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怀宇
洪业的学术生涯,和燕京大学、哈佛大学情牵一生。笔者曾访问过洪先生在燕京大学的学生王钟翰,也访问过洪先生在哈佛大学的知交赵如兰。王钟翰先生告诉我:“有一个学生,在洪先生去世之前给他写了《洪业传》,但洪先生表示,这些传记……他在世的时候看到都不好,要在他去世以后才可以出版。”王先生说的《洪业传》,作者陈毓贤是汉学家艾朗诺的妻子。艾朗诺本在加州大学圣塔巴巴拉校区念英美文学,偶然选了白先勇的课,迷上了中国文学,白先勇还替他取了中文名字。而《洪业传》出中文版正是白先勇鼓励的,书名由白先勇题签。白先勇更推荐:陈毓贤长年与洪业交往,近距离观察,并且访问三百多小时,她所撰的这本《洪业传》可称为一部翔实‘信史’。”
艾朗诺1971年进哈佛大学研究院,博士论文写的是《左传》。洪业的《春秋经传引得序》是权威著作,他自然成了艾朗诺的非正式导师。陈毓贤近水楼台先得月,得以经常和洪业聚会。1978年春节,赵如兰在家办了迎春会,照例有一堆人簇拥着洪业,赵如兰说:“赶快把他的故事录下来,这就是口述历史。”陈毓贤几经考虑后,主动提出:洪先生,您不打算写自传,别人写行不行呢?我想带个录音机来,录下您的回忆。”洪业欣然同意。于是,每个星期天下午,陈毓贤去听洪业讲故事。最后一次录音是1980年8月,两年半内积累了三百多小时的录音,那年12月,洪业逝世。陈毓贤整理成的传记,约有80%依据的是洪业口述,在这些第一手的史料中,洪业生龙活虎的一生如一卷册页,缓缓展开。
【读书人的本分】
洪业,号煨莲,谐音源于他的英文学名William,是他23岁到美国留学时自己取的。洪业1893年生于福州,幼年岁月大半生活在福州城外南郊。其父洪曦1891年中举后,屡次踏上漫长的路途,往北京应三年一次的京试。洪曦考了三次进士,皆未中,被选为“候补知县”,派往山东。
1901年,洪业八岁时,他的祖母逝世。洪曦从山东赶回福州奔丧,然后携着妻子、四男一女、侄儿、厨师与私塾老师,浩浩荡荡北上。
洪曦过了三年后由候补知县正式升为知县。他的最大嗜好是和朋友玩“诗钟”(古代文人的一种限时吟诗文字游戏,大约出现在嘉庆、道光年间的福建地区,限一炷香功夫吟成一联或多联,香尽鸣钟)。朋友们都喜欢相聚洪家,因为福州厨师手艺好,尤善炸牡蛎。他们也钟爱洪家的长子洪业,玩“诗钟”时,由洪业看时间摇铃。客人未到以前,洪业就在桌子上搁好砚台、笔、纸和几本有关典故的参考书。下午三四点客人来了,开始游戏。有一次,揭出的对子平声是“妍”,仄声是“减”,洪业异想天开也偷偷做了一联:“花未开完香不减,春虽老去色犹妍。”最后大家发现是洪业做的,洪曦生气了,说这孩子怎么那么胡闹,可别人都称赞此联甚好。
洪业的母亲林飞出身茶商之家,祖上经营“永吉茶行”,颇有男子气概,办事有魄力。她没有受过正式教育,识字有限,却很喜欢看书读报。洪业十岁左右时,他母亲偶然得到了《新民丛报》,洪业开始意识到他长大后的生活方式将与他父亲很不相同。1905年,洪业12岁,清廷废除科举。此后,新式学校用新的教材来训练人才,洪业也开始接受新式教育。
1906年,洪曦任山东鱼台知县。鱼台的刑名师爷是绍兴人,很会作诗,在衙门外租了房子,常请洪业去陪他喝酒。一次,刑名师爷写了条子给洪业,请他去共享一小坛明代嘉靖年间酿造的已近四百年的绍兴老酒。那天厨师做的菜特别好,老酒倒出来,浓到呈胶性,但喝到嘴里只有陈香。两人就把那一坛老酒喝光了,结果洪业大醉,醒后跪下向父亲磕头,说:“您一定很难过。”洪曦只说:“唯酒无量,不及乱。”洪业说:“我现在年纪轻,三十而立,所以从今以后到三十岁以前,我滴酒不沾。”他的确说到做到。
读了一段时期的新式学校后,洪业想到上海考海军学校。到了上海,母亲提议洪业去看他父亲的一位朋友——商务印书馆的总编辑高梦旦。高梦旦建议洪业回福州上美国传教士办的英华书院,将来能办外交,同样可以报国。
在福州,外祖父看见从小疼爱的洪业已长大成人,回来念书,很是高兴,把他安顿在茶行的客房里。洪业一住就是五年,每天早起步行约一小时到鹤龄英华书院上课。鹤龄英华书院有七百多名学生,大多数是商人子弟,毕业班相当于美国大学二年级。洪业入学本来是要插入第四班,但英文口试时发现他的英语发音糟透了,没人听得懂,便让他从第一班念起。入学后,洪业的学业突飞猛进,纠正了口音,每几个月便升一班。
1915年春,洪业的毕业期将近,有一天,代理校长埃德温·琼斯把他叫到办公室,拿出一份电报给他看。电报发自美国圣路易市的汉福德·克劳福德,说:贵校毕业班有个叫洪业的学生,是否有意来美国深造,本人将负责一切费用。代理校长对洪业说,此人大概很富有,因为他每年捐款一千美元给英华书院。于是,洪业决定1915年9月到美国俄亥俄卫斯良大学留学。
等洪业到了美国,才有机会在圣路易市和他的恩人汉福德·克劳福德相见。原来克劳福德是圣路易市最大的百货商店老板,当地有名的绅士。1912年,他女儿从瓦沙女子大学毕业,他带妻女作环球旅行,到中国时,去了一趟福州鹤龄英华书院,因为克劳福德历年都捐款一千美元给该校。当时洪业正在上历史课,老师问拿破仑惨败的原因,洪业应答如流,这让克劳福德印象深刻。克劳福德事后与校长交谈,校长告诉他:洪业是英华书院开办以来最具天赋的学生,教师们都认为洪业应到外国深造,但因家贫,无法办到。克劳福德便慨然应允资助洪业到美国受教育。
【留学生“快乐洪”】
1915年秋,洪业乘汽轮横渡太平洋。汽轮停泊在日本横滨时,洪业搭了火车到东京去访问中国同学会。洪业按地址上门,并打听到负责寄信到福州鹤龄英华书院反抗日本“二十一条”的人叫李大钊,此人已回中国。
洪业在美国旧金山上岸。有几分惶恐的他,被汉福德·克劳福德的西岸代理人送上火车直达中部的圣路易市,得以面谢恩人。克劳福德一生对洪业帮助甚多,他的女儿克小姐璐得是一位端庄优雅、眼光远大的女士。克小姐深信全人类为一体,任何种族国籍的人在她眼中皆同等,她比洪业大三岁,洪业后来称她为“我的美国姐姐”,替她取了中国名字“如诗”,两人半个多世纪一直都保持联络。
洪业1915年在俄亥俄卫斯良大学插班第三年级,主修化学和数学两科。这所大学深受贝赐福主教的影响,校内名言是:“我深信宇宙是耐火的,我们可以在任何角落点起洋火来寻探真理。”洪业在大学这两年做什么都兴致勃勃,觉得生活毫无拘束,而人生无限无涯,同学都叫他“快乐洪”。
1918年,洪业在基督教刊物《留美青年》上刊发长文《失败者》。文中讨论三位生平被人认为“失败者”的历史人物:中国的孔丘、希腊的苏格拉底与犹太国的耶稣,三人生时受尽非议,死后却影响深远。洪业生在孔子思想所塑造出的社会里,刚踏入西方社会,深受苏格拉底与耶稣的影响,此文可谓是洪业早年融会中西思想的尝试。他以后写了不少文章,向国人解释西方观点,向洋人解释中国观点。
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洪业最感兴趣的科目是教会历史。詹姆斯·哈维·鲁宾逊是洪业的硕士论文指导教授。鲁宾逊教授改变了洪业对历史的观点。鲁宾逊写了大量的教科书,以研究西欧思想史闻名,是“新历史”的有力倡导者。他认为以前写历史太注重政府与战事,现在应跳出这个框框,讨论经济、社会、文化的趋势以及制度、风俗与政策,历史的内容应该是叙述人民如何生活、如何思考,以及生活的典范如何逐渐转移。他主张历史学家的视野应该超越地理政治界限,而以全人类的进展为背景。
洪业的硕士论文是《“春秋左传”与其对中国史学思想的影响》。他在哥大图书馆重读中国古典,发现他此前所受的历史教育是狭隘而片面的。他说:在学术的境界里,我完全没资格做专家,既未登堂,更谈不上入室。我像个井底之蛙,突然间从小世界里被赶出来,面对浩瀚大洋,只能感叹不已。”
留学生的生活并不单调。有位念博士的黄君告诉洪业,他非常倾慕一位叫江安真的女士。便有意安排一个四人晚餐,请洪、黄、江参加,外加江的一位旧同学。黄君跟洪业说,江安真对你印象很好,你每次在会议上说话,江一定赞成,可见她信任你。末了,黄君托洪业向江转达自己的爱慕之情。洪业在会议上也注意过江安真,而且在《留美青年》看过她的文章。她在夏威夷长大,毕业于麻州的维顿女子大学,在哥大研究院进修教育。她态度大方,很会说话,别的女同学生病,她会义不容辞地照顾周全,大家对她印象很好。吃过晚饭后,黄君与另一位女士走了。洪业告诉江安真:我有使命在身。”江安真说,不必讲了,她已知道了,黄君读书虽好,可是常识太差。江安真说:“我老实告诉你,我心目中另有人,你就告诉他不要白花工夫。”洪业就问她心目中的人是谁,她说:“我暂时不想告诉你。”
洪业和江安真渐渐熟悉后,有一次,洪业问她:你心目中是什么人?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她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就是你老兄。”最后,洪业和江安真走到了一起。
1919年,洪业在哥伦比亚大学完成历史硕士课程,1920年毕业于联合神学院,开始攻读历史博士学位,但始终没有念完。
【“洋派”与“旧派”之交】
1922年,洪业接到朋友刘廷芳从北京写来的信。刘廷芳在创立不久的燕京大学任教,他兴奋地告诉洪业: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将到美国来一趟,并要访问洪业,聘请他当教员,希望洪业回国齐心协力把这所大学办好。不久,司徒雷登果然来美,和洪业一见如故。洪业被聘为燕京大学教会历史学助理教授,但他同时答应在美国多留一年,帮助燕京大学副校长路思义为学校募款。
路思义带着洪业在美国到处募款。每到一处,洪业先演讲,内容为中国文化、中国语言、中国在历史上的地位等。一年半之间,两人募款近两百万美元,作燕京大学建筑校舍之用。
1923年8月,洪业携妻女上船,重渡太平洋,回到中国。在燕京大学,洪业教了几门历史与宗教的课,也是历史系代理主任。洪业对学生说:“你们在我班上可以随意睡觉,但我包你睡不着。因为:第一,我的题目很有意思;第二,我讲话很大声,你想睡也睡不着。考试的时候,我不问何人、何处、何时的问题,我要问的是‘如何’与‘为什么’。读历史得知道时代趋势、社会制度,‘如何’与‘为什么’是汁浆,其他都是渣滓。”他的学生王钟翰曾告诉我:“洪先生不讲课则已,一讲课就会引人入胜。他上课说:‘你们睡觉吧!’但是一个人也睡不着。他声音大,经常穿插小故事、小笑话,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洪业先生一副西式派头,上课时西装革履,叼着烟斗,精通拉丁文、英文、法文等好几种语言。”
洪业任燕京大学文理科科长(又称教务长)时才三十岁,当时燕京大学组织仍未定型,是一所鲜为人知的教会学校。1923年,洪业开始致力改进图书馆,燕大图书馆后来成为中国最好的图书馆之一。1927年,洪业创办《燕京学报》,请容庚任总编辑,他更推动哈佛燕京学社引入编纂处,发展如索引等工具,将中国先人累积的知识组合起来,让学人可以轻易索取。
1928年,受益于美国人查尔斯·马丁·霍尔的巨额遗产,哈佛燕京学社正式成立。哈佛燕京学社拨款让燕京大学发展研究院,以训练其他大学的研究生,包括从哈佛大学送来研究中国文史的学生,同时为燕京大学的毕业生去哈佛大学深造大开方便之门,燕京大学从此成为一个国际汉学中心。此后数十年间,哈佛燕京学社训练的学人,得该学社的资助而做研究或出版书籍刊物的学人,或因种种原因与燕京有联系的学人,可谓学界代有才人出。
刘子健在文章《洪业先生:少为人知的史家和教育家》中称,洪业培养历史人才是很有计划的,主要是断代史。他鼓励学生郑德坤研究考古,齐思和研究春秋战国,瞿同祖研究汉代,周一良研究魏晋六朝,杜洽研究唐代,冯家升研究辽代,聂崇岐研究宋代,翁独健研究元代,王伊同研究南北朝,房兆楹、杜联喆夫妇和王钟翰研究清代。此外,他还栽培了治佛教史的陈观胜,治方志的朱士嘉,治海上交通史的张天泽,研究各种制度的邓嗣禹。
司徒雷登1954年写成自传,请胡适作序。洪业任燕京大学教务长时,胡适在北京大学任教务长、文学院院长,同司行政管理之职。胡适为司徒雷登作的序里说:我趁此向燕京的中国学人致敬,特别要向洪业博士致敬;他建立燕京的中文图书馆,出版《燕京学报》,而且创办一项有用的哈佛燕京引得丛书,功劳特别大。”
1937年,洪业荣获法兰西文学院“儒莲奖”,此奖被称为汉学界的诺贝尔奖,据说这与汉学大家伯希和的推荐密不可分。有一次,洪业旁听伯希和的课,伯希和谈到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可用科学方法证实的年份为公元前776年,因为《诗经》有一首诗说“幽王六年十月辛卯日蚀”。洪业没有在课堂上纠正伯希和,而在课后请伯希和吃饭。饭后洪业告诉伯希和,那首诗说“十月辛卯日蚀”,但没有说在幽王六年。按照德文《蚀经》的记载,幽王六年十月辛卯确实有日蚀,但只能在太平洋中央才看得到。伯希和觉得有理,两人从此成为好友。
王钟翰先生告诉我,他在哈佛大学留学时,曾在课堂上当面指出叶理绥教授的一个错误。王钟翰后来将此事告诉了洪业,“洪先生觉得我不应该当面指出叶理绥的错误”,洪业还把自己与伯希和的交往方式告诉了王钟翰。
洪业在燕京大学以“洋派”闻名,但最好的朋友还是作风“旧派”的邓之诚。王钟翰也是邓之诚的得意弟子,他回忆:“邓先生在燕大时有一个姨太太,本来是他的侍女,一些外国老太太借这个理由去向司徒雷登告状,说:‘这像话吗,都是自由恋爱的时代了,燕京大学里还有姨太太。’司徒雷登后来找到洪业先生,洪先生说:‘他是中国的士大夫,中国士大夫都有姨太太,宋朝、明朝的士大夫请吃饭,每一个人都有姨太太、艺妓陪酒。日本、韩国也是这样。’洪先生还告诉司徒雷登,邓先生人品好、学问好,有个姨太太是私生活,不要去管。邓先生常常讽刺胡适、傅斯年,那时他讲课中间就问我们: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现在有两个人,一个姓胡名适,一个姓傅名斯年。他们搞的什么学问!’”邓之诚不喜欢留学生,认为他们失去了中国的灵魂,有人就这个话题问邓之诚:洪业也是留学生,你怎么总跟他在一起?邓之诚答,他是“例外”。邓之诚逝世后,洪业的《哭邓之诚文如》诗中有句:“素厌留学生,顾我为例外。”
洪家在燕南园的住宅是洪业自己设计的。外面园子里有一个亭子,亭前栽了两棵藤萝。每年五月,藤萝花盛开时,业与邓之诚邀请一些老先生同开“藤萝花会”,饮酒作诗。但这种快乐的时光,在珍珠港事件之后被骤然改变。美国放弃中立后,日本宪兵可以随便进入燕京大学抓人。1941年圣诞节过后三天,邓之诚正在洪业家吃早饭,日本宪兵进来就把洪业和邓之诚带走。洪业的牢房里同时关着一个叫杜超杰的人,他听说邓之诚也被关在里面,大笑道:“日本这场仗一定会打输,尽是些愚蠢的大兵,把学生抓来干嘛?现在竟然连你和邓先生两个老古董也关起来了,真是笑话!”
在审问时,洪业有机会说了一番话:“我是研究历史的,小时候在中国读中国史,后来到外国读世界史,远东主要是日本史和韩国史。我得到了一个结论,就是用武力来占领别的国家,把别国人民当奴隶,镇压别国人民的意志,只能暂时收效,因为一定会有反应的,而最后一定得报应,报应来时,压迫者有时比受害者更惨。”
洪业在牢房里还构想了一部乌托邦小说。一天,牢房里的门被打开,进来的竟是宗教学院的院长赵紫宸。洪业与赵紫宸一起讨论这个乌托邦故事,无事便以诗词相和,几乎忘记了肉体的痛苦。赵紫宸出狱后,将牢中所作的170首诗写下来,以《南冠集》出版,其中有67首或是赠洪业的,或是和洪业的。
坐牢的日子,使洪业对人生况味有更深刻的体会,也影响了他后来的学术研究。
【永别故国】
抗战胜利后,洪业写信给哈佛燕京学社托管委员埃里克·诺斯:我觉得自己与外界隔离了四年,对这四年内学术界有什么进展都不知道,很急于知悉哈佛燕京学社在美国和中国的汉学活动。”不久,哈佛大学发放聘书,请洪业去讲学半年。1946年4月,洪业离开北平,没想到这一走,便与故国永别了。
1946年5月,洪业到达美国时,他的大女儿霭莲发现他苍老了许多,情绪低沉。洪业在哈佛大学开了一门课,专讲杜甫,也花很多心血整理杜诗。他在耶鲁大学、匹兹堡大学、夏威夷大学演讲,皆讲杜甫的著作与人生。
洪业觉得自己能在美国麻州剑桥定居,而且在哈佛大学挂个研究员的名,已属大幸。他用退休的一笔现款垫底,在剑桥灰街31号买了一栋老宅,离哈佛燕京图书馆不远,十多分钟就可走到。1982年6月29日,杨联陞给缪钺的信中说:洪师虽是哈燕社创办人之一,而且历任国内之社长(与八校有关),晚年未特为哈佛摹敬,退休后收入甚少。幸洪师母有远见,买一大房,部分出租,以为挹注。同事及学生亦常往照料,晚景尚可。”
洪业研究、写作,偶尔作学术演讲,义务辅导学生。好几代哈佛大学研究中国文史的学生发现这位学问渊博的学者,像一座宝矿,可任他们挖掘。洪业虽没有正式审查考试的资格,但无数博士论文是在他的指导下完成的。洪业颇以自己的学生自负——陈观胜、王伊同、房兆楹、杜联喆、邓嗣禹、刘子健等学者,后来都在美国各大学任要职。
洪业作有《剑桥岁暮八首》,其二云:“哈佛诸生困棘围,五经博士好夸威。出题不惜兼难易,射策犹期中隐微。教学原无中外别,图书故是国家非。旧校桑沧浑意表,西望焉能咏日归。”杨联陞在1955年2月10日的日记中写道:为洪煨莲先生抄剑桥感暮八首(用秋兴韵),油印。打油一首,呈洪先生”:白发飘萧矍铄翁,老师洪姓最声洪。朗吟新句追秋兴,细写长编注史通。引得惠人功莫大,探研捉贼乐无穷。不嫌海外从游晚,上寿先生日正中。”
洪业七十大寿那年,哈佛大学同人把1963年《哈佛亚洲学报》的献辞给了他,表扬他“对中国文学历史的贡献以及对几代学者严慈并加的辅导”。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1981年5月14日,杨联陞作《纪念洪煨莲先生》,诗云:
康桥岁暮诗重咏,夫子音容尚俨然。
东布春风西化雨,量如巨海德长川。子玄子美功臣并,八十八年福寿全。
文史洪门多健者,先生含笑住钧天。
杨联陞与洪业是在哈佛大学的知交。诗中“子玄子美功臣并”说的是洪业在哈佛大学着力最深的两项功业:杜甫研究已成《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一书,晚年最精心的著作则是刘知几《史通》的英文译注。
洪业的英文版《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出版后,杨联陞即写了一篇英文书评,其中提到:“作者将杜甫的诗篇与多事之秋的历史背景精心编织成一篇连续的故事。这种使历史与文学相映成趣的技巧特别适合于描述杜甫,因为杜甫的诗篇反映了他的时代是如此频繁和生动,以至使他赢得‘诗史’之名。”“要研究一位诗史,自然需要高深的学养和长期的钻研。而在洪教授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位致力于他心仪的诗人40年之久的严肃学者”。
洪业14岁时,父亲洪曦教他怎样翻检诗韵,开始做五七言律诗。洪曦拿给他一部石印的《杜诗镜铨》,告诉他:“不但杜甫如何作诗是可学的,而且杜甫如何做人也是可学的。”但那时洪业太小,对杜诗没有多大兴趣,只因要敬遵严训,也苦读杜诗,观其大略。洪曦说:“难怪你觉得李太白的诗和白香山的诗都比杜工部的诗好。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年岁越大了,对于杜诗的欣赏,也越多了。读李诗、白诗,好比吃荔枝吃香蕉,谁都会马上欣赏其香味。读杜诗好像吃橄榄、嚼槟榔,时间愈长了,愈好;愈咀嚼愈有味。你说杜甫一生得意的时候少,倒霉的时候多;欢乐喜笑的声音少,叹息呻吟的声音多,这也是对的。不过人生的际遇离合大多半是不受个人支配的。杜甫在痛苦的处境中,还勉为常人之所难,这是可学的。这样地为人,走了运,当然会成功;倒霉了,也不至于失败。”
等洪业出洋留学,回国当教书匠时,已是31岁。世味的咸酸苦辣尝得比十四五岁时多得多了,对杜诗的领会也增加不少。再过十多年,洪业对杜诗的欣赏,自觉有猛进的成绩。好比烹饪佳肴,讲究的是时间与火候。今存杜甫的诗,大部分是他在40岁以后写的,40多岁的洪业,读好些杜甫的诗句,如同心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泱泱泥污人,㹞㹞国多狗”,嵚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天地军麾满,山河战角悲”……
日军占据燕京大学之后,师生一大批陆续被捕。洪业和11个教职员坐牢半年,虽也受过一生梦想所不及的侮辱,洪业反不觉愤怒,因为国家存亡既不成问题,个人生死,无足重轻。有一天在澡池边,洪业偶与邓之诚相逢。邓低声问洪:有何感想?洪答:“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
有一天,洪业向日军狱吏请求:“让我家送一部《杜诗引得》或者任何本子的杜诗一部入狱,供我阅看。”因为洪业记得文天祥不肯投降胡元,在坐狱待杀的期间,曾集杜句,作了两百首诗。洪业恐怕不能再有学术著作了,不如追步文山后尘,也借用杜句,留下一二百首写生平诗。可日军竟不许洪业之求。可幸运的是,最终洪业等人都能活着出狱——这是洪业写《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的原动力。
在《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中,洪业借杜诗还原历史,偶尔也借杜甫的酒杯浇胸中块垒。洪业更把自己融会中西的学问运用得炉火纯青。如在第十章中,洪业写道,据说诗人的生活通常由三个“W”组成:酒(Wine)、女人(Women)和文字(Words)。其他诗人可能如此,但杜甫不是。杜甫的三个“W”是:忧虑(Worry)、酒(Wine)和文字(Words)。尽管他对美有着深切的欣赏,也包括美丽的女子,但从来没有证据表明他和女性的关系超过了社会所规定的界限。尽管杜甫多次在诗中感情深挚地提到他的妻子,但他从未为她写过一首情诗。杜甫的为人一贯实诚可敬,无论在个人生活还是在公共生活中都是如此。
洪业深深地把自己的人生体悟融入对杜诗的理解之中。他直抒胸臆:“我不敢轻言自己完全懂得了作为诗人的杜甫。我相信我对于作为个人的杜甫已经有了相当准确的了解。他是孝子,是慈父,是慷慨的兄长,是忠诚的丈夫,是可信的朋友,是守职的官员,是心系家邦的国民。他不但秉性善良,而且心存智慧。他对文学和历史有着深入的研习,得以理解人类本性的力量和脆弱,领会政治的正大光明与肮脏龌龊。他所观察到的八世纪大唐帝国的某些情形仍然存在于现代中国;而且,也存在于其他的国度。”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