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静染
李劼人从法国回到成都后,仍然干老本行——在报馆担任主笔。1925年的某一天,李劼人与同事宋师度在编辑部聊天,深感购纸困难且纸张质量差,便突发奇想,想要创办一家机器造纸工厂。这件事本来说说也就完了,未料两人说干就干,居然真的折腾起来。这个创举不仅影响了李劼人的一生,甚至影响了四川工商业的发展史,而在此过程中,还诞生了两个从文人转型的大商人,一位是李劼人,一位是卢作孚。
办通俗教育馆
卢作孚是四川合川县人(今属重庆市),家境贫寒,早年辍学后全靠自学成才。1916年,卢作孚、卢志林兄弟俩同时在合川福音堂小学当老师。他们业余喜欢写作,便兼任了《四川群报》驻合川的特约通讯员。后来,卢志林在《四川群报》上写了一篇当地发生命案的报道,涉及合川县县长包庇受贿的内容。县长看到后震怒,将卢氏兄弟抓进了牢房。出狱后,卢作孚离开合川,到成都投奔《四川群报》,因此结识了李劼人和宋师度,成为同事。
1919年秋,李劼人到法国勤工俭学,便把自己在《四川群报》主编的位置交给了卢作孚。在这个位置上,卢作孚得以广泛接触社会生活,并崭露头角。1921年,卢作孚辞去主编职务,受杨森之邀到泸州当教育科长。他借此实现了自己新教育试验的理想,在泸州创办了通俗教育会,这也成为他人生的一大转折点。
1924年2月,杨森当上四川军务督理,大权在握。卢作孚便又到成都创办了四川省通俗教育馆(1935年3月更名为成都市立民众教育馆),以促进全市民众教育的开展,这在当时的蓉城是新鲜事物。
通俗教育馆设在少城公园内,这里过去是清末八旗官兵的驻扎之地,后来虽然辟为少城公园,但早已破败不堪。通过一年多的筹建,少城公园焕然一新,里面不仅栽种了很多树木,修建了不少亭台,还建成了博物馆、图书馆、讲演厅、动物园、游艺场和公共体育场。其中,博物馆的内容最为丰富,它分为若干陈列室,陈列的主要是史地、美术、自然、教育、武器等十大类,展品丰富得让人们大开眼界,增长见识。
通俗教育馆是一座西式风格的建筑,有球场和草坪,与周边的建筑形成很大的反差,远远一看就能发现它别具一格。为了办好通俗教育馆,卢作孚全身心投入,从规划、修建,再到布置,每一个细节都留下了他的努力。他在1940年国民政府交通部讲习班上的发言中,曾讲到自己当时的部分工作:“聘请专门人才,如音乐、体育、艺术、工程、古董、医学、戏剧等等人才无不搜罗尽致。一切设置、管理与范围,均由简而繁,小而大,近而远。”(《卢作孚自述》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跟着卢作孚一起做这些工作的是郑璧成,他是博物部主任,那些陈列室的建造大都是他亲手所为,特别是在收集和整理展品上费了不少功夫。
通俗教育馆落成后,不仅开了时代新风,还成为成都最大、最先进的科学、文化、艺术游览中心,观者如云,成一时之盛。
办嘉乐纸厂
同一时期,李劼人筹办纸厂一事也在进行。卢作孚和郑璧成对李劼人办纸厂的事非常支持。实际上,1925年8月23日,在李劼人为筹办机器造纸厂而召集的第一次聚会中,宋师度、郑璧成也参加了,并出资成为股东。他们虽然是民生公司的中坚人物,但一直与李劼人的嘉乐纸厂保持联系,如宋师度就曾亲自出面化解了嘉乐纸厂股东之间的矛盾,还加大了股本投资。抗战结束前夕,卢作孚曾给李劼人牵线,想通过金城银行帮助他做大嘉乐纸厂。有如此有力的相助,是因为他们共同有过一段意气风发的办报经历,这是跟他们的青春岁月联系在一起的。
卢作孚还参加了创办嘉乐纸厂的第一次筹资会,地点是在李劼人状元街的家中。卢作孚当场自认并私募1000元,可见他的信心与诚意。但当时卢作孚其实并没有多少钱,只得又与孙少荆商量两人各出500元来入股。后来,卢作孚出省远行,忙于民生公司的筹建,此事一拖便再无音讯。在这次纸厂的筹资发起会之后,最早的倡议者大都变成了股东,只有卢作孚是个例外,“发起人为李劼人、宋师度、郑璧成、卢作孚、刘星垣、杨云从、朱良辅、王怀仲等最初集资,除卢作孚外,发起人先行投资,每人大洋五百元至一千元不等”。(李劼人《嘉乐纸厂股份筹办历史简介》)
其实,卢作孚后来没能参股到嘉乐纸厂中,是因为他也想创办实业,正需要大量资金。当时靠着通俗教育馆的建造,卢作孚有了更大的想法,这也是他后来投身实业的起因,“民生公司之种因,在卢作孚去成都通俗教育馆时”。(耿布诚《旧话》,《新世界》第4期,1933年1月16日)
1925年7月,杨森战败下野,刘湘取而代之,卢作孚决定辞去通俗教育馆馆长一职,由教育界坚定地跨越到实业界。这年10月,他在合川召集亲友,打算筹集5万元股本开办民生公司,招募小获成功,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而郑璧成也随之而去,成为民生公司的创办人之一,当时他们更看好长江航运的发展,认为正是“川江航运登峰造极时期”。
其实,在这个抉择之前,卢作孚和郑璧成还是非常看好办纸厂的。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民生公司的招股很有成效,合川的乡友非常踊跃,这让他们矢志不移、一去不回了。李劼人对此颇为失望,他后来写道:“十四年六月,卢作孚、郑璧成两先生也离去通俗教育馆,而往合川办理电灯,办理轮船去了。”(李劼人《谈谈嘉乐纸厂的来踪》)
卢作孚本来执着于办教育,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要成就一番事业相当困难,现实离理想非常遥远,这才让他重新做出选择。在离开通俗教育馆时,卢作孚有过一番思考:“在纷乱的政治局面下,依靠军人办文化教育事业,易发生动摇,建立不起稳固的基础,真是随军事成败而人与事皆共沉浮,这是一个教训。”(卢尔勤、卢子英《回忆卢作孚片段》)
交集与交错
卢作孚有很深的乡梓情结,他在嘉陵江边长大,这对他的航运梦想有很大的影响。离开通俗教育馆后,他并没有加入嘉乐纸厂的创办,皆因对前路自有擘画。也因如此,李劼人与卢作孚各自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卢作孚靠民生公司成为一代“中国船王”,李劼人则因嘉乐纸厂而成为大纸商,进而步入政界,这中间有着深层的生存逻辑关系。
不过,后来他们还有不少交集,甚至差一点又走到了一起。那是在李劼人的嘉乐纸厂最为困难之际,工厂经营惨淡,几欲倒闭,他没有任何收入不说,反倒欠账不少,只好去大学里兼职教书。同时,他还开了一家“小雅”餐馆帮补生计,但也很快关门。
在这种情况下,卢作孚伸出了援手,希望李劼人加入民生公司,和他共同创业。所以,李劼人曾在1933年到民生机械厂当过一段时间的厂长。在此期间,李劼人工作很努力,把妻儿老小都接到重庆,甚至帮助卢作孚打捞并修好了一艘触礁沉没的外国航轮,这是民生公司历史上的一次壮举。
但由于种种原因,两年后,李劼人又回到了成都,安心于写作,并接连写出了《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三部大作。应该说,这都跟他的经商生涯有关。当李劼人还沉浸在写作之中时,抗战很快就来临了。他又被嘉乐纸厂拉了回去,并被推到工厂经营的一线,彻底沉浮于商海之中。
1945年,李劼人曾经想通过卢作孚运作一笔资金,来做大嘉乐纸厂。卢作孚热情地为他牵线搭桥,还给他联络上范旭东。此人是当时中国屈指可数的大实业家,正在构建一个宏大的工业计划。可惜正要晤见的前两天,范旭东意外去世,筹资之事化为泡影,不过,卢作孚与李劼人的友谊可见一斑。
民国报人喻血轮曾在《绮情楼杂记》中评价卢作孚:“卢氏躯干矮小,而气魄宏大。”其实,李劼人也是小个子,同样魄力十足,两人确有不少相似之处。只是李劼人始终把自己当成文人,坚守在文学这块阵地。在1925年前后,两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剧烈变化,后来都在各自的领域影响深远,这是命运的巧妙安排。试想,如果他们选择了共事,继续办报或共同办厂,而非各自发展,情况又会如何呢?不得不说,这是岁月的纠结之处,也是历史给人们留下的悬念。
李劼人与卢作孚,一位是文学巨匠,一位是商界奇才,在百年前的某一天,他们也许曾相聚在少城公园的茶馆里,谈天说地,点评世相,打量着芸芸众生。这才是他们在成都的真实生活。如今,能够见证这一幕的,也许就只有那静默不言的民众教育馆了。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