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藻:“清代女词家第一人”

2024-04-10 10:35:00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王 勉

  明清两代,女性文学兴盛。清代的江浙一带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女子教育受到提倡,女子参与诗词创作和文化活动比前朝更为普遍,出现了大批闺秀作家——吴藻是其中佼佼者。

  吴藻(约1799—1862),字香,自号玉岑子,又号修月子,浙江钱塘(一说为仁和,均属杭州)人,祖籍安徽黟县,著有词集《花帘词》《香南雪北词》,杂剧《乔影》(又名《饮酒读骚图曲》)和散曲若干种。

  父夫俱为商贾

  与明清时期大多数知名才女不同,吴藻并非生于仕宦书香家庭,而是商人之家,这很不寻常。其父吴葆真是长期侨居杭州的徽商,家道殷实;二姊吴茝香善弹瑟,能度曲,兼善词画;三兄吴梦蕉能诗文,爱交游,也是一位雅士。吴藻天赋极高,自小接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绘画、吹箫、弹琴、词曲样样精通。她常与兄姊一起出游,参加雅集唱和。

  吴藻作词,一出手就不凡。她的处女作及成名作是19岁时写的《浪淘沙》,有“画屏秋冷一枝箫”之句。这首词写得轻圆柔脆,脱口如生,受到广泛赞誉,“一时湖上名流,传诵殆遍”。

  她的《如梦令》写道:“燕子未随春去,飞到绣帘深处。软语话多时,莫是要和侬住。延伫,延伫,含笑回他不许。”像是从李清照词里化出来的。但是吴藻无缘拥有李清照和赵明诚那样赌书泼茶、情趣相投的理想婚姻。同时代的梁绍壬在《两般秋雨庵随笔》中说,吴藻“父夫俱业贾”,可知她嫁给了一位商人。

  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说她为“同邑黄某室”;张景祁《香雪庐词叙》介绍,吴藻去世后,夫家侄孙黄质文搜集整理了《香雪庐词》,可知她的丈夫姓黄。民国《黟县四志》则称,她“嫁钱塘平望村许振清为妻,年十九而寡”,又是另一种说法。

  关于自己的婚姻,吴藻在作品中从未言及,只是早年一些词作中,有深深的愁闷和孤寂之感。如《行香子》:“有漏声沉,铃声苦,雁声高。”又如《祝英台近》:“曲阑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已觉此身堕。”笔下还有零花瘦草、征雁归鸦、落叶空阶、斜阳残月等萧瑟景象,愁绪如影随形。

  在后来写给女诗人陆惠的《百字令•题玉燕巢双声合刻》中,吴藻对朋友琴瑟和鸣的幸福婚姻表达了羡慕:“一似玳瑁梁间,飞飞燕子,软语商量久。从此情天无缺陷,艳福清才都有。”

  《乔影》轰动一时

  吴藻才华不输须眉,心气也高,她深感在当时作为女子的无力自主,渴望挣脱身份束缚。大约在26岁那年,她写了一出杂剧《乔影》,引起一时轰动。

  《乔影》仅一折,主角是一个叫谢絮才的女子,“生长闺门,性耽书史,自惭巾帼,不爱铅华”,她乔扮男装,自画小影,名为《饮酒读骚图》。一天,谢絮才对着自画像读屈原的《离骚》,狂饮痛哭,抒发牢骚愤懑之情。

  剧中人托名谢絮才,暗指有咏絮之才的东晋女诗人谢道韫。婚后的谢道韫曾有“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的婚姻之憾,谢絮才之形象,实为吴藻自我写照。

  借谢絮才之口,吴藻一抒平生胸臆:

  啐,想我眼空当世,志轶尘凡,高情不逐梨花,奇气可吞云梦,何必顾影喃喃,作此憨态?且把我平生意气,摹想一番……

  我待趁烟波泛画桡,我待御天风游蓬岛,我待拨铜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灯前啸。呀,我待拂长虹入海钓金鳌,我待吸长鲸贳(音shì,赊欠之意——编者注)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兰操,我待著宫袍把水月捞,我待吹箫、比子晋更年少,我待题糕、笑刘郎空自豪,笑刘郎空自豪。

  这段唱词用一连串典故,以王子乔、李白、韩愈、刘禹锡等名士自喻,酣畅淋漓,奔放不羁。

  《乔影》很快盛传于外,江浙梨园时有演出,传抄本通过吴梦蕉与文人名士的交游流传刊印。道光五年(1825)秋,苏州艺人在上海广场演出该剧,“一时传唱,遂遍大江南北,几如有井水处必歌柳词矣”。

  “见者击节,闻者传钞,一时纸贵。”此剧红遍大江南北,先后有40多位名士才女为《乔影》撰写序跋和题词。名士许乃穀赞叹:“满堂主客皆嘘唏,鲰生自顾惭无地。须眉未免儿女肠,巾帼翻多丈夫气。”《乔影》把屈原引为同调,也道出了怀才不遇的文人们的心声,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世说新语》记载,东晋王恭有句名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南宋辛弃疾有“细读《离骚》还痛饮”之句。读骚饮酒,让吴藻醉心的名士风流情怀,寄寓了欲与男子比肩的豪气。这在她的《金缕曲》中也体现得很明显:

  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声早遏,碧云裂。 

  洒脱放逸如才子 

  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逸兴,在吴藻词中多次出现,且看她另一首《金缕曲》:

  生本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悲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 

  “拔长剑,倚天外”,典出宋玉《大言赋》之“长剑耿介,倚天之外”,意气勃发;“一洗女儿故态”“打破乾坤隘”,想要冲破性别藩篱。

  在现实中,吴藻也和她笔下的谢絮才一样,“喜着男子装”,与文人名士交游唱和。这在当时已经比较出格了,更有甚者,她还以男子的身份与青楼女子往来。下面这首写给苏州歌妓青林的《洞仙歌•赠吴门青林校书》,就颇受争议: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相见个侬幽绪。兰釭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句。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这首词完全以男子的眼光和口吻欣赏描摹美人之纤柔淡雅,想象着用红船带走她,如范蠡与西施一样泛舟五湖的情景,在当时很有些“惊世骇俗”,后世也对此议论不休。其实,这应该是她追求男女无别之心境的另类表达。

  不少历代士人流连风月之地并留下诗词作品,吴藻这首风流放逸的《洞仙歌》,或可看作她以名士自居的游戏之作。又或许是,吴藻在现实中感情生活空缺,在词中颠倒性别,谈一场假凤虚凰的恋爱,释放内心丰富的情感。

  看得出,吴藻是个感性、自由浪漫的人,不拘泥于传统教条,加上卓异的才华,朋友自然会很多。她的交友范围很广,文人、官宦、名媛、商贾、逸士等,不分性别,不论阶层,形形色色。据统计,吴藻作品中提及的名字有73人,其中可考身世的有四十余人。在吴藻三百多首词中,交游、唱酬、题画题集之作约占四成,可见她当时受欢迎的程度。

  文学圈的诗情往还

  吴藻交往对象中,最多的还是文人士子与闺秀才媛。

  前辈同乡陈文述是嘉庆举人、文坛名流,曾为《乔影》题辞。他步随园老人袁枚之风,支持女子创作,开设碧城仙馆,广收女弟子,集会吟咏,汇编作品,在当时影响很大。

  陈文述的儿媳、女诗人汪端是吴藻的知己,二人在多年前就认识,是一生的挚友。道光五年(1825)前后,陈文述寄《高阳台》词向吴藻致意,她步原韵酬答,“扶风许执金钗贽,怅何时、立雪闲阶”,表达了拜师的愿望。次年,吴藻成为陈文述碧城女弟子中的一员,与同门师姐妹游吟唱和,参与编校《西泠闺咏》。

  道光六年(1826)春,吴藻寓居苏州虎山,参加碧城女弟子的聚会,初识苏州参将张殿华之女张襄(张云裳),二人一见如故,十分投契。在张襄的织云仙馆,她们联床夜话,读曲吹箫,论剑策马。吴藻后来在《忆江南·寄怀云裳妹》中写道:

  江南忆,最忆夜联床。读曲帘栊花气暖,吹箫庭榭月华凉。残烛剪西窗。

  江南忆,最忆绿阴浓。东阁引杯看宝剑,西园联袂控花骢。儿女亦英雄。

  这段在苏州的日子,她还与张襄、汪端在斗室中尽兴畅谈,与碧城众闺秀互赠诗画,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道光九年(1829),吴藻的第一本词集《花帘词》编定刊行,陈文述、魏谦升、赵庆熺三位大家为之作序。陈文述对《花帘词》推崇备至:“疏影暗香,不足比其清也;晓风残月,不足方其怨也……顾其豪宕,尤近苏辛。宝钗桃叶,写风雨之新声;铁板铜弦,发海天之高唱……”魏谦升、赵庆熺亦各有评赞。

  比吴藻小9岁的女诗人沈善宝早就读过《花帘词》词稿,为之倾倒。道光十五年(1835),她从北京回到故乡杭州,终于和吴藻会面,两人成为莫逆之交,这一年,她们多次一起参加汪端姨母、弹词作家梁德绳主持的“鉴止水斋”闺阁雅集盛会。后来《花帘词》传到北京,著名女词人顾太清题《金缕曲》寄吴藻,对其词赞不绝口,引吴藻为知音,遗憾无缘相见,并索其近稿。

  吴藻的闺中好友,个个都是才女。如汪端的堂姑母、碧城女弟子汪琴云,魏谦升的夫人周琴,梁德绳的女儿许云林、许云姜,龚自珍的妹妹龚自璋,随园女弟子归懋仪,女画家沈采石等。在吴藻词作中,有大量篇章描写了她与友人登山游湖、观雪赏花、鼓琴吹笛、诗词唱和的快意时光。

  南湖修道悟禅

  道光十七年(1837),39岁的吴藻从杭州城东移家南湖。据考,杭州历史上的南湖又名白洋池,为南宋诗人张镃宅园玉照堂故址,清代文学家厉鹗的旧居也在此处。南湖后来由湖变池,其名逐渐湮没。

  碧城女弟子大半学道学佛,移家南湖前一年,吴藻在陈文述和汪端等人的影响劝导下,开始写经参偈,闭门奉道。到南湖后,吴藻筑小楼三楹,名为虚白楼;住室题名为香南雪北庐,又称香雪庐,取佛教典籍中“香山南、雪山北”之意。因崇奉有“梅妻鹤子”之称的林和靖,陈文述赠吴藻法名“来鹤”。

  在南湖,吴藻度过了一段比较清静的修行生活。汪端到南湖时,与吴藻“论道甚契”,并赋诗“玉照堂前玉家女,读骚饮酒旧生涯”。

  陈文述曾评价吴藻“前生名士,今生美人”。对中年的吴藻来说,过去和现在,也如同前世与今生,读骚饮酒的名士情怀似过眼云烟。《花帘词》中有《浣溪沙》一词: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痛苦却隐忍,透露自己有“十年心事”。读经,也是为了“忘情”,试图从宗教中寻找解脱。

  道光二十四年(1844),吴藻在南湖编成第二本词集《香南雪北词》。她在自记中说:“十年来,忧患余生,人事有不可言者。”词集中赠赵庆熺的《金缕曲》写道:“算往事、不堪回首。阅尽沧桑多少恨,古今人、有我伤心否。”

  张景祁《香雪庐词叙》也说她“中更离忧,幽篁独居”。在移居南湖前,吴藻的个人生活到底遭遇了什么大变故,丈夫去世还是夫妻离异?已不得而知。但显然,她有无法言说的伤心事。

  “自今以往,扫除文字,潜心奉道。”“浮沤幻泡都参透。万缘空、坚持半偈,悬崖撒手。”南湖“古城野水,地多梅花”,在这个清幽的所在,吴藻一心闭门诵经,参禅悟道,皈依净土”。

  梅花意象频繁出现于《香南雪北词》中。吴藻在赠周琴的《浣溪沙·周暖姝夫人修梅小影》中写道:“梅花如雪悟香禅”。在《满江红•西湖咏古十首》的“孤山林和靖”一篇中,有“问几生、修得到梅花”之句。有研究者认为,净土信仰以梅花意象为载体,吴藻是佛道双修。

  还有首《清平乐》写梅雪风景,“满城初试华灯,满庭湿粉空明。云母屏风月上,高寒如在瑶清”,通篇有清寂澄明之感。此时的吴藻词,消退了早年的激越和愤懑,逐渐趋于沉郁和疏淡。

  《香南雪北词》辑录了吴藻中岁以后十多年间的词作,黄燮清评价道:以清微婉约为宗,亦久而愈醇也。”沈善宝《名媛诗话》赞美《满江红•西湖咏古十首》“敲金戛玉,气韵沉酣”,其中也不乏厚重苍劲之作。

  最后的吟咏时光 

  “扫除文字”,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吴藻一生都活在文字里。她与故友的来往酬唱一直没有间断,晚年还为同时代的女诗人、女词人题词作序。诗词和友情,或许比修道更能抚慰孤苦的内心。

  汪端、张襄离世较早,吴藻后期交往最深的朋友有魏谦升、周琴夫妇、沈善宝等人。在魏家园中,朋友们摘蚕豆、看秋色、赋诗赠答。沈善宝回杭州时,与吴藻等友人聚饮赋诗、湖舫唱和、山寺探梅;她多次来香雪庐,同吴藻吟诗作画、邀月观花、对雪联句,还一起守岁联吟。咸丰六年(1856),吴藻两次与魏谦升、张应昌等同人在朱氏湖庄雅集,“新声玉茗红牙板,倦鼓残箫日又西”。同年,金绳武为她校编的诗词合集《香南雪北庐集》问世。吴藻还多次召集友人在香雪庐填词度曲,极一时之盛。

  晚年生活拮据,“岁暮穷愁”,但吴藻心态豁达,写诗调侃为“神仙小劫”,处之泰然。据推测,她死难于咸丰十一年(1861)冬的战乱之中。其时,杭州城冻饿而死和被杀死的人不可胜计。魏谦升、周琴夫妇和吴藻的几位女友,还有参加过香雪庐曲会的多位同人都陆续罹难。吴藻与二姐茝香为避兵祸“去乡离家”,也没逃过这场劫难,女史兄弟并亡”。国朝杭郡诗三辑》记载,这年冬天,杭州死难的闺秀名媛不在少数。世事无常,生命空幻,正如吴藻词中所说,“雪点红炉炉又冷,历劫成灰”。

  吴藻一生创作了诗词、杂剧、散曲等大量作品,其中三卷词集题材丰富,包括抒怀、咏物、怀古、记游、酬赠等类别,风格多样。孤愁与豪侠,清隽与苍凉,应有尽有,几十年的心路历程,都付与字里行间。

  嘉道年间的文坛留下了吴藻的盛名,其文学成就和影响超过同时代众多闺秀才女,后世美誉也纷至沓来。在《清代闺秀诗话》中,知名学者俞陛云将徐灿、顾太清、吴藻推为清代闺秀词三大家。《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盛赞吴藻:“有清一代女词人中,罕见其俦。”

  20世纪30年代,词学专家胡云翼在《中国词史略》中称,吴藻“以温婉之女性风度出之,趣味为之一新……当时词誉遍大江南北,为清代女词家中第一人”。谢秋萍辑评吴藻词,妙语说道:清代男词人有纳兰性德,女词人有吴藻,真是两朵稀罕的奇花……苏辛的好处,是在能够用活的话语来写壮健的男子的真性情;吴藻的好处,是在能够用活的话语来写一个温柔的女子真性情。”

  吴藻早年曾作《连理枝》词:“天也何曾老。月也何曾好。眼底眉头,无情有恨,问谁知道。算生来并未、负清才,岂聪明误了?”此生未负清才,的确,她这一生没有辜负自己的才华。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