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锡刚
1962年,《诗刊》第1期以头条刊登陈毅的《冬夜杂咏》。诗人在这组以《青松》开篇的五言诗之前有一则小序:“1960年冬夜大雪,长夜不寐。起坐写小诗若干段,寄兴无端,几于零乱。迄今事满一年,不复诠次。送登诗刊,以博读者一粲。1961年12月1日仲宏记。”诚如臧克家所说,这组五言“情意生发,字少行短,给予人的启发和兴致却颇大”。
就这样,陈毅开启了1962年的诗歌之旅。他与三位诗人直接或间接的交往,应是旅途中一道别样的风景。
【胡先骕:此诗富典实、美歌咏】
胡先骕以中国植物学的奠基人、中国生物学的创始人名世,也是一位功力深厚的写作旧体诗词的诗人。或许是出于对钱锺书《宋诗选注》的激赏,1960年代初,胡先骕邀请钱代为选定自己的诗集《忏庵诗稿》。钱锺书评价胡诗“弯弓力大,琢玉功深”,对一般读者来说,知晓其作,首推七古《水杉歌》。
观胡先骕的学术生涯,1948年4月与郑万钧共同发表关于水杉的论文堪为高峰。这一发现是近现代中国科学史上的一件盛事,使世界植物学界为之震动。胡先骕对此引以为豪,他认为,中国植物学是在引进西方科学的基础上创建起来的,经过自己这一代的努力才使该学科得以独立。
胡先骕长于吟诗填词,于1961年初,吟成长达70句的七古《水杉歌》,有序云:“余自戊子与郑君万钧刊布水杉,迄今已十有三载。每欲形之咏歌,以牵涉科学范围颇广,惧敷陈事实,坠入理障,无以彰诗歌咏叹之美。新春多暇,试为长言。典实自琢,尚不刺目,或非人境庐掎摭名物之比耶。”全篇摘录如下:
纪追白垩年一亿,莽莽坤维风景丽。
特西斯海亘穷荒,赤道暖流布温煦。
陆无山岳但坡陀,沧海横流沮洳多。
密林丰薮蔽天日,冥云玄雾迷羲和。
兽蹄鸟迹尚无朕,恐龙恶蜥横駊娑。
水杉斯时乃特立,凌霄巨木环北极。
虬枝铁干逾十围,肯与群株计寻尺。
极方季节惟春冬,春日不落万卉荣。
半载昏昏黯长夜,空张极焰光曚昽。
光合无由叶乃落,习性馀留犹似昨。
肃然一幅三纪图,古今冬景同萧疏。
三纪山川生巨变,造化洪炉恣鼓扇。
巍升珠穆朗玛峰,去天尺五天为眩。
冰岩雪壑何庄严,万山朝宗独南面。
冈达弯拿与华夏,二陆通连成一片。
……
如此佳作,投寄某诗刊,却未被采用。其中一个原因,应是陈毅在1961年3月召开的紫光阁戏曲编导工作座谈会上所指出的:“有许多报刊编辑不登旧诗词……旧诗词是客观存在的。同时,今天有很多人作旧诗词,就是没有发表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发表旧诗词?据说现在有些报纸的编辑,还是不给它公平的待遇,我颇为遗憾!”
《水杉歌》遭退稿一事,被胡先骕的老友秉志获知,这位老教授了解元帅诗人陈毅不但时有诗作问世,而且作为国务院常务副总理,虽主管外交,但对科技、文教事业多有关注,特别对高级知识分子和文化界人士颇多理解和关怀。因此秉志建议将诗稿寄给陈毅。
陈毅收到《水杉歌》,展读后大为赞赏,遂于1962年2月8日致函《人民日报》文艺部:“送上诗词三首。胡先骕先生之水杉歌,此诗有好处,请刊登,我之两首词亦请处理为感。”2月17日,《人民日报》在第二版的醒目位置发表《水杉歌》,同时刊登陈毅言简意赅的评论:
胡老此诗,介绍中国科学上的新发现,证明中国科学一定能够自立且有首创精神,并不需要俯仰随人。诗末结以“东风伫看压西风”,正足以大张吾军。此诗富典实、美歌咏,乃其余事,值得讽诵。
《人民日报》不依惯例安排文艺版,显然是考虑到陈毅强调“中国科学一定能够自立且有首创精神”。这年新春,陈毅在招待首都科学技术工作人员的宴会上,发表题为《发愤图强,向科学技术堡垒进攻》的讲话:在建设社会主义强国的过程中,科学技术工作者承担着光荣和艰巨的任务。和我们的宏伟目标比起来,我国的科学技术还是落后的。我们工农业的技术水平还不高,还有一些技术没有过关;现代科学技术的许多新成就,还需要我们去掌握、运用和发展,科学理论的研究工作还远落后于实际的需要。依靠我们的自己的刻苦努力,向科学技术堡垒进攻,把我们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科学技术难关一个一个地攻下来,这就是摆在我国科学技术工作者面前的光荣的战斗任务。”
《水杉歌》见报后,陈毅还特意邀请胡先骕晤谈。此后,胡还应邀列席这一年的全国政协会议。
这年3月,陈毅在广州召开的全国科学技术工作会议发表长篇讲话,他热诚推荐《水杉歌》,当为1962年的第一束“报春花”。
【袁水拍:每能中的,快慰之至】
1962年夏天,时任中宣部文艺处处长的袁水拍与当年有“诗坛三剑客”之称的徐迟,结伴往访陈毅。其起因,要说到这年暮春时节《诗刊》编辑部举行的诗歌座谈会和5月间发表的毛泽东《词六首》。
3月下旬,陈毅致函《诗刊》主编——
克家同志:
来信收到,即日去上海,返京再谈。在人大开会时,我们可以举行一次座谈会,最好由诗刊发起办。尊作尚未拜读,长诗史诗由你开头,这就很好了。
致
敬礼!
陈毅上
3.27
3月上旬,陈毅在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会议上发表长篇讲话,阐发尊重艺术规律的重要性:对创作规律不理解,结果正相反,创作就越搞不起来,积极性愈来愈少。”在陈毅的提议下,4月19日下午,诗刊社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有50多位诗人和文艺界知名人士参加的座谈会,袁水拍和徐迟均与会。随后出版的《诗刊》登载了《座谈会记盛》,记录了陈毅的发言:
刚才总司令讲,要把新旧揉合起来,这也是我的主张。我写诗,就想在中国的旧体诗和新诗中取其所长,弃其所短,使自己写的诗能有些进步。
“五四”以来的新文学革命运动,提倡诗文口语化,要写白话文,作白话诗,这条路是正确的。但是不是还有一条路?即:不按照近体诗五律七律,而写五古七古,四言五言六言,又参照民歌来写,完全用口语,但又加韵脚,写这样的自由诗、白话诗,跟民歌差不多,也有些不同,这条路是否走得通?
“五四”以来写新诗的经验值得总结,应肯定它的方向是正确的,成绩也是巨大的,但其中有一种新诗写得使人看不懂,比旧诗词还要难懂,我认为这一倾向应加以克服……
今天我们有中国历代诗歌的传统,有几十年新诗的成就,还有苏联、欧美的诗歌作为参考。我们可以从中吸取有用的营养,又把近几十年的人民革命作为背景,这样来进行思考和创造,是一定能大大发展诗歌事业的。我们可以在几十年之内有新的成就,可以突破前人。这一狂想,不妨试试。
座谈会结束后,陈毅与几十位诗人共进晚餐,合影留念。几个小时的座谈与餐叙给袁水拍和徐迟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人民文学》5月号发表毛泽东的《词六首》之后,陈毅与《解放军文艺》的编辑有过一次关于诗歌的谈话,不仅谈到自己创作的《梅岭三章》等作品,还以亲历者的身份,谈了对反映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的《词六首》的理解。
袁水拍、徐迟往访的谈话,虽未见当事者的直接文字记录,但陈毅为袁水拍书扇面的两则文字多少透露了个中信息。
一面是写赠袁水拍的题词:
余解放前读马凡陀诗,喜其鞭挞反动派每能中的,解放后始知马即袁水拍同志。吾党有诗人,快慰之至。近来忙于他项工作,写作甚少,于诗坛不无遗憾。水拍同志送扇命书,题数语为赠。
一九六二年夏 陈毅
另一面题词是:
毛主席词云:万类霜天竞自由”,又云“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此反映一九二七年冬,中国各阶级争夺革命领导权的情况。诗人抱负如能实现,革命不至失败。应知诗人胸罗亿万群众,何止百万甲兵。仲弘读毛词陈毅应命的题赠,以“每能中的”“快慰之至”表达对当年以《马凡陀的山歌》名世的袁水拍的赞誉,同时又以“近来忙于他项工作,写作甚少”而表示遗憾。其实,此前袁水拍写过一些特别的作品,毛泽东在1957年4月写信给他,称赞“你的《摇头》写得好(陈毅的六言诗也好),你应该多写些”。《摇头》中写道:
摇,摇,摇,/我们这位同志/老爱把头摇。/“这个/我看不好。/那个/我看也不妙。/什么!/这个也在争论?/那个也在探讨?/不好,不好!/满台家务事,/满纸儿女情……
巧合的是,《摇头》与陈毅的六言诗《游玉泉山纪实》登在同一天的《人民日报》文艺版上,无疑亦为陈毅寓目。
【郭小川:在新诗人中是有前途的】
与胡先骕、袁水拍不同的是,陈毅与郭小川并无直接交往,他关注这位新诗人中的翘楚,皆缘于胡乔木的推荐。
这年9月6日,正在疗养中的胡乔木致函陈毅:
介绍看一首诗——《厦门风姿》。这首诗除感情热烈、文采富丽外,特别可注意的是一百六十行通体都用对仗(隔句对和当句对,略似骈赋)调平仄,每句押韵(北方流行的所谓十三辙的宽韵),章法严谨(每四行一节,每一大段一韵到底)。虽然篇幅略感冗长,不无小疵,但用白话写新式的律诗,究为诗史上的创举,也是主席号召的在古典诗歌基础上发展中国诗的一个认真的努力。
《厦门风姿》全诗116行,分为5节,兹迻录第二节中部分诗句,可感知胡乔木所概括的“用白话写新式的律诗”之风貌——
大湖外、海水中,忽有一簇五光十色的倒影;
那是什么所在呀,莫非是海底的龙宫?
沿大路、过长堤,走向一座千红万绿的花城,
那是什么所在呀,莫非是山林的仙境?
真像海底一般的奥妙啊,真像龙宫一般的晶莹,
那高楼、那广厦,都仿佛是由多采的珊瑚所砌成;
真像山林一般的幽美啊,真像仙境一般的明静,
那长街、那小巷,都好像掩映在祥云瑞气之中。
可不在深暗的海底呀,可不是虚构的龙宫,
看,凤凰木开花红了一城,木棉树开花红了半空;
……
展读之下,陈毅即于9月8日在胡乔木的信后写下批语,以“我觉得郭小川在新诗人中是有前途的”寄予热望。陈毅赏识郭小川,显然在其创作实践契合自己惯有的主张。他在四月诗歌座谈会上还说了这样一番话:
“五四”以来把词当作新体诗,或诗体的新发展,这是最通达的见解,我想赞成的人一定很多……因此我要重复一下我的主张:我主张写诗要写得使人家容易看懂,有思想,有感情,使人乐于诵读,按不按严格的诗词格律都可以。何其芳同志有个主张,要搞新诗的格律,这也是一种做法,不要忙于说他不对。把几十年的新诗,总结几条经验,按这个去做,难道就一定不能成立?抗日战争时期的歌曲,是对新诗的一个很大的支持。抗日歌词,大部分是不用韵的,或者很少用韵,但唱起来很好听,这证明新诗这条路是走得通的。最近我听了《祖国颂》,不错,恐怕是十多年来一个很成功的歌,词也填得不错,唱起来很有气魄。
郭小川意气风发,继《厦门风姿》,又创作了《甘蔗林——青纱帐》这一达到其艺术生涯高峰的巨制。因创作《望星空》《一个和八个》而饱受外界质疑的郭小川,久欲辞去中国作协的领导职务。这年10月,在胡乔木的协助下,郭小川调任《人民日报》高级记者。他在写作通讯、报告文学和评论的同时,仍然创作了《西出阳关》《昆仑行》等有影响的作品,郭小川以其不懈的创作实践,无负于胡乔木的推荐和陈毅的期许。
《厦门风姿》仿佛成为胡乔木和陈毅诗交的触媒。1965年初,陈毅致函胡乔木,谈诗,谈新诗的形成——
……您填的词我是能懂的。我认为旧诗词可以新用,您的作品便是证明。因此您初次习作,便能入腔上调便是成功,中间有几首,我很喜爱。您多写便会更趋熟练,以此为祝!大创作是等着您的,更以此为祝!中国新体诗未完全形成,我亦有此感。我也是主张从旧体诗词略加改变去作试验。我写新诗亦习作旧体,就是想找一个办法有助于新诗的形成。这想法不坏,但实践还跟不上。因而看到您填词,便大喜,以为我们是同路中人也。自然您比较严守词格,这是对的。不依规矩不能成方圆,但也有到了打破规矩的时候,便更好些,这看法也是可以成立的。
“用白话写新式的律诗”,这是陈毅和胡乔木的共鸣,也是郭小川的坚持。郭的绝唱《团泊洼的秋天》和《秋歌》,与《厦门风姿》《甘蔗林——青纱帐》,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留下独特印记。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