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妙风华笔一支”——吕韵清的诗画人生

2024-04-10 10:34:57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张 晨

  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有一册手稿本诗集——《倚修竹轩吟稿》,收录诗作数百首。诗集的序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予庚子客石门,闻石邑有才女者,吕氏韵清也。风姿卓越,负性奇异。幼读书,工书画,尤嗜歌诗……邀访其家。登见论文,娓娓不倦,豪有丈夫气。

  这位“风姿卓越”“豪有丈夫气”的才女,正是《倚修竹轩吟稿》的作者。吕韵清,浙江石门(今桐乡)崇福人,原名坤清,后遵师命改为韵清,又作筠青、筠清等。因祖上遗有友芳园,她又自称友芳旧主。

  徐府黛玉

  吕韵清具体生卒年不详,大约生于1871年间。她家境清寒,父亲早逝,家中留下母亲、姐姐,生计之艰难可想而知。据她说,自己是吕留良的后人,这个身世渊源沉重、不同凡俗、沉淀着一段至暗的历史。清雍正十年(1732),因曾静案发,早已作古的吕留良被牵连其中,族人、弟子广受株连。

  好在命运总是给人留下一条出路。1882年,吕韵清大约12岁的时候,因聪慧伶俐,被石门大户、书香世家徐府看中,入府为其女公子伴读。

  徐府的女公子名自华,字寄尘,号忏慧,拜舅父江南名儒马彝卿为师。从此,吕韵清陪读在侧,两人相伴同学,情如姐妹。

  吕韵清比徐自华年长两岁,伴读时所学内容常常早已心领神会,但从不轻言。她小小年纪便心性沉稳、谦和内敛,更兼冰雪聪明、体贴入微,徐府中人自是另眼相待。吕韵清在徐府的身份不像是伴读书童,而像是客居的亲戚,素有“徐府黛玉”之名。

  徐自华胞妹徐蕴华之女林北丽在《二十七年的旅程》中写道:吕虽是姨母的伴读,但在外家,总是以黛玉身份出现的。她当时有国色之名,诗词歌赋不但可以与姨母、母亲并驾齐驱,有时候,她的风趣还超出她们之上。她特别擅长画梅,也最得外祖父的宠爱。”

  林北丽所称外祖父,正是徐自华的父亲徐多缪(号杏伯)。他酷爱音乐,精通昆曲,林北丽记载说:“外祖父有惊人的音乐天才,中国乐器他件件皆能。他唱的昆曲,当时大江南北无一敌手。”

  对于杏伯公而言,音乐大概如同一日三餐,是不可或缺的。就连出游在外,他也不忘带上一众乐婢,何况在家中。膝下几个年少聪慧的女孩子,耳濡目染且常受点拨,词曲功底自然也就熏陶出来了。

  如此一来,伴读于徐府的吕韵清不但得以随徐自华从舅父学习诗词,还得以从徐父学习昆曲。这样的人生际遇,也是殊为难得的。徐自华在《寒谷生春记》中写道:友芳,余总角交也。三十年前嘘寒问暖,伴读联吟,几无片刻之离,先君视同犹女。暇辄教之度曲,自以碧玉箫倚声属之。月明凉露,往往夜午不休。”清风明月,丝竹管弦,这样的场景一再出现在徐自华的回忆里。

  在徐府伴读生涯,吕韵清几乎随徐自华参与了所有活动,包括去外省探亲、沿途游历。1887年春,徐自华随父去广东顺德探望叔父,吕韵清亦随行。此次探亲之旅,吕韵清结识了徐自华的堂姐徐兰湘,并自然融入徐家的亲戚姐妹往来活动,后来她们之间常有诗文唱和。

  在那个女人还需裹着小脚的年代,乘舟远行、游历山川拓宽了吕韵清的眼界,也增广了她对各地风土人情的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的世界变得开阔而丰富。多年以后,她和叶古愚、叶润身两位忘年诗友谈及那次往广东顺德的“长江、五岭游迹”,令在座者“喜而忘倦”,并相约西溪探梅。此是后话。

  不知不觉,吕韵清在徐府的伴读生涯已近十年了,“徐府黛玉”早已诗名远扬,连远在庐州任知府的徐自华祖父亚陶公也有所耳闻。他十分欣赏吕韵清的才华,特意召她前来任所。

  1892年春,徐自华随父赴安徽庐州探望祖父,吕韵清亦应召随往。这一次的探亲之旅,吕韵清再次随同徐自华父女游历山川、增益见闻,并成为亚陶公的弟子,得其亲传。

  “人才难得况娥眉”

  倏忽十年,吕韵清已由当年的小姑娘,出落成能诗、能画、能曲的22岁才女了。是年冬天,随徐自华返回石门后,她终于辞别徐府,回家侍奉母亲,决心从此以诗画谋生。

  回到母亲身边的吕韵清每日闭门修习,“静理诗书避俗烦”。她写诗作画,感时赋事,抒心中之情,也摹花草之意。她写困顿生活里的书情:“赁屋纵然临市井,买书犹自典钗钏。”她也咏竹:“千竿一碧映帘栊,终日如亲君子风。虽是虚心无俗韵,最难直节并圆通。”

  而她最爱的是梅花,写得最多的也是梅花:“不羡繁华斗艳阳,洵知冷淡压群芳”“冰姿从未向人夸,误入孤山处士家。”她爱梅如痴,总是在那枝干花叶间,凝神细品或屈或直的意趣,或疏或密的韵致。

  凭借着当年在徐府学习女红描摹花样打下的绘画基础,吕韵清细心揣摩技法,并融入自己观梅赏梅习得的独到品鉴,画梅技艺日臻佳境。她所画的梅花不简不繁,颇有诗人清致。

  在此期间,吕韵清一边苦心琢磨技艺,一边访求名师,拜有江南第一山水画家美誉的吴伯滔为师学画。她泛舟而往,吴师听闻,倒履相迎,两人一见如故,“清谈每到月三更”。这样的相契相得,仿佛是前世的亲人相聚,正所谓“恩同骨肉忘师弟”。吴师赏识吕韵清之才,以她擅画梅花之故,将原名坤清改为韵清,并送她竹石梅数纸,画笔数支,殷殷嘱咐时时摹写。

  吴师眼中的吕韵清自然是“人才难得况娥眉”。他四处荐举,将吕韵清的画作分送各处,还写信勉励她:赏音将来,渐次有人请求,始不负余苦心孤诣。”还说:“吾近来老眼已花,再迟四载,当让尔艺林独步矣。”面对吴师殷切的期许,吕韵清也期待着“愿附骥尾成名,藉得画资养母,则为幸多矣”。

  后来吴师抱病在床,吕韵清赶去探望,病榻之上,吴师依然笑颜和蔼,并相约重阳节后共听秋声。谁知造化弄人,吴师驾鹤西去,徒留吕韵清“侬未成名公已死,追踪尚恨十年迟”之憾。

  吴师之外,韵清还拜晚清篆刻四大家之一的胡匊粼为师,并将自己的七方石印呈寄胡师。很快便得到复函:“已刊就,不日至邑。”闲话一句,吕韵清所拜的这两位艺林大家本是儿女亲家——吴伯滔的女儿嫁给了胡匊粼的儿子胡传湘。

  石门虽小,但文化世家绵延数百年,且各家族之间或联姻,或世交,融合传承,形成独特的文化圈层。吕韵清常常以诗画会友,渐渐地,诗名、画艺开始在里第间传扬。她的才华识见为人倾慕,开始有人慕名而来,或登门畅谈,或相约出游。

  诗友中不乏忘年之交,更不止于闺中姐妹。往来者有素人,亦有名流,多是诗家,或爱诗擅画之人,甚至雅好诗画的官宦也时有造访。例如晚清江南藏家李笙渔,他也是石门人,善画山水,精于鉴赏,且家藏极丰。李笙渔的女婿恰是吕韵清恩师吴伯滔之子吴待秋,乃民国时期海上四大家(赵叔孺鞍马画、吴湖帆山水画、冯超然人物画、吴待秋花卉画)之一。

  游艺沪滨

  吕韵清诗名日盛,画作也售于肆市中,至此,她已实现以诗画为生的理想。有了经济上的支撑,精神日益饱满丰盈,她的交游不再囿于石门、杭州、嘉兴,更把目光投向了上海,那个五光十色,充满了未知的摩登世界。

  早在1899年的秋天,吕韵清就已只身赴沪。那次的上海之行,她无意中看到了另一番女性世界。当时,李伯元在上海创办《游戏报》已有两年,并举办了两次花榜,每次“开花榜”在青楼女子中选出四位佼佼者,美其名曰“四大金刚”。当选者红极一时,身价暴涨,连洋人也慕名而来,盛邀其出洋献艺。青楼中固然有传奇,但更多的是悲惨可怜的弱女子。“四大金刚”身处泥淖中,她们或因才色备受追捧,但短暂的芳华后面是莫测的归途。

  她们对同样堕入风尘,但却不幸夭亡的姐妹心怀同情,不忍见她们一卷破席弃荒野。藉着炽热的影响力,“四大金刚”提议营建义冢,让不幸夭亡的姐妹可以入土为安。

  当时,惜秋生和庞树柏以此为题合编了一套戏曲《玉钩痕传奇》。李伯元又特此在《游戏报》上广征诗文题词,并汇编成书,名《玉钩集》。吕韵清从《游戏报》上知悉这些,也作诗题《玉钩集》四章,“以纪其事”。

  次年初夏,吕韵清再次来到上海,租住于仁美里,并在《申报》上刊登广告:

  石门韵清女史,名画师吴伯滔女弟子也。所作墨梅,清浅横斜,别饶幽韵。题咏亦思清浣月,笔妙簪花。兹以避暑来申,薄取润资。照格以七成计算。求画者,请交大马路一言堂笺扇店可也。此启。

  此外,吕韵清还在《中外日报》《苏报》上刊登《减润墨兰》广告,所得润资捐为善款,赈济灾民。

  此行游艺沪滨,吕韵清本打算“聊依笔墨为生计”,但因时局动乱,老母三次来信催归”,她只能“冒暑返里”。令她不舍的还有一位仁美里遇到的好邻居,他古道热肠,好诗成癖,临别时以诗相送;吕韵清返里后,也有诗相忆。

  一别将近两年,1902年的春天,吕韵清来到上海,入租界、登高楼,所见所闻大不相同。她在租界观看西洋女郎的各种表演,有舞蹈、有杂技,有魔术;又听西人唱歌,一曲新歌悲欢交集,器乐吹弹似乱非乱;还观赏了内廷供奉孙菊仙的演剧。吕韵清登上了当时上海最高的建筑“上海大世界”登高俯瞰,念及各大报刊登载的陕甘、湖南等处大饥,她有感而发:荡子有金惟买笑,灾黎乏食枉啼饥。娥眉无力安天下,空自临风热泪垂。”

  1904年,吕韵清再次来到上海。当时,常熟知名人士丁初我创办了一本杂志《女子世界》,在上海大同印书局印刷发行。该刊反对封建礼教,倡导男女平等,希望中国妇女觉醒团结起来,创建强盛的祖国。得遇此刊,吕韵清如获至宝,随即寄出诗稿《忧国吟》五首。此后,她不断投稿,诗作频现《女子世界》。《女子世界》成为当时女性追求进步的良师益友,更是新思想的阵地。秋瑾在写给《女子世界》的信中称“惟贵报为巨擘”,“每每读之,不胜心服”。

  这一年,韵清还在上海结识了韩靖庵先生和他的夫人俞树萱女士。他们是绍兴女子自立会的发起人,吕韵清仰慕不已,邀二人去石门宣讲。韩先生夫妇来到石门后,发现宣传效果极佳,于是决定在石门开办文明女塾,以期成为开展妇女解放运动的长期驻所,并聘请吕韵清教授各课。文明女塾虽仅开办了一年,但已经播下了女子思想解放的宝贵种子。

  “梅花零落”

  彼时,各地兴办女学已渐成风气。1906年,吴兴府南浔镇(今属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区)富绅张弁群先生出资创建浔溪女学,由徐自华女士出任校长。

  徐自华于1893年嫁到南浔,婚后九年丈夫不幸去世,她已孀居多年,正好藉办学寄托精神,发挥才干。吕韵清已有一年的办学授课经历,也受徐自华诚邀而来,任浔溪女学的教员。在三十余岁的年纪,她们竟以这样的方式再次成为生活中的密友,人生的机缘果然是不可思议。此后,她们还将在这里遇到人生中共同的挚友——秋瑾。经蔡元培先生、褚辅成先生举荐,1906年春天,秋瑾来到浔溪女学执教,虽然只有短短数月,但她们志趣相投,心意相通,遂成知交。

  后来秋瑾赴上海,在厚德里91号着手创办《中国女报》,徐自华出资赞助,吕韵清亦为之襄助,并暂居上海。有一次,秋瑾与革命者陈伯平研制炸药,不幸失手,炸伤陈伯平的额头和手臂,巡捕闻警讯赶来。吕韵清急中生智,将秋瑾的衣服披在陈伯平身上,以掩盖手臂上的伤。结果巡捕误认陈伯平为女子,以为是几个女子试验化学不慎受伤,临走前还不忘用沪语调侃一下:“大小姐,好学哉!”一场事故,终于化险为夷。秋瑾与陈伯平身为革命党人,其胆魄自不待言,而吕韵清在危急关头体现出来的沉稳机智,也令人刮目相看。

  吕韵清最后一次见到秋瑾,是1907年6月。那是农历五月十二夜半,秋瑾自上海赶来石门徐府,将举义之事相告,与徐自华做最后一见,徐自华亦立即派人请来吕韵清相会。

  1907年7月秋瑾就义,民情激愤,舆论一片哗然,涌现出大量追悼秋瑾的诗歌、戏剧。据郭长海先生考证,其中《六月霜传奇》的作者“古越嬴宗季女”应为吕韵清。

  此后数年,吕韵清侍奉病母,不离左右。直到1914年,吕韵清与王兰仲先生结婚,并移家上海。此时她已过不惑之年,开始陆续发表小说。她写女性的命运,写人性的幽暗,写旧家族的伪善,写爱情之凄美,也写自强奋发。可以看出,她试图通过小说唤醒女性,寻求一条解放之路。

  藉由小说,她对战乱和外敌侵略大加挞伐;她也关注民生,谴责旧社会的贪腐。而作为小说家,吕韵清唯一能做的就是设计一个理想的结局来安慰人心,她最后发表的小说《返生香》就充满了温煦的情味,或许,这也是她自己真实生活的投射。

  1918年,吕韵清与丈夫移居杭州,不再著小说,只以诗画自遣。而她画名显著,人争宝之。这样安稳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二十年,直到1938年日寇侵占浙江,诗画静好的生活戛然而止,吕韵清和丈夫不得不辗转流徙,以后竟不知所终。徐自华已于1935年病逝,其胞妹徐蕴华在《春暮怀人》里有诗句怀念吕韵清:

  绝妙风华笔一支,又工词曲又工诗。

  梅花零落孤山后,肠断难寻老画师。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