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壶:趣味游艺,礼仪寓之

2023-12-12 18:14:40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陈仲丹

  投壶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投掷运动。它由射箭演变而来,既是一项体育活动,也是一种博弈助兴的游艺。具体做法是投掷者站在一定距离之外,将箭投向壶中,以投中的多少决定胜负。

  早年起源

  投壶的起源很早,在先秦时就已流行,最初是主人宴请宾客时的一种礼宾游戏。在宴客时,或由于庭院不够宽阔难以放置箭靶,或由于宾客众多无法备弓比试,或是有的宾客不会射箭,就以投壶代替,以怡悦宾客,以习礼仪。

  古人有云:“投壶,射之细也。燕饮有射以乐宾,以习容而讲艺也。”春秋战国时,上层士大夫注重内心修养,投壶这种从容安详、讲究礼仪的活动正适合他们的需要。当时在各国交往的国宴上也会举行投壶游戏。

  史书中曾记载了一个春秋时诸侯间投壶的故事。公元前530年,各国君主来到晋国祝贺晋昭公继位,晋昭公设宴款待,并与齐景公等来宾一起投壶,事先说定谁投中就由谁当诸侯国的盟主。这场投壶比赛由晋相中行穆子主持,晋昭公首发投壶,穆子说:有酒像淮河,有肉像高丘,晋公投中就统率诸侯。”晋公果然投中。齐景公举起箭说:“有酒如渑水,有肉像山陵,我投中就代替你。”他也投中了。这一故事中的重要人物中行穆子是晋国的卿大夫,1961年,他的墓在山西侯马被发掘,墓中出土了两个铜方壶,现分别收藏于国家博物馆和山西博物院。有人认为,这两个壶除用于存放美酒外,也会用于投壶。

  由于投壶是在宴会上举行的助兴活动,因而所用的壶本身就是酒器,或是铜壶,或是瓷壶。这种壶口大腹鼓,颈部细长,壶内装了又小又滑的豆子,防止投进去的箭跃出。所用的箭(矢)用柘木削成,不去树皮,不带箭羽,前细后粗。

  投壶之礼开始时,主人要拿箭到宾客面前邀请三次,宾客则向主人行拜礼,推辞三次,然后才能接受主人奉上的四支箭。投壶者每次投三局,每局投四支箭,后来增加到八支箭。壶与投者的距离在两到三米之间。每投进一支就由当裁判的“司射”记一分,最后以获得多少决胜负,输的一方要当场喝酒作罚。

  在投壶过程中,还多伴以击鼓奏乐和歌舞表演,以雅歌为投壶助兴。在《礼记·投壶》中对相关仪节的介绍也提到了音乐:“宾主皆起降坐,序立。司正令弟子……奏诗五终,一终为一节。先歌一节以听,再歌一节始投,循歌声之终,鼓声之始而发矢,宾主迭发以矢。”这类雅歌由士大夫文人吟唱,有其基本的平长旋律,声音与气息交融绵长,沉稳大气,与古人抚琴吟唱的浩歌类似。

  演变发展

  到汉代,酒宴上仍经常举行投壶游戏。贵族、士大夫对投壶的喜好已到了“对酒设乐,必雅歌投壶”的地步。有一块河南南阳出土的东汉画像石描绘了投壶的场景:画面正中立着一个广口大腹的壶,壶内已投入两支箭。壶旁放着一个酒樽,樽上还有舀酒的勺。壶两侧有五人,两位头戴进贤冠者在投壶,每人怀抱三支箭,手拿一支,正向壶中投掷。头戴进贤冠表明他们的士大夫身份。画面右侧有一男子,已有醉意。他席地而坐,被人搀扶着退场,显然是投壶场上的败者,已被罚了不少酒。画面左侧一人跽坐侧身,右手手心朝上,似乎在计算,左手执一木质的兽形器,也叫“筹”,用以计算投入壶内箭矢的数目以判别胜负。此人是司射。

  汉武帝时的郭舍人是投壶高手,对投壶的游戏方式做了重大改进。他用竹箭代替木箭,以增加箭杆的弹性,并去掉壶内的豆子。这样有些箭投入壶中就会弹出,他接箭在手,再投箭入壶,如此一投一弹,连续不断,以增加投壶的娱乐性。每当郭舍人做投壶表演时,只见竹箭在空中来回穿梭,最多能连续百余次往返,“一矢百余返,谓之为骁”,围观者大声喝彩,赞叹他的投壶神技。他因有此绝技而受到汉武帝赏识,被留在武帝身边随时表演,并且“每为武帝投壶,辄赐金帛”。杜甫有诗称赞:“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后来还有人用屏风挡住壶,“隔障投之,无所失也”,此外还有“闭目投”“背投”等各种花样。有一种玩法是投入的四支箭除了要全部弹出外,还要求它们落地的样子俯仰不同。

  在汉武帝时的滑稽人物东方朔的心目中,不但世人爱投壶,甚至连神仙也爱投壶。《神异经》中说:“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恒与一玉女投壶,每投千二百矫。设有入不出者,天为之噫嘘(叹息)。矫出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这说的是在东荒山中有一间石头房子,东王公就住在里面。这个神仙没事就爱和玉女们玩投壶。他们的玩法是投入再弹出来,一支箭玩上1200次,如果投进去没有出来,上天就叹息一声。如果箭弹出而脱手未接到,上天就会哈哈大笑。这样老天就成了东王公投壶最大的观众。晋代的张华说,所谓“天笑”就是天不下雨的时候闪电,所以如果看见天上一道闪电划过却没下雨,就说明东王公在与仙女玩投壶。大诗人李白也熟悉这一传说,他在《梁甫吟》中称: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

  文人寻趣

  投壶的变化还体现在壶上,到魏晋时壶口两旁出现了两只壶耳,这样箭就不只是可投进壶口,也可投进壶耳,而且投出的箭可以是斜插,也可以是横依。投壶的花样也就更名目繁多,比如,“带剑”投法,箭投入壶耳,箭身斜倚在耳口,如同人腰间的佩剑;倒中”投法,箭尾朝下被投入壶中;写字”投法,三支箭同时投出一起落入壶中。投壶游戏不再限于饮宴喝酒时举行,逐渐成为愉悦身心的一种活动,礼仪性减少,娱乐性增加。当时有妇女因丈夫出门在外,就在夜晚以投壶消愁解闷,“夜相思,投壶不停箭,忆欢作娇时”。

  宋代投壶主要在文人中流行,文人们“投壶弈棋,烧烛夜归”。北宋名臣司马光撰写了《投壶新格》,他结合投壶技艺宣扬儒家的中庸之道,强调投壶有助于提升个人修养。他还对投壶的用具和规则做了详细规定,使之更加规范。比如,在投壶方式上,司马光定了“有初”第一箭入壶者)、连中”第二箭连中)、贯耳”(投入壶耳者)、“散箭”(第一箭不入壶,第二箭起投入者)、“全壶”(箭箭都中者)、“有终”(末箭入壶者)、“骁箭”(投入壶中之箭反跃出来,接着又投入中者)等二十种名目。

  宋代理学家刘子翚曾写《投壶》诗:礼盛周垂宪,词夸晋起戎。区区论胜负,转眼事还空。”说明投壶起源于周代,有很强的竞技性,但不必过于计较输赢。南宋史学家李焘的儿子李壁也写过一首《投壶》诗,认为射箭、下棋都费力劳心,不如投壶玩起来方便,通过投壶可习得礼仪,提高修养。而且投壶自有其规则和道德,不可取巧用计取胜。南宋末年诗人卢钺也有一首同题的绝句诗:“离骚课罢便投壶,长日身心得自娱。多少论筹闲殿最,始终中节定工夫。”投壶是文人读书之余的娱乐,尽管不必计较输赢,但也要力争取得好成绩。

  元代时,投壶在学校得到了推广。明清时期,投壶仍在上层社会流行,如《明宣宗行乐图》中就有皇帝亲自投壶的场面,画中宣宗朱瞻基穿戴便服檐帽,在御园观赏并参与投壶。他端坐在马杌上,手执箭矢,投壶置于离席位约二矢半的距离,所投三支箭皆入壶中,而其对手所投三支箭则弹出在地上。

  明代投壶的娱乐性更强,以花样翻新、难度增加为上乘。当时的投壶高手苏乐壶,“自幼工投壶,高下左右,手无所不便,又能以己意创出新奇诡名异法,至数十种,皆古所无”。小说《金瓶梅》中有数回提到投壶,如第十九回中西门庆与李桂姐等人在“院子内投壶耍子”。晚清画家任熊的作品《姚大海诗意图》也描绘了投壶:画中一位身着棕色貂皮大衣的老者,手里捧着四支箭;他身前站一青衣男子,手持一箭意欲投掷,左侧一人头戴巾帽,脚蹬皂靴,左手背后握着三支箭,背向投壶,右手扔出一支箭,正扭头观望能否投中。

  在北京,明清两朝的社稷坛中有“投壶亭”(现存为1926年重建),里面还藏有六个铜投壶,大约是清代皇家的遗物。到近代,随着西方体育、娱乐项目的传入,投壶的影响力逐渐衰微。

  古艺新生

  投壶在历史上还传入了朝鲜,有人考证是在南朝梁武帝时。它不但受到王室贵族的欢迎,还在地方的乡校书院中流行。朝鲜的大儒李湟特别喜欢投壶,在其桃山书院中设置了投壶。后来投壶在朝鲜民间逐渐普及,直至今天还是韩国春节、中秋节等传统节日期间常见的民俗游戏。现代韩国的纸币上曾印有李湟的头像和投壶、箭矢的图案。

  近代还有一桩与投壶有关的历史公案。

  1926年,自命东南五省联军司令的军阀孙传芳提出要恢复投壶来复兴古礼。他借过生日邀请一些学者到南京行投壶之事,国学大师章太炎也名列其中。孙传芳将一个大厅布置为投壶场址,苏州大同音乐会任古乐演奏。投壶席位为亚字形,参加者依序入座。他的部队中少校以上军官着军服,文官着长袍马褂到场观赏。投壶者分两队,每队四人,着古衣帽,做进退揖让动作。后来鲁迅先生在《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文中提到这件事,称章太炎“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受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实际上章太炎并没有赴约。

  前些年的电视剧《芈月传》中,有芈月三姐妹在楚国宫廷玩投壶的情节。古装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中也有与投壶有关的情节:剧中人明兰与人比试投壶,投出十筹反败为胜,为姐姐华兰保住了嫁妆。

  近年来,旧艺重现,投壶又不时出现在人们面前。比如,有幼儿教师将投壶改造成可供孩子游戏的项目。它既有对抗性,运动量也不大,还可培养幼儿对传统文化的认知。国内许多社区在组织市民活动时,也常将古代的游艺活动复活,其中就有投壶,以引导居民感受传统文化的魅力,寓教于乐,发展休闲体育,给人们带来了难以言说的享受和颖悟。

  (作者系南京大学世界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