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里的“天籁之音”

2024-02-26 17:02:08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向以鲜

  南宋词人张孝祥词作并不多,却是才华纵横,时出绝唱。在他短暂的三十八年坎坷人生岁月中,不仅成就了完美的人格,也成就了独树一帜的词风。

  要谈论宋词,就必须认真对待这位英年早逝的“于湖居士”(张孝祥号于湖——编者注)。而那首著名的《念奴娇·过洞庭》则是历代必选的经典作品,已成为词史上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峰,它所散发出来的澄澈光芒,不因时间的久远而稍有黯然。词曰: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这首脍炙人口的词作,存在一个小小的分歧:词的下阕中“扣舷独啸”一句,有的版本写作“扣舷独笑”。很多人知道这点,并以自己的理解轻描淡写地一掠而过。在我看来,如何处理这个分歧,实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到今天,是该对这桩小小的公案有个清楚的交待了。

  凭直觉,还是“扣舷独啸”更贴切。“啸”——按照孙登和阮籍的说法,是有如鸾凤之音,可以声振林木的。这种更为疏狂不羁的行为,和扣舷的优雅与豪迈是极其吻合的,它是另外一种心灵之歌,在“表里俱澄澈”的水光月色之中,扣舷独啸,更有一种悲怆之美。

  那么,究其底里,是“扣舷独啸”还是“扣舷独笑”?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其境界却大不相同。这个异文,大概在宋代就开始出现了。作“扣舷独笑”的版本有四部丛刊本(影印慈溪李氏藏宋刊本)、唐圭璋《全宋词》、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周笃文《宋百家词选》等;作“扣舷独啸”的版本有宋乾道本《于湖先生长短句》、梁令娴《艺蘅馆词选》、胡云翼《宋词选》等。

  看起来,想纯粹从版本学的角度来了断这桩公案不大可能。这个分歧,似乎从于湖集子一开始刊行就已存在,一些名家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个多么值得注意的问题。“扣舷独啸”也好,“扣舷独笑”也罢,大概是同音近义,这种讹误,在版本校刊中是司空见惯之事。有趣的是,在前文提及的现代著名词学家周笃文先生的《宋百家词选》中,周先生是主张“扣舷独笑”的,但他在为“扣舷独笑”一句作注时却补充说:“敲击船舷以按节歌啸。”原因值得玩味。大概周先生也以为,此处若解为“敲击船舷以按节歌笑”,于理于情难以通圆吧。

  为何如此?让我们回到“啸”的历史语境中,或能找到本质的答案。

  啸的简史

  作为一种中国独特的声学现象,可以这样来粗略勾勒啸的简史:所谓啸,根据汉代许慎《说文》和唐人孙广《啸旨》的解释,是中国古人发明的一种颇具神秘色彩的天籁似的音乐。

  有时,一些善啸的大师(如阮籍)也会用手指予以辅助,从而形成音域更为完广、音调更多变幻的奇响。它在很多方面与我们现在所说的口哨有相近之处,钱钟书先生则认为,啸就是现代的口技(见《管锥篇》第三册)。也有人认为,啸可能和蒙古人的呼麦相近。

  早在先秦时代,作为一种音乐和表情达意的方式,啸已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之中,《诗经·小雅·白华》中就有“啸歌伤怀”的表达。但从文化发生学的角度而言,啸应该起源于更早的巫术信仰之中,是巫人对大自然的某种神秘声音(如风雷、虎豹)的肖声模仿,幽远清厉,可以上达天宇下通大地,成为人神交会时的一种交流媒介。

  从目前可以查到的典籍来看,巫术之啸应该起源于南方,尤其是在楚湘粤以及巴蜀一带(见晋人王嘉《拾遗记》等)。这种起源于南方巫术的啸,经由文化的传播,而渐及于中原和北方。由此,似可解释一个之前颇为不解的现象: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看到的先秦典籍之中关于啸的记载,所关涉的主人几乎清一色是女性。这是因为起源于南方之巫的啸,其施行者亦大多是女性的缘故。人类学研究显示,早期的神巫角色,主要是由女性来扮演的,这一点从屈原的《离骚》中也能找到确凿的证据。事实上,直到中古时期,啸法作为一种道法修为,也主要是在道教女冠之间展开的。

  啸虽然在先秦时代已初现端倪,真正作为一种重要的声音文化形态进入人们的心灵世界,要到了魏晋时期才最终形成。在这一时期,几个与啸文化密切相关的人物出现,他们是曹植、陶渊明、孙登、阮籍、嵇康等人。其中最为著名、影响最大的当推阮籍,可以这样说:没有阮籍,就没有真正的啸,中国啸文化未必能在历史上留下闪耀的光芒。当然不要忘记,阮籍的老师是苏门先生孙登。

  阮籍发明了一种独特的啸法——指啸。1960年,江苏南京的西善桥南朝大墓出土了一幅砖刻壁画,名为《竹林七贤与荣启期》。阮籍在画中居于第二位,他头戴帻巾,身着长袍,左手支撑于皮褥之上,身体微微向后倾斜,右手手肘置膝上,手指触唇吹之。史书记载,阮籍的啸艺十分惊人,可以啸闻数百步(见《世说新语·栖逸》),如果纯以口舌的气流震荡,恐怕是不能达到这种效果的。

  近似天籁的自然之音,对于崇尚返朴归真、放任逸情的魏晋士人而言,可说是知音相遇了。啸在此时与玄学、佛道相融,从而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这种来自于人类自身的神秘之音,经过哲学与灵魂的洗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洞彻骨髓的惊异之力,或回响于山林,或萦绕于王府。啸是无言的,因此是避祸全身的良音;啸是有声的,因此是传情达意的上选。由是,在魏晋这个独特的礼乐崩溃、险象环伺的时代,啸找到了最好的生长土壤。那个时代的人,可以不说话,可以不做诗,但不可以不啸。

  啸文化在魏晋南北朝时发展至巅峰,并形成了各种方式或意境,如长啸、高啸、讽啸、静啸、永啸、坐啸、吟啸、悲啸、清啸、舒啸、啸歌、啸傲、啸吒、啸咏、啸叹等。根据范子烨的研究归纳起来,有三种啸是最重要的:其一是长啸,即《说文》段玉成注所说的蹙口出声而成长啸,其特点是声音宏放,有石破天惊的气势;其二是吟啸或啸咏,就是且吟且啸,在发啸之时,间以诗吟,以增加声韵的清雅和意境的美丽;其三是啸歌,即成公绥《啸赋》所谓“触类感物,因歌随吟”,也就是用啸声来模拟歌的曲调。

  自魏晋以降,虽代有善啸之人,如唐代《封氏闻见录》所记之峨眉陈道士等,但作为一种生活风尚,已是流风余韵。但啸作为一种精神文化遗产,则以一种强大的生命力,渗入唐宋诗人或词人的内心之中,成为中国古典诗词的一道独特而神秘的风景。他们在作品中抒写与啸相关的情绪或活动,可能更多的时候已不像魏晋士人那样会真的长啸清吟(或许他们偶尔也会真的一啸),而只是把啸作为一个历史的回声呈现于作品中,如王维《竹里馆》写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这个时候,啸就在更加精神化的层面于诗人或词人的幻想中响起。那一瞬间,我们所谈论的张孝祥,这位在壮丽的洞庭湖上泛舟的孤客,即是阮籍或孙登,即是放达而悲怆的魏晋名士,即是历史回荡的影子。

  啸的语境

  人们热衷于啸,是因为啸可以极其巧妙且神秘而美丽地表达遥深的旨意。啸会在怎样的时候出现,要表达一种怎样的情绪或理念呢?这种无言之歌,真有如此“难与君说”的“妙处”吗?

  魏晋士人爱啸,但并非不择时地而作。相反,他们对啸的时空要求很讲究,并且啸者必须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在他们看来,啸是上天赐予人们的声音,因此要珍惜它,否则就是一种亵渎。唐人孙广在《啸旨》中指出,有三个方面值得我们注意:第一是啸者在发啸前的心理准备,要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情,与物无竞;第二是生理准备,要气息调畅,唇齿端正,口腔湿润;第三是啸时的环境,要风云朗畅,天地清和。显然,在孙广眼中,啸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并非如我们今天所想象的那样随口呼号。当然,这样的啸已经是道家修身养性的一种重要法门,可能和魏晋士人以啸而张扬个性的实质已然不同。

  啸的文化象征意义在于:它是一种用无词的音乐来表达人们内心中最隐秘的、最具反叛精神的古老方式。因此,更多的时候是和英雄落寞、壮志难酬、隐士高蹈、傲诞狷狂、目空凡尘等情形联系在一起的。不论从左思的“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还是从陶潜的“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均可窥见其中消息。最能体现啸之本质者,还是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的阮籍,在《世说新语·简傲》中有这样一则记载:“晋文王功德甚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这种放达超迈的风度,可能只有唐代的李白才能与之比肩了。

  啸不只是一曲纯粹的高人之歌,清丽之后有哀婉,超然之中有无奈,优雅之中有愤怒,它是风中无言的倾述,是心灵的悲歌。亦如阮籍在《咏怀诗》中所描述的那样:月明星稀,天高气寒……啸歌伤怀,独寐寤言。”这种复杂的历史语境,给后世的中国士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投影。

  洞庭“天籁”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张孝祥的洞庭之夜吧:

  公元1166年的中秋前夕,词人来到洞庭湖。虽说离中秋还有两天,但湖上之月已然十分明亮纯净,像是天外之光,这种感觉让张孝祥有点眩晕和疑惑:中秋还没到呢,按常理而言,月光不至如此皎洁吧?

  不知是造化的天工在起作用,还是词人心境泛滥,总之词人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平日风起云涌的湖水此刻像是凝结了一般波澜不惊,连一丝风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水面如一面浩大的美玉磨制的镜子,毫发毕现地映照着月亮的光辉和银河的影子,词人的一叶扁舟则仿佛融化了的一粒涓滴,晶莹地闪现于水天之际……

  大概是词人突然意识到个体生命被消解的可能,一种强烈的融入感开始复苏。于是,一场寂静的同时也是惊天动地的盛筵展开了帷幔:这场盛筵的酒取之不尽,因为它是西江之水酿就;这场盛筵的酒饮之不竭,因为它以北斗七星为觞;这场盛筵的宾客也是无穷尽的,因为天地万象,无论清风明月,都是它邀请的客人。你听,那扣击船舷的声音、那苍凉的长啸越过湖水和漫长岁月,一直传到此时和未来人们的耳中。

  在这样的时刻,是扣舷独“啸”还是扣舷独“笑”,实已轩轾分明。在这样的苍茫天地间,只有承载着中国士人孤独而放达灵魂的“啸”,才足以彰显张孝祥那澄明而又悲怆的心境。借用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句式:着一“啸”字,境界全出。

  从文化发生学来看,啸绝对是个体的自由行为,它代表着个人独立的意志,因此宜独啸而不宜群啸。还有一层意思,是“独笑”一词所不能包蕴的:从《诗经》时代开始,啸就与歌联系在一起,所以才有“啸歌伤怀”。在很多时候,啸亦歌,歌亦啸,二者实难分别。其情形颇类长歌当哭,只是没有那样悲怆而已。而笑与歌则很难达成如此境界。啸歌”啸吟”在古代典籍中俯仰即是:“啸歌成往事,风雨坐凉轩”“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人们在使用“啸歌”时,文化记忆中一定会出现我们前面提及的以啸闻名的阮籍、谢鲲或成公绥等名士。实际上,从张孝祥“稳泛沧浪空阔”一语来看,其心中尚有一个隐秘的偶像——渔父。这是《楚辞》中虚构的一位与屈原对话的通达人生世事的隐者: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音yì——编者注)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枻,即船舷,与扣舷之意暗合(见王逸《楚辞章句》)。这位神秘的渔父,实际上是宋词及众多中国文学中另一个重要的写作原型。渔父的文化象征意义是多重的,它与高洁、超脱、纯粹、智慧及洗尽凡尘等风范相依托。

  即使到了宋代,渔父的形象也仍然在生活中影响着人们,以至于还有人以渔父或渔翁自居。比如《宋史》就记录了一个叫渔翁的松江隐者,棹小舟往来波上,扣舷饮酒,酣歌自得。

  这位异于常人的松江渔翁,实际是屈原时代渔父的宋代版本,他仍然保留了渔父的典型动作——扣舷酣歌。渔父的明代版本则在宋濂的《竹溪逸民传》中有所表达:一个叫陈洄的逸民,每当明月高照,水光潋滟之时,便携短箫、乘小舫,荡漾于水月空明之中。吹箫罢,他扣舷歌曰:“吹玉箫兮弄明月,明月照兮头成雪。”

  张孝祥过庭湖的三万顷“玉鉴琼田”、扣舷独啸之时,心中一定存有渔父的影子。也许,他会觉得自己就是那位看透世事的渔父呢。很显然,他在词中所说的“稳泛沧浪空阔”,并非仅指洞庭湖水,亦已与渔父所歌唱的沧浪之水合而为一,成为一种让内心更为透明的神圣之水。

  如此时刻,如此洞庭绝响,除了长啸如歌,还能做什么呢。

  在宋词中,我们发现,凡涉及泛舟之事,触及词人内心之块垒者,常会有扣舷、击楫或长歌之举。如张炎的《壶中天》: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惟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此词意境颇与张孝祥词有异曲同工之妙,其“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亦隐含“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的意趣。

  (作者系诗人、作家、四川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