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凤莲
千年羊城——一颗璀璨的“南国明珠”。今天的广州是宜居、宜业、宜游的国际都市,是文化辐射力强大的中心城市,是高科技数字经济的孵化场,还寄托了全球华人华侨对于粤港澳大湾区的乡愁。
今天的广州文化,七彩流光、万紫千红,既有国际都市的现代快捷,也有历史名城的庄重高雅,还有南国花城的温馨富足。逆时光之流而上,去追溯广州最初的文化底色,或者说找寻广州文化的原真结构,我们该去哪里发现文化长河的源头?
越秀、荔湾、海珠是广州文化的三原色。在古城墙被拆掉之前,特别是“一口通商”前后的百年,广州完成了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积累与建构。那么,对于文化内涵如此丰富的广州来说,海珠区意味着什么?
从古至今,海珠区贡献了珠江、花市、小港、海幢寺、黄埔古港、纯阳观、工业大道、海珠湿地、广州塔、琶洲试验区、广交会、琶醍等广为人知的文化名片。从时间构成来看,海珠区以先秦为起点,历经南越、南汉、清末、新中国成立等多个时间节点。将时间和文化品牌结合起来,我们就能梳理出一条完整的海珠文脉,这条文脉不是孤立地存在于珠江南岸,而是与大广州所有的文化瑰宝一起,合力形成了“千年羊城,南国明珠”的璀璨风景。
得天独厚的自然恩赐,加上广州人民的勤劳智慧,广州呈现的不是城乡二元对立,而是文化的三元和谐:越秀在城墙之内,自古就是广州的政治、文化中心;荔湾依托于古城墙之边,是商贸和交易中心;而海珠则是江海明珠,它在大江对岸,两千多年里,为花城奉献了最淳朴、最优美、最丰饶的江河田园之美,确立了广州千年商都牢不可破的坚实地位,展示了羊城崇尚风雅、自在自适的生活情趣。
珠江:海珠文化的神韵与灵魂
城市空间最为重要的决定因素便是自然环境。城市的兴衰很大程度受制于江海,世界上众多历史文化名城都是毗邻江海。讲述海珠区的故事,首先从珠江开始。这片富饶又充满活力的土地,被珠江环抱着,变化了数千年。珠江不仅是广州的母亲河,也是岭南文化的象征,它承载着两千多年岭南精神的演变,其中不变的是“雄直”的气节。就狭义的“文脉”——文学艺术的演变来看,海珠人杨孚、李昴英、何维柏、潘飞声等南粤先贤,在不同历史时期高举的都是“雄直”的大旗,用诗文反映现实。
孕育、壮大于海珠的岭南画派,更是以“折衷中西”为号召,将岭南文化的繁盛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与广东音乐共同成为岭南文化飘扬在中国艺术史中的两面旗帜。所有这一切发生在海珠区土地上的演变,都与珠江有关。
珠江不仅是一条满载历史故事的河流,对于城市来说,它更是一条养育苍生、兴旺百业的生命之河。穿越城市、东流入海的珠江,是造化为广州这座美丽城市画下的最原始构图。江河对于中国城市来说,是乳汁、摇篮和襁褓。在公元前214年,任嚣城(广州古称——编者注)打下第一块土坯之前,甚至在人类还没有到来的时候,珠江已经流淌在这片大地上,用前后航道环抱着美丽的海珠岛。海珠区文化的万始之初便是珠江,海珠文化、广州文化的神韵与灵魂也是珠江。
作家刘斯奋在《广州赋》开篇便写道:广州之形胜也,云山重叠障其北,珠水浩荡襟其南,水阔则盛产鱼鳖虾蟹,山深则广栖走兽飞禽。于是百姓来集,以渔以猎;炎风播雨,宜牧宜耕。云山珠水,是广州“宜牧宜耕”“百姓来集”的首要条件。等到城市建设起来,有了商铺、寺庙、私塾、学宫,有了万商云集、百业兴旺,珠江不仅是安居的倚靠和屏障,更是广州这座城市的底气、支柱和灵魂。
海珠石与刘王殿
一条大江,可以将城市两岸分为南北,文化却是从来一家、难分彼此。“海珠”这两个字像一个美丽的桂冠,从珠江中“浮起”,落在了“河南”的头上。1960年8月,河南区改名为海珠人民公社,取其“海上明珠”之意。
海珠这个名字,在今天看来,与珠江前后航道环绕而成的岛屿之美无限吻合。不过,这个名字本来并不属于珠江南岸,而是一块已经融入越秀区沿江路的大型礁石。人们疑惑海珠广场、海珠中路不在海珠区,殊不知,这是历史文化的一个奇妙错位。
宋代时,海珠石为羊城八景之一——“珠江晴澜”。清代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李调元的《粤东笔记》、范端昂的《粤中见闻》都对74“珠江三石”有详细记载。
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详细说明了海珠石的传说:
会城有三石,东曰“海印”,西曰“浮丘”,中曰“海珠”……海珠在越王台南,广袤数十丈,东西二江水环之,虽巨浸稽天不能没。语云:南海有沉水之香,亦有浮水之石。谓此也。相传有贾胡持摩尼珠至此,珠飞入水,夜辄有光怪,故此海名曰“珠海”,浦曰“沉珠”,其石则曰“海珠”云。石上有慈度寺,古榕十余株,四边蟠结,游人往往息舟其阴。端阳、七夕作水嬉,多有龙郎疍女,鲙鱼酤酒,零贩荔支、蒲桃、芙蕖、素馨之属,随潮来往。
时间过去近300年,近代外交家伍朝枢在《海珠公园记》中讲述了自己把海珠石辟为公园的过程:“十四年七月,国民政府成立,粤难渐平,与民更始,朝枢受忝长市政。以海珠一隅,尚驻军旅,宜踵前议,辟为公园。爰请驻军他徙,属工务局长林君逸民速事规画……自兹以后,都人士女,游止其地。”到了1931年,长堤扩筑,海珠公园北面还存留的水道完全填平,海珠石至此彻底难觅踪影。
对于海珠区来说,南汉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阶段,在这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此,故事和传奇纷至沓来。南汉时期,广州的城市空间被城墙局限,所谓“建设”,便是大修宫苑,使得广州“一半花园一半城市”。
据南宋时期王象之编撰的地理总志《舆地记胜》记载:卢循河南故城,南汉以为仓廪,刘王殿岗即其遗址。”南汉人对于晋代农民起义大本营卢循故城的用途产生误解,以为是仓廪,于是称它“刘王廪”。南汉高祖刘䶮先是把卢循城用来作为仓库,然后在仓库西侧修筑宫殿,这就是昌华别苑,俗称刘王殿。
刘王殿地处河南隔山村,到了清朝,尚有隐约可以分辨的殿基,登上旧址,在当年可以将白云山一览无遗,与镇海楼遥遥相对。旧时的刘王殿附近还有上马岗、下马岗,起伏的丘陵、蜿蜒的流水、茂密的树林,曾是刘氏君王和宫女们的演武场。那时的宫女也有“不爱红装爱武装”的飒爽英姿,后人陈昙有《咏上马岗》诗赞誉她们的“反串”:“习战郊原事亦奇,戎装不类汉宫仪。红裙飞上桃花马,想见娉婷叱咤时。”
作为广州市的三个老城区,越秀、荔湾、海珠都经历了千年发展,形成了各自的历史文化原点,展示着不同的风采和风貌。越秀区的文化原点位于人民公园南广场;荔湾区的文化原点在老西关,荔枝湾几百年来牵动着广府人的乡愁;那么,旧时的河南如果有文化原点,它会在哪里?
回顾海珠区历史,再来找寻文化原点,我认为应该在刘王殿,也就是今天的广州美术学院(昌岗校区)附近。
1930年12月,当时的广州市工务局局长程天固编制了《广州市工务之实施计划》,计划将河南的道路规划为放射性路网格局:“规定河南刘王殿附近为新市区中心,其南北干路为子午线。”
在广州市工务局1947年绘制的《广州市马路图》上,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在河南,公路网以刘王殿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如同巴黎以凯旋门为中心。那时的刘王殿,还只是一个用等高线标记的山岗而已。彼时的广州,连接珠江前航道南北的桥梁,除了已经建好的海珠桥外,只有三座规划中的桥梁:最西边一座的位置近似今天的人民桥,最东边的一座纵贯二沙岛中部,还有一座位于海珠桥东边,规划的位置接近今天的江湾大桥。
刘王殿的位置靠近海珠区的西部,处于广州市传统中轴线的向南延长线上,过海珠桥,则沿着今天的江南大道向东南方向延伸,当时,通往河南的桥梁只有海珠桥一座。其时将刘王殿旧址规划为海珠区的核心,是非常容易理解的。
今天的海珠区面积超过90平方公里,东临官洲水道,西靠白鹅潭,南北为珠江的后航道和前航道,当代海珠区的文化中心,早已不在刘王殿。而以刘王殿为海珠区的历史文化原点,与河南地区特有的历史渊源有关——南汉遗迹,是最引人怀古之地。
从黄埔古港到琶洲广交会
广州的“城脉”由北向南,依次按照山、城、田、海的格局展开,假如没有海珠区,没有海珠岛宽广的田地,广州这座美丽的城市将缺少生机、缺少色彩。
古时候,城市的存在首先出于政治、军事的需要。对于史学家来说,中国城市的“市”,即“市场”、商贸的职能,要南宋之后才显露出来,在明朝达到一个高峰。不过,也有例外,广州是当之无愧的千年商都,在唐朝,我们的蕃坊就已经洋溢着浓浓的阿拉伯风情了。
“海上丝路”发源地的“商脉”,从秦汉发源,经过黄埔古港的繁华,一直延续到今天琶洲广交会的辉煌。
珠江是广州商脉的载体。康熙二十四年(1685),清政府在设立粤闽江浙四大海关时,就明确规定:“凡载洋货入口之外国商船,不得沿江湾泊,必须下锚黄埔。”这里的黄埔不是今天的黄埔区、长洲岛,而是海珠区的黄埔村。
当时,村中设有黄埔税馆、夷务所、买办馆,黄埔港则为外国商船碇泊装卸之所。到了乾隆二十四年(1759),清政府关闭闽江浙三关,只留下粤海关一口通商,黄埔的货物交易量几乎占据了绝大部分。
十三行并不在黄埔村,黄埔古港是广州海运的物流港,十三行商人们来黄埔,是为了现场看货验货。据说,交易的场面也非常“粗放”。根据梁嘉彬《广东十三行考》的记载,当时的外贸生意,甚至不必细看货单就定价交易。从1843年6月出版的一份外国杂志上的插图《黄埔岛与广州河》就可以看出,当时琶洲塔的位置,还在水中央的洲岛上。
贸易如同海潮,也是潮涨潮落、不断变化的。自康熙二十四年(1685)解除海禁,将国门打开一条缝,允许洋船来华贸易始,至乾隆二十一年(1756)的72年间,欧洲的消费能力和远洋运输能力尚未到位,来广州互市的洋船实际并不多。从乾隆二十二年(1757)至道光十八年(1838)的80年才是兴盛时期,其时实行的所谓“一口通商”,只是对欧美的洋商而言。据统计,来船共达5700多艘,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最多。美国自“中国皇后”号船于1784年首航广州成功之后,至1833年共来船1104艘,相当于英国数量的一半,居第二位。再次就是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从1729年至1785年共来船230艘,然后便是瑞典与俄罗斯等国家的商船。
英国人安德逊是马戛尔尼使团访华时所乘英国战舰“狮子号”的大副,他在1792年至1794年间来过中国,回去后出版了《英使访华录》一书。他是这样描述黄埔村的:
这是在中国唯一允许外国人进行贸易的城市……甚为广阔但不见得宏伟华丽;街道大都很狭窄而人群拥挤。房屋是木房,只有一层。街上都有商店,店内布置得像英国形式,由此可见,居民有所偏爱。依照英国书法用英国字母写上他们名字的招牌并不少见……黄埔是各种船只停泊之所,但沿江上溯则一概被禁止。这是一个甚为美丽、人口众多的村庄,离广州约十八英里。房屋是铅色砖砌,优美的树木间衬在屋宇之间。毗连的田野是一片平地,但在珠江对岸的地面不如广州的宽阔,而有些高低不平与参差不整的形象。
美国人亨特则在《广州“番鬼”录》中记录了他于1825年来到广州的经历:
清朝的第三代皇帝雍正,于1745年下令全部对外贸易只限于广州口岸——通称为黄埔港……碇泊所的北面是重要的黄埔岛,这条河也叫作黄埔,碇泊所也同样使用这个名称,这个名称的意思是‘黄色的碇泊所’。黄埔岛是一个住有好几千人的市镇,他们差不多都直接或间接地与外国船运有关,充当买办、装卸工、铁匠等等。
古代简陋的交易方式,对应的是封闭的外贸体系,与今天广交会的规模、档次有着云壤之别。广交会是广州“千年商都”传奇的延续,是中国拓宽“海上丝路”的成果。作为祖国对外开放的“南风窗”,即便是特殊的历史时期,对外交往、商品贸易的“南大门”也没有关闭,在周总理等国家领导人的关心下,广交会依然照常举办。
千年商都最熟悉的语言就是生意,生意便是互通有无,广交会也是如此。筹办广交会的初衷是加大贸易力度,换取外汇,为国家建设购买大量急需物资。新中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是从1952年到1957年,工业化建设大量需要的橡胶、化肥、沥青、钢铁、机械等很多物资都要从国外进口,而当时的外汇储备却非常少。
在第一届广交会之前的1954年和1955年,广东省在十三行旧地广州市文化公园举办了两届华南物资交流大会,港澳商人采购药材、陶瓷、土特产,交易量达到几百万美元。看到商机,广东省外贸局向中央请示,在广州举办全国性出口商品展览交流会。1956年11月,中国出口商品展览会在广州开幕,会期两个月,客商5000多人,成交额达5000万美元。
一次大胆创新,开启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外贸机制。1957年4月15日,第一届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正式在广州中苏友好大厦举行,参展1223人,成交额达1754万美元。贸易,作为广州两千多年来一直在坚持磨砺的特长,能力从未衰退过。2003年秋天,第94届广交会首次来到海珠区的琶洲,与流花展馆“两馆两期”。此时,参展企业已达10195家。到了2008年秋天,第104届广交会完全搬入琶洲展馆,实行“一届三期”,共设展位55620个。
对于广州来说,广交会永远是城市最为重要的文化财富,它的选址一直都在城市轴线上。最初选址海珠广场,位于广州近代城市中轴线上;搬到流花路,则靠近代中轴线上的越秀山。跨过珠江来到海珠区,是广交会在规模上跨出的一大步,也是在影响力上跨出的一大步。从产业结构的角度看,广交会对于海珠区的展览、服务等第三产业的撬动力度是巨大的。从文化意义上看,对外贸易的枢纽从珠江边的黄埔古港,回到了珠江边的琶洲,百多年来,中国与世界进行的贸易对话、珠江与大海的对话,不仅从未停歇,而且越来越畅通,声音越来越洪亮,航道越来越宽广。
海珠的江海之美,从古迄今不断出新。今天的海珠区,是珠江皇冠上当之无愧的明珠,它将历史之美、自然之美、科技之美、生活之美融为一体。读懂海珠,是读懂广州、读懂岭南、读懂粤港澳大湾区的捷径。
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完美地共生,和谐地互补,闪亮了两千余年的江海明珠,仍将继续闪亮辉煌。
作者系广州市社会科学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