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秋水
薄暮时分,村头的老榆树上,乌鸦的叫声鼓噪飘荡。不远处,学堂里的十来个孩童扯起嗓门,大声诵读“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是数千年来,中国最寻常的场景之一。从人烟稀少的僻壤到繁华发达的通衢,从几岁到十多岁的儿童们,在学塾中接受启蒙教育。
这些最基础的教育机构,多由私人和地方所办,是孔子开创的私学传统的一部分。学塾历经千年,课程堪称自由,教学没有既定规则。至于学生能收获多少,端赖他们的运气:一位好老师,以及自身的天资禀赋。
这一切,在晚清民初,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嬗变着。
传统蒙学体系动摇
从19世纪开始,传统教育悄然发生着变化。过去一千年里,一个儿童的聪颖天资,往往意味着实现阶层流动的契机。传统中国渴盼教育出文质彬彬的君子及创造家族繁荣的子弟。当中国加入近代历史进程之中,学塾里稚嫩的孩童,在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这些蒙书的同时,他们成长的世界,也对新信息有了回应。
曾朴是清末民初的一位小说家,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孽海花》的作者。这位敏感的小说家,既看到了旧社会的腐朽没落,也意识到新芽在破土茁长。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当儿子曾虚白三岁发蒙之际,曾朴选用古代第一本词典《尔雅》,作为儿子的识字课本;识字之后,他便让儿子读在当时是新生事物的报刊,尤其是维新派创办的《时务报》《强学报》等,比如“笔端常带感情”的梁启超的文章。这位堪称“拔苗助长”的新潮父亲,最终培养出一位著名的新闻工作者。
明清以来,许多家庭煞费苦心,以一种长期主义的态度,培养年幼的儿子,步步为营,期盼读书种子有朝一日跃入龙门。这种以科举为终极目标的路径依赖和人生选择,塑造了一个个沉静的儿童,终日端坐,不好嬉戏,只读圣贤之书。
商衍鎏就是这种科考文化下的成功者。他于1904年获得了科举最高级别——殿试的第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民间所说的“探花”。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科举考试,意味着他是最后一批“自带光环、脚踩祥云”的读书人。
这位科举制度的受益者,很快意识到时代在变,孩子们将无法复制自己的荣耀。商衍鎏为子侄们聘请了英文老师,使下一代拥有开眼看世界的工具,能够通晓最前沿的科技。他还一改忽视身体素质的旧习,请来一位知名武术大师教孩子们打短拳、舞白蜡杆、打沙袋,甚至还买了一匹小马。多年之后,他的儿子商承祚(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中山大学教授——编者注)回忆说:其深谋远虑,无微不至的安排,不外为我们迎接新社会的来临做好准备。”
让我们回到清末四川乐山的一所新学堂——少年郭沫若和同学们正在上操。这是件新鲜事,看热闹的街坊挤满了通道。老师嘴里喊着“立正”“向右转”“向左转”等口令的日语发音,让周围的人觉得古怪而新奇。追溯中国儿童第一次上体育课的时间,则要回到1878年,在中国教育史上,上海正蒙书院首次开设了现代意义上的体育课。
1840年以来,外来的坚船利炮、科学技术、艺术、制度渐次渗入,用梁启超的话说,“莽莽欧风卷亚雨”。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国人积极探寻富强之道,翻译西书,派遣留学生,兴办新式学堂。于是,传统的蒙学体系动摇,开始了小学教育变革。
新学制萌生
启蒙者梁启超说:“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许多精英们意识到,改变要从教育开始。
在上海这个新兴口岸城市,商人张焕伦与几位好友想设立一所前所未有的新式学校。正蒙书院堪称近代第一所新式小学堂,名字取“蒙以养正”之意,带着旧传统的痕迹。书院首批招生40人,经费来自本地乡绅捐款。
教学上“中西合璧”:道德教育以儒学为主,课程设置则吸收了西学模式。整个课程体系分“经艺斋”“治事斋”:以国文为经艺,以数学、格致、诗歌、英法文为治事。还第一次把体育课纳入学校课程,开设击球、投壶、射艺等项目。值得一提的是,书院教学上采用了多级教学制,按学生的国文水平分多个学级,每级一个班,每班有一个班长,以国文水平作为升班水准。这是中国教育史上,采用分班级授课教学模式的先声。
这是一次弥足珍贵的尝试,整体变革还要仰赖此后几次国家主导下的小学学制改革。1901年,清朝统治者开始最后十年的“新政”,这是一场试图自我挽救的改革,而教育制度变革尤为显著。
1901年,清政府下令,从省到县的各级书院改为大、中、小学堂。考试内容上,以分析历史时事的策论代替八股。大臣张百熙联合张之洞等人,先后推出“壬寅学制”(1902年)和“癸卯学制”(1904年),首次以中央政府的名义制定全国性质的法定学制系统。“壬寅学制”虽然公布,却未实行。此后的“癸卯学制”效仿日本普及义务教育,把五年初等小学定为义务教育阶段,正式确立实施班级授课制。
湖北武昌的群众突然又发现了一个新事物,总督张之洞这次引入了名叫“幼稚园”的新机构,为四至六岁的孩童提供教养场所。1903年9月,中国第一所近代幼儿园——湖北幼稚园在武昌阅马场诞生了。“幼稚园”这个名称来自日本,首批保育员也是三名日本女师范生。
“体育”这个现代名词,也是首次出现在幼稚园开办章程里。孩子们在这里接受礼仪及语言训练,也有如今幼儿园必备的手工与游戏。幼稚园免收学费,但新事物不被理解,所以最初入园的孩童,是那些上不起传统学塾的穷人子弟。更可贵的是,幼稚园附设了一个女子学堂,招收15~35岁的女性,学习幼儿师范课程——这是最早的幼教专门学校,但不久后就停办了。
传递爱与美的新式国语课本
如果说,新学制的订立,从制度层面突破了旧式教育藩篱;那么,新教材的编写,则让新知识、新观念成为普通人触手可及的财富。
张元济是科举制度下的佼佼者,也是中国最知名的出版机构之一——商务印书馆的掌舵人。在他手上,小小的印刷厂成长为出版巨擘。在20世纪初,张元济的目光便从庙堂转移到了社会,致力于服务千千万万孩童。
“教育之方,莫先蒙养。”张元济与同科进士、后来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商议,着手编写新式中小学教科书。在给蔡元培的信中,他说:盖出版之事,可以提携多数国民,似比教育少数英才尤要。”
1912年秋天,旧王朝终结不过半年,张元济便根据民国新教育办法,修改之前一直在编纂的新式教科书。他主持出版了《共和国教科书》,包括修身、国文、算术、历史、地理、理科、体操等学科。其中,《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出版后一印再印,十年之间共销售七八千万册之多,成为当之无愧的民国第一教科书。
东方月初,庭前散步,明月在天,人影在地。天初晚,月光明,窗前远望,月在东方。
这是初小教材第1册第29课,明显继承了传统蒙学读物的韵语编排特征。新教科书句式灵活,多用短句,儿童读起来琅琅上口。
新式教材首重趣味,引发儿童学习的热情。正如梁启超的主张:“教育事业,从积极方面说,全在唤起趣味,从消极方面说,要十分注意,不可以摧残趣味。”“我们主张趣味教育的人,是要趁儿童或青年趣味正浓而方向未决定的时候,给他们一种可以终身受用的趣味。这种教育办得圆满,够令全社会整个永久是有趣的。”
新学制,新教科书,潜移默化,静水流深。伴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展,新的儿童观也一点一点沁入中国人的心里。
1919年4月,教育家杜威抵达上海。在此后的两年零两个月里,他跑了十余个省份,演讲200多次。他首先吸引的是一群顶尖知识人,鲁迅、胡适、蒋梦麟、陶行知、陈鹤琴这些在教育文化界响当当的人物,都成了“儿童本位”理念的信徒。
杜威主张儿童教育要以儿童为中心,依照儿童生长的程序,使儿童逐渐发展其本能,学会自己生活成长。通过演讲、报刊这些渠道,“儿童本位”逐渐成为启蒙教育的共识。文学现代化的过程中,“儿童”被纳入到五四叙事的框架之中,叶圣陶的童话,冰心、萧红等儿童叙事视角的散文体小说,张天翼的讽刺小说,都是受此影响的产物。
1922年,黎锦晖、陈伯吹两位儿童教育家创办了《小朋友》画报,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本杂志用图画描绘儿童的日常生活,形式有故事诗、儿歌、游记、故事画等,生活常识和道德养育蕴意其中。历经战火和百年更迭,《小朋友》至今仍陪伴中国儿童成长。
从新文艺到新学制、新教科书,观念一旦星火燎原,影响所及,无远弗届。也是在1922年,北洋政府推出了影响深远的“壬戌学制”,从制度上确立“儿童本位”的教学思想。根据儿童的身心发展规律划分教育阶段,学制分三段:初等、中等、高等。实行选课制和分科制,以适应教育对象的不同水平;加强中等教育和职业教育训练,兼顾升学与就业率。
十年后,一套最能体现新学制精神的教材出版了。在教科书竞争的大潮中,开明书店决心出一本有“超级竞争力”的国文教材,叶圣陶接下了这个任务。他认为:给孩子们编写语文课本,当然要着眼于培养他们的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因而教材必须符合语文训练的规律和程序。但是这还不够。小学生既是儿童,他们的语文课本必是儿童文学,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使他们乐于阅读,从而发展他们多方面的智慧。”
这是一位语文教育家和儿童文学家的视角。叶圣陶邀请画家丰子恺加盟,为课本绘插画。一个大作家,一个大画家,倾注一年多的时间,为小学生编写了一套以儿童生活为重心的小学教材。1933年,共8册的《开明国语课本》出版,1934年又出版了4册高等小学国语课本。这是首套经教育部审定的小学教科书,十多年间被印制40多次。
这套“强强联合”编写的课本,在字体选用上,分手写体和印刷体两种。1~4册多为手写体,5~8册以印刷体为主。字号字体也有渐进,先大字,手写体;后小字,印刷体。课本字体变化,符合1932年颁布的《小学课程标准国语》。编排上的一大特点是使用单元教学,语文课本范文以单元的形式呈现,此后,这成为普遍适用的编写范式。低年级如一二年级的课本,每3~5篇编成一个单元,课文之间有内在联系,还尝试用不同文体来组合单元。
柳条长。桃花开。蝴蝶都飞来。菜花黄。菜花香。蝴蝶飞过墙。飞,飞,飞,看不见,蝴蝶飞上天。
这是第1册第25课《柳条长》。它是如此简单平常,没有生僻字,饱含轻快的韵律。
我睡在床上,看见新书像门一样大。图里的小鸟飞下来对我说:“快起来,我和你到天空去玩。”我就起来,骑在小鸟的背上。小鸟扑着翅膀,穿过青云向上飞去。我拍手说:“我坐飞机了!我坐飞机了!”
这篇《我坐飞机了》想象力“爆棚”,不羁的童趣和童心,令人莞尔。
这是第一本真正使用白话文的语文教材。简单浅显的文字,把爱与美传达给混沌初开的儿童,在生命最敞亮、最开放的时节,为他们传递知识和生命力。这份遗产珍贵而深广。
(作者系作家、制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