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基宁
在中国,南方特别是江浙地区,叫“横塘”的地方很多,但最负盛名的要数姑苏城外西南十里的横塘。这里至今仍存有横塘驿站的遗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便是苏州的“灞桥”——送别之所,因此留下了太多的名诗名句,讲述那些聚散离别、逝水流沙……
20年前,我在苏州上方山下读书时,每天清晨出早操,都要从山脚下的学校一路向北,晨跑全程大概两公里,在一个叫“横塘金屋装饰城”的室外停车场集合排队,等着老师点名签到。尘土飞扬地卖装饰建材,是我对苏州横塘最初的印象。
20年后,绝大多数苏州本地人依旧只有在装修时会想起去横塘转转。事实上,我读书时还在的“横塘镇”,业已消失在城市发展的大潮中,似乎也没什么可惜的——当年的镇子,一条水泥街道,两边是贩卖廉价商品的店铺,我时常去买书、租碟。这样的横塘,与小桥流水的江南古镇相比,实在有点“灰头土脸”。除了城市面貌上的差别外,苏州话里,“横”和“黄”不分,每回坐公交车到“横塘站”,听到售票员“黄(第三声)塘”“黄塘”地叫,很难让人联想到这个“横塘”真的就是古诗词里的那个寒烟碧水、离愁别绪的横塘。
“凌波不过横塘路”
但凡读过一点诗词的人,谁没被这句词打动过呢——“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是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但在此之前,“横塘”一词在古诗中已很常见,在贺铸之前,最有名的当数唐代诗人崔颢的《长干曲四首(其一)》,其中有“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一句,不过这里的“横塘”一般认为是南京秦淮河畔。而贺铸让“姑苏横塘”后来居上,声名远播。
贺铸的这首词不但成为“青玉案”词牌的定律之作,而“青玉案”词牌的别名也叫“横塘路”。过往也有因某首词太出色,而后人将其中的名句命名为词牌的做法。但贺铸却是自己动手,改词牌为“横塘路”,足见其情感注入之深。
北宋元符元年(1098),贺铸因母亲去世,丁忧而客居苏州。城内,他住在醋坊桥;城外,他在横塘有一处别业小筑。在这里,他远离喧嚣,读书作文,并发生了一段凄婉的暗恋。
这桩情事,被贺铸好友北宋词人李之仪记录在《题贺方回词》的题跋中。原来贺铸在苏州爱上了一名“吴女”,这名苏州女子被形容为“宛转有余韵”。贺铸对她一见钟情,甚至有下聘求婚的打算。然而,这场单相思不过一年,贺铸虽然朝思暮想,却始终没有实质性动作,煎熬中却等来“吴女”过世的消息。得知噩耗的贺铸捶胸顿足,恨自己没有勇气开口。他常和李之仪谈起此事,每次都追悔莫及。
李之仪不光记录了事情的大体原委,还特别强调一个细节:有天夜深了,突闻叩门,他虽然惊讶,却也能猜出来者是谁。开门一看,果然是贺铸。原来贺铸又写了两首新词,深夜前来倾诉。他吟咏了一遍又一遍,情到深处,眼泪近乎夺眶而出。
长久以来,对《青玉案》的解读多数认为,词人在书写自己“人生郁郁不得志”的闲愁,毕竟在中国诗词传统中,用佳人求之不得的意象,抒发美好理想不能实现的作品比比皆是。但知晓了这场“相思独角戏”后,才能真切感受到贺铸的内心情感。同样,这里的“横塘”,不再是一个文学符号,而是真实存在的地点。
横塘在苏州城外西南十里处,是胥江和大运河的交汇点。从苏州城内走水路,可经盘门沿胥江到横塘,也可陆路至此,再坐船南下北上。总之,横塘是苏州运河一个重要的转运点,即使苏州人去石湖、太湖、天平、灵岩踏青,也大多要经过此处,因此常常可见此处游人如织。
贺铸在横塘邂逅“吴女”,一面之缘后,总希望能再次偶遇,奈何“凌波不过横塘路”,两人从此无缘再见。他只能反复回想她那天离开的背影,“但目送、芳尘去”。一方用情至深,另一方却浑然不知,恐怕“吴女”至死也不知道,有位深情的词人曾痴念着她。
后来有人说,贺铸不敢表白的原因,是自己相貌不佳,这个说法也对也不对。在文坛中,贺铸的相貌确实谈不上出众,他身量奇高、面色青黑、口歪嘴斜、头发稀疏无须……外号“贺鬼头”,不过他为人深情而温柔。
贺铸创作《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是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而就在前一年,他的夫人赵氏在苏州去世。他对妻子一片深情,多年后重回苏州,写下了一首可媲美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悼亡之作《半死桐》:“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如今再看这条时间线:三年内,母亲、妻子相继离世,仕途上也不如意……李之仪形容,贺铸见到“吴女”前的状态是“垢面蓬首,不复与世故接”,整个人心灰意冷。见到“吴女”后,他似乎重燃了生活斗志,老贺”聊发少年狂;但另一方面,颓唐了太久,顾影自怜,为自己的丑态顾虑重重。然而,相思在纠结中戛然而止,眼泪终究换不回佳人。
早知如此,还不如从未相逢。于是,贺铸将满腔懊悔和愁绪付诸笔下,词人的不幸却是读者的万幸。姑苏横塘,就这样成为贺铸安放情思之所在,名重于中国文学史。
“年年送客横塘路”
横塘镇已经没有了,横塘驿站遗址还在。前些年即使游人有心访古,交通上恐怕颇费周章。最近几年,大运河的文旅资源被日渐重视,横塘驿站也入选苏州的“运河十景”。路虽然修好了,但跟着导航走还是有点弯弯绕,成片的高楼阻挡了视线,容易让人心生疑惑,好在能听见远处运输船的汽笛声。
从地图上看得清楚,“横塘驿站”坐落在胥江和大运河交汇处的河心小岛上。想上岛便要过桥,这座桥便是彩云桥。这座石板桥原是横卧在大运河上的,1992年因运河拓宽,才迁建于胥江之上,和横塘古驿亭形成了独特的亭桥组合。
过桥上岛,整个横塘驿站遗址仅剩一座驿亭,这是江南运河沿线仅存的古驿站遗构。值得一提的是,横塘驿旧址曾登上1990年发行的邮票小型张,这也是新中国邮票上第一次出现古驿亭。事实上,驿亭不过是原驿站的大门,而其余建筑已荡然无存。驿亭中的石碑记录了目前保存下来的建筑曾历经同治十三(1874)等多次大修,而驿亭入门左右石柱上镌刻着:客到烹茶旅舍权当东道,灯悬待月邮亭远映胥江”,落款也是“同治十三年六月”,对联寥寥数语便勾勒出此处当年迎来送往的景象。
站在驿亭前,近距离感受“活着的遗产”大运河,映入眼帘的是各种运货驳船川流不息的画面,苏南运河是如今中国水运最繁忙的河道之一。在没有公路、铁路、航空的古代,水运则更加重要,运河就是古代的高速公路,而驿站就是“服务区”,专供传递官府文书以及往来官吏们歇脚住宿。横塘驿站地理位置特殊,位于胥江与大运河的交界处,水路进出苏州的,多半也会在这里歇脚。时间一长,这里就成了苏州的“灞桥”——送别之所。
南宋诗人范成大在《横塘》中写道:“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这首诗是范成大早年的作品,此时距离他归隐石湖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后世据此推断,横塘驿最早可能始建于宋代。
等到范成大晚年辞官归隐石湖后,距离石湖一步之遥的横塘就算是家门口了,杨万里、姜夔等诗友多来石湖拜访,横塘是必经之所。
在一本明人撰写的横塘地方志书《横溪录》中,录下了姜夔的一首《过横塘》:“自作新词语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横塘路,回首烟波两石桥。”读来不禁莞尔,这内容不是姜夔的名篇《过垂虹》吗?为何改了几个字,“张冠李戴”到横塘了?
姜夔一生布衣,家贫无立锥之地。但他精通音乐和诗词。绍熙二年(1191),经杨万里推荐,他来石湖拜见仰慕已久的范成大。范、姜两人一见如故,老范很喜欢这个比他小20多岁的年轻人。姜夔来时是隆冬,此时范成大的身体已不太好,“梅开雪落,竹院深静,而石湖畏寒不出”——虽然主人无法作陪,但姜夔一人在石湖范村里游玩。范村广种梅林,于是姜夔赏梅写词,新作《暗香》《疏影》两篇。范成大读后大赞,让家中的伶工歌姬演练。其中,歌女小红唱得深情,引得姜夔倾心。
是年除夕夜宴,姜夔即将返回湖州,范成大成人之美,让歌女小红随姜夔而归,才促成了名篇《过垂虹》:“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原来,宴罢,一叶扁舟早已备好,范成大送姜夔、小红登船,路上途经吴江的垂虹桥,姜夔百感交集,写下此诗。
那么,在《横溪录》中,姜夔抱得美人归的小船怎么又划回横塘了呢?两首词换得美人归,范石湖(范成大晚号石湖居士)的惜才与慷慨成就了这段佳话。但凡后世作地方志的人,都愿意记录本地先贤的好人好事。千百年来,“横塘”这个意象在诗词的浅吟低唱中总与爱情相关,倒也让这首“伪作”读来并无太大违和感。
“吴山穿绕横塘过”
从横塘驿站向东,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公里,便是唐寅墓。这恐怕是苏州收费最便宜的景点之一,门票只要5元。一墙之隔还有一个免费的市民公园,有亭台楼阁,还有一片大草坪,名为秋香园。一进门,便有一尊汉白玉的古代侍女雕塑,周遭遍寻后,发现并无任何字牌标明这是“三笑”中的“秋香”。
世人知晓唐伯虎,多半是从“唐伯虎点秋香”开始的。“唐伯虎点秋香”这个故事的雏形,最早出现在明代的笔记小说中。一个叫陈元超的苏州才子,对一名婢女一见钟情,于是混入府中当伴读书童,最终如愿抱得美人归。等到明末冯梦龙写《警世通言》,便有《唐解元一笑姻缘》。这个故事接着被改编成杂剧《花前一笑》,然后从“一笑”变成“三笑”,《三笑缘》弹词又经过苏州评弹演出而广为流传。到了清末,弹词又出现了《九美图》,于是唐伯虎除了秋香,又多出八个娇妻。
然而,真实的唐寅潦倒一生,诸事不顺,以他窘迫的经济状况,哪里能够妻妾成群呢?所谓“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这方印章,也系后人伪造。唐寅的人生中压根没有什么“点秋香”的浪漫情事,那么,为何人们热衷把这桩“美事”安在他身上呢?
唐伯虎一生共娶过三任妻子,19岁娶徐氏为妻,但25岁那年,唐寅的父、母、妻、妹、子五位亲人相继去世。此后他曾续弦,等到“科场舞弊案”后,第二任妻子也离他而去。多年孤身一人的他,最终娶了出身青楼的沈九娘为妻,后来传闻中的九个老婆,多半是以为“九娘”是他的第九位妻子而以讹传讹。
两人患难见真情,沈九娘嫁入唐家后,没享过一天福,辛苦操劳家事,最终因病亡故。九娘死后,唐伯虎悲痛异常,他甚至将沈九娘用过的针、刀、尺等一一写入诗中,那份思念浸润在每一个字里。他万念俱灰,皈依佛法,按《金刚经》中的“六如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从此自称“六如居士”。
明嘉靖二年(1523),54岁的唐伯虎偶见一幅苏东坡真迹,其中有二句:“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深为触动,回家后便卧病不起,不久过世。临终前,他有一首绝笔:“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足可看出其心境。如此看来,他的才子盛名和真实结局所形成的强烈反差,着实令人同情。所以,也就能明白苏州人为何要将一桩美好的爱情故事移植到他身上,让他不拘礼法,让他风流潇洒,让他心想事成。
去世后,唐伯虎被葬在横塘王家村。在《江南四季歌》中,唐伯虎曾这样描述横塘:“吴山穿绕横塘过,虎丘灵岩复元墓。”这句诗提到吴中三座名山,虎丘、灵岩不用多介绍,元墓即“邓尉山”,乃赏梅胜地“香雪海”之所在。其实,从地理位置上看,几座山相距甚远,但在唐伯虎的诗中,一湾横塘水竟将这些吴中名山串了起来,看来横塘颇得才子钟情。
虽然唐伯虎的绝笔诗写得如此决绝,仿佛对世间没有任何留恋,但其实他是最为深情之人,而葬于横塘,几百年来看遍人间的聚散离别,或许才是对这位大才子最好的慰藉。
“记得横塘秋夜好”
顺治八年(1651)的春天,苏州横塘,有一场最漫长的告别。
吴梅村依依难舍,将红颜知己卞玉京,从太仓的梅村别墅(吴梅村本名吴伟业,梅村由此得名)出发,一直送到一百多里之外的苏州横塘。
在这里,他将此前写就的《琴河感旧》四律赠给了卞玉京,其中就有一句“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仅一句便能证明二人在横塘有过一段情意缱绻的时光。
十年之前,卞玉京和闺蜜陈圆圆都在横塘居住过,而今“共载横塘”,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两人不胜唏嘘。卞玉京,“秦淮八艳”翘楚,性情高冷,爱喝烈酒,人们将她与陈圆圆并列,有“酒垆寻卞赛,花底出圆圆”之说。
卞赛是卞玉京的本名,她生于官宦之家,可惜父母早亡,家道中落,迫于生计,她带着妹妹以卖艺为生。虽堕入风尘,她却孤高清傲,又素有洁癖,“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
晚年的吴梅村回忆他和卞玉京最初的相遇:“与鹿樵生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为若弗解者。”寥寥几笔便把一个敢爱敢恨的卞玉京勾勒得生动无比,她借酒大胆表白,吴梅村却支支吾吾,装作听不懂。两人关系的走向在那一刻便定下了基调。
吴梅村曾偕卞玉京出席各种场合,她的才情令满座皆惊,比如在吴梅村送发小吴继善去四川的饯别宴上,卞玉京作诗相赠,人们赞其“明慧绝伦”。不过,当时吴梅村已娶妻纳妾,并没有与卞玉京发展下去的打算。
后来明清鼎革,江南大乱,两人失去联系。顺治七年(1650),吴梅村去了常熟钱家,得知卞玉京也在此地,便央求钱谦益撮合见面。在柳如是的邀请下,卞玉京姗姗而来。得知吴梅村在此,她进门便登楼,不再露面,即便钱谦益和柳如是多番劝说,她仍坚称自己旧疾骤发,不愿见人,不过表示改日再去梅村别墅拜访。当真是咫尺天涯,黯然神伤的吴梅村挥笔写下了《琴河感旧》。就在他以为两人再无交集时,卞玉京倒是兑现了诺言。第二年初春,她果然来了太仓梅村别墅,却身着一身道服,以“方外人”的身份来访。
原来在战乱中,卞玉京逃难时以道装出行,日子久了干脆自号“玉京道人”,这也是“卞玉京”的来历。那身脱不下的道装,包含着她山河破碎宁做化外人的决心。这次见面,她携琴而来,为梅村弹歌一曲,讲述了南明崩溃后,那些贵族千金以及秦淮佳丽们的悲惨遭遇,听者无不动容流泪,于是吴梅村据此写下叙事名篇《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
这次相会是吴卞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也许吴梅村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送卞玉京,从太仓一路送到横塘,从这里上船,再沿运河远行。
横塘一别后,果真是“红粉飘零我忆卿”,终其一生,两人未再谋面。又过了十几年,卞玉京去世,吴梅村去了墓前凭吊,以一首充满悔意的《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记录了这段乱世中的凄美爱情。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