学问,甚至对八股文也有研究;他的诗词水平和绘画水平也越来越高。他当仁不让地说,在解放前后,我的绘画水平达到了有生以来的最高水平,在国画界已经产生了相当的影响”。他的画作频频参展并获得好评,其中一些画被买下后还流传到海外。在书法上,启功也颇有造诣,有人点评:“他对字的笔法、结体等进行了细致的研究,通过对古人不同风格楷体结体的揣摩,总结出优美书法结体‘五比八’的规律,与西方文艺理论的‘黄金分割率’相吻合,从而形成了后来被称之为‘启体’的启功书法。”

  1956年,文化部准备筹建中国画院,由于当时张大千、溥心畬远在海外,95岁的齐白石力不从心,绘画大师中就数居于香港的“书法国之圣手”叶恭绰名气最大。在周总理的邀请下,叶恭绰回京筹办中国画院,而启功则协助叶恭绰。为此,陈垣特地批准启功一半时间在北师大教学、一半时间在画院工作。

  【“中学生,副教授”】

  1971年,91岁的陈垣病逝,启功悲痛至极。他作了一副挽联纪念恩师: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师生同父子;刊习作二三册,痛余文字答陶甄。”同年,中华书局要编辑二十四史,大概是考虑到启功是清王室后人,又是书画诗文大家,便请他来主持。从1971年7月到1977年,启功和刘大年、罗尔纲等后来的史学大师一起,负责点校《清史稿》。这期间,启功的家庭出现了重大变故,1975年,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病故了,两人没有子女。恩师和老伴相继离去,启功悲痛欲绝。

  1970年代末期,启功回到北师大工作,成为北师大首届古典文献专业的硕士生导师,两年后又被聘为博士生导师,是中国高校最早的一批博导。

  1990年是陈垣诞辰110周年,启功在香港举办书画义卖活动,扣除成本后,所得税后收入达160多万元。启功把这笔钱全部捐给北师大,用于成立扶持贫困学生的奖学金。学校要用启功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奖学金,启功反对,坚持要用恩师陈垣“励耘书室”中的“励耘”二字来命名,最终设立了“励耘奖学助学金”,以示对恩师的尊崇和怀念。

  此时的启功已是中国负有盛名的书法家和名副其实的大师,被称为“书、画、诗”三绝。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社会活动也越来越多。他陆续担任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并历任全国政协第五至第十届委员,1999年还出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

  2005年6月30日,启功与世长辞,享年93岁。按照他的遗愿,他与妻子章宝琛合葬在一起。早在66岁生日时,启功就为自己写下一个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这充满自嘲意味的墓志铭,丝毫不影响他的学术地位和影响力。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