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邦良
1961年,在四川西南师范学院任教的吴宓步入67岁。他非常想念在中山大学任教的老友陈寅恪,决定跋山涉水远赴广州探望。
那时候,出远门不是易事,首先要单位出具证明,否则旅馆不接待;还得备足粮票,否则,有钱也下不了饭馆。吴宓去学院开了相关证明,又去膳食科预支一个月的粮票,这才打点行李,踏上访友之路。
远在广州的陈寅恪得知年迈的老友不远千里前来探望,感动之余,十分担心吴宓路上多有不便,遂修书一封,“叮嘱其赴粤注意事项”。陈寅恪中岁目盲,书信由妻子唐筼代笔,内容如下:
雨僧兄左右:七月卅日来书,顷收到,敬悉。因争取时间速复此函,诸事条列于下:
一、到广州火车站若在日间,可在火车站(车站即广九站)雇郊区三轮车,直达河南康乐中山大学,可入校门到大钟楼前东南区一号弟家门口下车。车费大约不超过二元(一元六角以上)。若搭公共汽车,则须在海珠广场换车。火车站只有七路车,还须换十四路车来中山大学。故搭公路车十分不方便。外来旅客颇难搭也。若搭三轮车也要排队,必须排在郊区一行,则较优先搭到。故由武汉搭火车时,应择日间到达广州者为便。岭南大学已改称中山大学。
二、弟家因人多,难觅下榻处。拟代兄别寻一处。兄带米票每日七两,似可供两餐用,早晨弟当别购鸡蛋奉赠,或无问题。冼玉清教授已往游峨眉矣。
三、弟及内子近来身体皆多病,照顾亦虚有其名,营养不足,俟面谈。
四、若火车在夜间十一点到广州,则极不便。旅店由组织分配,极苦。又,中大校门在下午六点以后,客人通常不能入校门。现在广州是雨季,请注意。夜间颇凉。敬请
行安
弟 寅恪敬启
六一年八月四号下午五点半
此信发出后不久,陈寅恪依然担心吴宓只身赴穗,恐难找到位于郊区的中山大学,决定派女儿去火车站接站。那时候吴宓已经动身,此信无法直接寄给他。因吴宓是先赴武汉探望古典文学专家刘永济,陈寅恪就致信刘永济,让其转告吴宓接站事宜:
……请转告雨兄,在汉上火车前二日用电报(因郊区电报甚慢)告知何日何时乘第几次车到穗。当命次女小彭(或其他友人)以小汽车往东部(即广九站)迎接。因中大即岭南旧址,远在郊外,颇为不便。到校可住中大招待所,用膳可在本校高级膳堂。小女在成都时年十余岁,雨兄现在恐难辨认,故请在出站闸门处稍候,至要……
两封信的叮嘱周到细致,足见陈寅恪对老友的殷殷关切。事实上,陈寅恪的担心并非多余,即便他安排女儿前去接站,吴宓赶至陈宅也已是深夜12点后。而患病在身的陈寅恪一直端坐客厅,等待老友深夜到访。
寻常书信,蕴含两位老友山高水长的友情,感人至深。有位文化名家读上述两封信后,心中荡起一丝涟漪:“陈先生应付生活上的小节像他治学著述那样细心,实在教人惊喜。他对朋友付出了这样的深情,交通膳宿样样牵挂,难怪他的诗词也写得那么动人。都说才子要效名士派之不拘小节,其实大谬。真才子一笔不苟,大事小事总是处理得光光鲜鲜。”
两位老友在广州畅谈数日。吴宓辞别之际,陈寅恪以诗相赠:
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汍澜。
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