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与湘籍名人的交谊

2024-02-26 17:02:06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王开林

  从1897年冬至1898年春,梁启超担任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共讲学三个月。现在看来,他在长沙的这段经历非常特殊,借此机会,他与诸多湘贤结缘结交,加深加固了旧谊。谭嗣同成为他最敬佩的友人,蔡锷成为他的得意弟子,与杨度、皮锡瑞、唐才常相识,也都在这个时期。

  梁启超与湘贤王闿运、熊希龄也多有交集。当年,湖南巡抚陈宝箴委任熊希龄为时务学堂总提调,为梁启超安排讲学活动,照顾其日常生活,便是熊希龄的分内事。1905年,清朝五大臣(戴鸿慈、端方、载泽、尚其亨、李盛铎)出洋考察,熊希龄受命去日本请动梁启超当“枪手”,撰写了五篇考察报告(民国著名报人陶菊隐著《六君子传》,言之凿凿地说,出洋五大臣的考察报告是熊希龄请杨度撰写的,此说实为讹传。夏晓虹教授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找到了梁启超的原始稿本,真相已经完全浮出水面)。

  1914年,熊希龄膺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组织名流内阁,邀请梁启超担任司法总长,梁启超欣然应命。这些事实充分说明,梁启超与熊希龄是彼此认可的。梁启超对湘人一直友好相待,即使保守派的叶德辉攻讦过他,他也认为叶德辉“学问却甚好”。

  2023年是梁启超诞辰150周年,值此机会,回望他与六位湘贤(谭嗣同、唐才常、王闿运、杨度、皮锡瑞、蔡锷)的交谊。

  与谭嗣同、唐才常

  梁启超与谭嗣同从相识到深交仅有三年时间。1895年,梁启超与谭嗣同相识于北京,他致书康有为,称道谭嗣同“才识明达,魄力绝伦,所见未有其比”,但又惋惜谭嗣同“佞西学太深”。1897年冬,梁启超来到长沙,担任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用《孟子》和《公羊春秋》为教本,主张民权之说,撒下了变革的种子。迄至1898年春,三个月时间里,梁启超与谭嗣同朝夕相处,称之为“讲学最契之友”。

  两人授徒之余,还一起为解除妇女同胞的缠足之苦奔走呼吁,倡议各项新政,同为《湘报》撰文。此外,他们还要应对顽固守旧派的叶德辉、苏舆等人隔三差五的詈骂。当时,湖南是全国维新变法的重镇,他们同为“箭垛式的人物”,是褒贬臧否者集矢的目标。

  梁启超与谭嗣同志同道合,确有知己之感。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谭嗣同将自己全部的诗文稿件托付给好友,此举不似托孤,却胜似托孤。梁启超劝谭嗣同留在日本领事馆,一起逃亡海外,谭嗣同以壮语自明心迹:“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至此二人肃然立约,“一抱而别”。

  谭嗣同义薄云天,把“行”而“图将来”的机会让给梁启超,把“死”而“召后起”的任务留给自己。行者与死者各尽其责,原本不存在孰勇孰怯、谁高谁低的比较和区分,但他主动选择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种英风侠气不禁使人油然而生敬佩之情。谭嗣同被捕前一天,仍有数位日本志士来苦劝他东游避祸。谭嗣同的一席话掷地有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自从参与变法,他就选择了责任和担当。

  梁启超在海外刊发亡友遗稿,撰序称赞《仁学》“为法之灯,为众生之眼”。他还撰写了《谭嗣同传》,卒章言其志:……通乎此(即《仁学》)者,则游行自在,可以出生,可以入死;可以仁,可以救众生。”梁启超称赞谭嗣同为“国民先觉”,还下过一个重要的结论:“谭浏阳志节、学行、思想,为我中国二十世纪开幕第一人,不待言矣。”这句话的分量沉甸甸的。

  谭嗣同与唐才常“少同乡,长同学,生同志,死同烈”,而梁启超与唐才常相识则较晚。1895年,梁启超询问谭嗣同的至交好友是谁,后者的答复是“二十年刎颈交,绂丞一人而已”。唐才常号绂丞,又号佛尘。

  1897年冬,梁启超应约来到长沙,谭嗣同介绍他与唐才常订交。唐才常赠送一方产自浏阳的菊花砚给梁启超,此砚遭际不凡,由谭嗣同作铭,书画家江标刻字。铭文有“任公之砚佛尘赠,两君石交我作证”之句。戊戌年秋,梁启超匆匆离京,这方未及带走的菊花砚从此杳如黄鹤,多年后,他撰诗话缅怀故友,仍“念之凄然”。

  当年,梁启超告别时务学堂,曾恳请唐才常接任其职。唐才常对梁启超评价很高:“汪洋千顷,今之叔度(东汉贤士黄宪,字叔度——编者注),外似温柔,内实刚劲,尤非人所易知。”

  1899年,唐才常离开上海,先到香港、南洋,后至日本,先后与康有为、孙中山会晤。当时,康有为、梁启超奔走于海外,倡议保皇,向华侨募捐,以图起兵勤王,他们眼中的那位徐敬业,非唐才常莫属。然而令人痛惜的是,由于经费不足、事机不密、行动不齐,自立军起义失败了。1900年秋天,唐才常在汉口被湖广总督张之洞下令杀害。事后,梁启超唁慰唐家,一度筹款周济唐才常的亲人。

  与王闿运、杨度

  1914年,王闿运致书时任北洋政府司法部长梁启超,起首之语是“一别廿年,风云万变”。若廿年非约数,梁启超与王闿运的交往就应早于1897年。

  王闿运是旧派人物,经学名家,诗文大豪。他对于维新变法素持异议,有“新学无裨,人心益陷”的论调。王闿运治群经,首重《礼经》,尤严夷夏之防,认为学习洋人无异于“以夷变夏”。清末时,他阻止过儿子王代功、王代懿、弟子杨度留学日本。进入民国后,他仍然认为杨度深中洋毒,必须用老庄之学透析才行。王闿运抗拒新潮流,憎恶革命派,视之为目无君父的乱臣贼子。他对维派同样缺乏好感,如何看待梁启超,就可想而知了。

  一个诗文俱佳、颇具幽默感的聪明老头,偏偏对于时代潮流缺乏理解和共情。梁启超并不佩服王闿运的经学研究,批评他“经学所造甚浅”“拘拘于例,无甚发明”“徒自增其妄而已”“颇有小慧而学无本原”。梁启超评论王闿运的史学著作《湘军志》,也颇有微词:“缺乏史德,往往以爱憎颠倒事实。”表扬的话只有一句“文采可观”。两位“大傲哥”,注定做不到“相看两不厌”。

  1900年正月,梁启超拜访旅居杭州的王闿运。此次见面,在王闿运《湘绮楼日记》中有一段文字描述:梁新学来,言公法,盖欲探我宗旨。答以不忘名利者必非豪杰……而初学必自孟子所谓大丈夫者始。”王闿运姿态极高,暗讽康有为、梁启超一派人物实为名利之徒,并非真豪杰,距离孟子所称道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标准都差得远。

  王闿运1914年致书梁启超,事由是湘乡有位寡妇要到京城诉冤,王闿运同情她,请司法部长梁启超受理此案。信末,王闿运不失诙谐地调侃,自己作为闲人干涉法官,按例是要获罪的。他还拈出《诗经》中“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的典故,以示贤者风度,轻松自如地掉了掉书袋,学问家的高级感就有了鲜明的底色。

  梁启超与杨度的交往,则始于1898年正月。这天,杨度从湘潭乘船到长沙,往湘绮楼拜见业师王闿运。恰巧王闿运去了衡阳,杨度听说康有为的大弟子梁启超在省城讲学,新近名头响亮,决定去时务学堂会会他。杨度是王闿运的得意门生,梁启超自然不敢怠慢。两人讨论《春秋》《孟子》,杨度雄辩滔滔,对康门学说多有批驳。在当天的日记中,杨度写道:“论辩甚多,词气壮厉,卓如(梁启超字卓如——编者注)初犹肆辩,后乃遁词。然而其人年少才美,乃以《春秋》骗钱,可惜!可惜!昏暮乃去。”两人均年轻,杨度23岁,梁启超25岁。杨度以气势取胜,称梁启超靠《春秋》骗钱,初识的印象显然不佳。

  1902年,杨度留学日本,任中国留日学生总会会长,梁启超是《新民丛报》主笔,两人的交往日益频繁。那段时间,梁启超推重杨度,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视杨度为谭嗣同再生。他为杨度的长诗《湖南少年歌》作引言,言辞不吝褒美。如此评价有无水分?当年,梁启超作《少年中国说》,举世一读而心雄;杨度作《湖南少年歌》,众人一唱而血沸。“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杨度与梁启超,一个是英锐的“湖南少年”,一个是激进的“少年中国之少年”,这种“猛志固常在”的狂飙精神,正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

  民国初期,杨度与梁启超的政见分歧日益明显。1915年,杨度撰《君宪救国论》,认定唯有君主立宪可使国家培元固本,避免流血革命。梁启超对杨度之论不以为然,他正色相告:“此何时,此何事,项城又何人,而可如是其轻且易耶?”梁启超洞烛袁世凯之野心,劝杨度勿上贼船,但杨度已经迷途难返。

  与皮锡瑞

  皮锡瑞是晚清湘籍经学家,字鹿门,自署书室为“师伏堂”,人称“师伏先生”,著述宏富,享誉学林。1899年,他致书黄遵宪,盛赞“康、梁奇士,谭君伟人”。谭君指谭嗣同,已牺牲一年多,可见皮锡瑞与维新党人气义相契。

  当年,皮锡瑞爱读《时务报》,尤其喜欢该报主笔梁启超的文章,称赞其中一篇畅谈洋务的文章是“探源之论”。《四库提要》轻视顾炎武的《日知录》,皮锡瑞阅读原书后,认为顾炎武所言实为“对症下药”,其日记中有这样一句话:梁卓如诸人议论,亦多推本是书,未可非也。”这表明他赞同梁启超的观点。

  梁启超于1897年乘船抵达长沙后,署湖南按察使黄遵宪设宴洗尘。在日记中,皮锡瑞记下了他对梁启超的第一印象:“梁貌不甚扬,亦不善谈,已到馆,初六上学。”以仪表论,梁启超确实不算美男子,谈吐也并不出众,但他的笔下功夫堪称万人敌。同席的还有江南机器局总办蒋德钧和时务学堂总提调熊希龄,皮锡瑞称“蒋、熊皆开化党,所言皆变法事”,对这类话题并无抵触情绪。

  数日后,皮锡瑞与几位友人游览岳麓山,游毕过江,“饮至二鼓,谈时事甚畅”。席间,皮锡瑞问梁启超,为何湖广总督张之洞不信康有为的素王改制说,梁启超有所回应。此后多次饮宴,皮、梁均同席。

  此后,梁启超赠送新著《读〈春秋〉界说》给皮锡瑞,后者推服有加,自叹不如:“梁氏文笔甚畅,使予为之,不能如此透彻,才力之相去远矣。”他受到启发,欲发挥未尽之意,再作《春秋义说》,以求互相发明。皮锡瑞到时务学堂听梁启超讲《孟子》,头一次见识新教法,不禁赞叹道:“予谓后世有取士(法),无教士法,如此方是教!”

  在时务学堂,皮锡瑞看过梁启超批阅的文卷,感觉他的改笔“仍重文法”,对其得意门生黄颂銮、蔡艮寅(即蔡锷)留下的印象是“皆幼而才,长于议论”。

  1898年正月,梁启超患疟疾,皮锡瑞去探病,见到梁启超牵头联名敦促各总督巡抚出奏,请旨禁革妇女裹足,皮锡瑞认为“此举若行,功德无量矣”。这年二月中旬,梁启超离湘往沪,后来又去了北京,在时务学堂讲学为期仅三个月。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行踪飘忽,两人断了联系。

  后来,梁启超著《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称赞皮锡瑞的《尚书大传疏证》“更补其阙失而续有发明”“其疏释专采西汉今文经说,家法谨严”。皮锡瑞希望能在一个宁静的氛围里与梁启超切磋学问,那一天,他终究没能再等来。

  与蔡锷

  蔡锷是梁启超的得意弟子。梁启超到时务学堂讲学伊始,学生蔡艮寅(即蔡锷)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位少年相貌英秀,不仅听课认真,而且长于议论,文章写得很好。

  1899年,梁启超从日本写信相招,蔡锷得到唐才常的资助,东渡扶桑,入东京大同高等学校学习语言。次年,他回国参加唐才常领导的自立军活动,于起义失败后重返日本,决意入军校学习军事。1901年,蔡锷请梁启超写介绍信给东京成城学校(专为中国陆军留学生开办的预科军事学校)校长。

  梁启超对于爱徒立志学好陆军科目心存疑虑,他说:你是文弱书生,似乎很难担当军事重任。”蔡锷回答道:“只须先生为我想方设法,能够学陆军,将来不做一个有名有实的军人,不算先生的门徒!”爱徒有这么高的心气,老师当然要设法成全他。蔡锷说话算数,做事认真,入校后刻苦自励,后来果然成为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三期骑兵科的顶尖高材生。毕业时,蔡锷与步兵科蒋百里、炮兵科张孝准一道荣获“中国三杰”的美誉。

  1915年8月24日,为袁世凯复辟制造舆论的“筹安会”发表成立宣言的第二天,蔡锷从北京搭晚车去天津探望师友,与梁启超、汤觉顿等人交换对时局的观感,他的情绪相当愤激,对大家说: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好一个“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这远比“为四万万人争权利”之类来得更为痛切。

  斗争终须讲求策略,梁启超与爱徒蔡锷合计,决定两人分头行事,一个退至暗处,另一个进到明处。退至暗处的将来要用枪,“迹求隐晦,平日谨言词,慎交游,常恐以意外之疏忽而招来本事之损害”,必须潜心默运,不露声色,孤注不轻易一掷,目标不预先暴露。进到明处的现在就得用笔,以揭破袁氏假面为急务,则无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蔡锷在北京与袁党周旋,梁老师的雄文一石激起千层浪,作为弟子不可能不公开表态,他说:“我们先生是书呆子,不识时务。”袁党诸公当即抓住这个话柄,责成他去规劝梁启超收敛笔锋。他又说:“书呆子哪里劝得转来?但书呆子也不会做成什么事,何必管他呢?”蔡锷的这些话带有权宜之变,倘若不如此这般,真实意图势必掩藏不住,正义事业就会遭遇极大的困阻。

  1915年11月底,蔡锷乔装出京,赴天津就医,秘密会晤梁启超。师徒二人分析了日趋悲观的时局,认为护国一役已经无法避免。梁启超与蔡锷郑重约定:“成功呢,什么地位都不要,回头做我们的学问;失败呢,就死,无论如何不跑租界,不跑外国。”

  蔡锷与梁启超匆匆道别,变名易姓,从天津赴长崎,从长崎转香港,再经海路往越南过境,潜入广西,由广西至云南,在昆明与滇军旧部会合。护国运动最终取得了胜利,洪宪王朝土崩瓦解。可痛惜的是,蔡锷因患喉癌病逝于日本。

  梁启超撰《护国之役回顾谈》,结尾处笔触饱含深情:蔡公死了吗?蔡公不死,不死的蔡公啊!请你把你的精神变作百千万亿化身,永远住在我们青年心坎里头。”得意弟子英年早逝,其时国家仍深陷于混乱的泥潭中,梁启超的椎心伤感痛穿历史隧道。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