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宗玉
寻李泌足迹
欣然前往株洲渌口,是因为听说中唐宰相李泌曾在那里逗留过,现在还有纪念他的庙宇雄踞在蓬源峰,享受周边村民的香火。笔者感到有些疑惑,相对于湖南的山形地貌,蓬源峰不算太有名,不是交通要道,当时的文明程度不高,没有高官贤达隐居其间,更没有名人遗址可以寻觅,堂堂宰相李泌,怎么会有时间和心情来到这种偏僻之地呢?
蓬源峰岩石多、泥土少,天然贫瘠。四月,原野葱茏,生机盎然。这里除了杜鹃怒放,其它灌木依然一副料峭春寒的模样。人事易改,江山难移,估计千年前的唐代,这里也不会树高林密,李泌若真的爬上来过,看中的可能是这里开阔的视野吧。站在顶峰,四周一览无遗,这时天风披拂,极目远眺,晴空下,各色景物尽收眼底,好不快哉。胸中豪情,直冲霄汉,忍不住就想高歌长啸。当然,李泌也可能是看中了峰顶的杜鹃花。四野竹海如碧,春叶娇翠,峰顶山花欲燃,像红霞蒙笼山头,很是吉祥喜庆。李泌心头一动,想要沾点气运,这才呼哧爬上来,也是有可能的。
不管当年李泌是否上来过,如今山顶的确盘踞着一座小庙宇。庙里供奉着一尊红袍红脸大仙,看起来比较“卡通”,据说那就是李泌。有一位粗壮的老汉长居庙宇,靠香火过日。他既不穿佛衣,也不着道袍,混在人群中很难与游客区分。老汉操着方言,给人们讲解李泌来这里的原因。他说蓬源峰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唐代南岳的住持将这一峰分配给李泌,任山长。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
可是,下山一查史料,我才发现,南岳七十二峰中并没有蓬源峰。而李泌隐居衡山时,唐肃宗给予他的是三品俸禄,并调拨人马给他在南岳烟霞峰下修建端居室——可以说是奉旨归隐。这样的人物,南岳谁敢封他?要封也得把南岳某座主峰划归他的名下才般配吧。
正因如此,笔者反倒认为李泌到过蓬源峰的可能性非常大。要知道,李泌从十五岁开始受被贬宰相张九龄之邀,离开长安,去了荆州,从此走遍名山大川。主要的游历地就是嵩山、终南山和衡山,直到三十岁才回到长安,后又在嵩山附近隐居。直到安史之乱,他才自荐于肃宗,凭着自己的非凡见识和对时局的精准判断,连出佳策,巧施妙计,助肃宗力挽狂澜,收复长安,把逃往四川的唐玄宗束之高阁,变成事实上的太上皇。
肃宗入主长安后,为了避开朝廷波谲云诡的派系斗争,三十六岁的李泌急流勇退,请辞归隐,在衡山一直待到四十七岁。将李泌游历和归隐的时间叠加,他在湖南生活的时间应该超过十三年。而衡山离蓬源峰的直线距离不过60余公里。笔者由此推测,李泌不但来过蓬源峰,凡南岳附近,及湘水一系稍有特色的地方,他应该都去过。
归隐缘由
李泌在玄宗时期被称为神童,“尤工于诗”,可惜他二十余卷诗文已遗失在历史长河中,《全唐诗》仅保留了他的五首诗歌。如果他所有诗文都在,那么他在湖南的足迹就会在诗中清楚呈现。
当然,也可能有人会说,既然是归隐,说不定他就待在那一亩三分地里,修心养性,参仙悟道,安静度日,不再出来了呢。如果这么认为,那就真是不了解道家在唐代的格局和李泌的宏大志向了。
唐代李氏统治天下,而老子李耳也姓李,一开始就被太祖李渊给“抓差”了,追封为玄元皇帝,用以巩固李氏政权,并下诏:“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令老先,次孔,末后释。”道教排第一,其次才是儒教、佛教。
可是,唐代的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经过魏晋南北朝的发展,佛教一家独大,即便是皇帝,都得礼让三分。而儒教的“基本盘”则只有那些读四书五经的书生和朝廷的官员,修儒教,不完全是为了信仰,更是为了晋升。
由于皇家的重视,道教在唐代成了门阀后代、士族雅人蓄名养望的一条捷径。在唐代以前,归隐就是归隐,讲究的是清静无为;修道就是修道,讲究的是潜心道家学问,不怎么能混为一谈。然而在唐代,归隐就意味着修道,修道就意味着养望,一旦贤名上达宫廷,皇帝必会唤去御前策对,从而一飞冲天。
“终南捷径”,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进士卢藏用一开始没被朝廷录用,后来入长安旁边的终南山修道养望,名望传到皇宫之中,始得重用。“终南捷径”一词虽然带有贬义,但在唐代,走这条捷径的人比比皆是。创造这词的人正是卢藏用的朋友司马承祯。司马承祯要归隐天台山,卢藏用向他推荐终南山,说“此中大有嘉处”,司马承祯讥道:“以仆视之,仕宦之捷径耳。”
卢藏用并不知道司马承祯是真心向道,以为像他一样,只想曲线救国,这才受了莫名讥讽。有趣的是,司马承祯后来得道家真传,成为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羽化后,竟也被朝廷追赐为银青光禄大夫,与最终官职为礼部侍郎的卢藏用算是殊途同归。
唐代门阀没落,科举初兴,寒门学士有了晋升阶梯。但一些贵族子弟却不屑于此道,认为参加科考很没面子,就像身着锦衣,却跑到泥塘,跟平民百姓争抢活蹦乱跳的池鱼,一来形象不佳,二来未必有获。他们之中,文采、口才好的,像李白一样,走了干谒之路;不习惯四处推销自己的,则反身走向山林去蓄名养望,李泌就是其中之一。
山中成就
族谱上清楚记载,李泌有王室血脉,与执政李家有共同的祖先李昙,李泌家族属于赵郡李氏的辽东一房,李渊家族属于陇西李氏。南北朝长年战乱,门阀士族只有一个选择,不称王,即沉沦。称王的只是极少数,大多数只能土崩瓦解。到了唐代,门阀士族影响力有所下降,可是很多人依然抱着贵族身份不放,李泌就是其中一个。他怀揣宏大志向,毅然选择归隐——这话现在听起来有些矛盾,但在唐代却毫无违和感。且看李泌十七岁时写的言志诗《长歌行》: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这首诗正是李泌一生的写照。安史之乱平息后,从蜀中迎回唐玄宗,李泌选择归隐,并向肃宗说明自己“五不可留”:一是臣遇陛下太早;二是陛下任臣太重;三是陛下宠臣太深;四是臣功太高。当时,李泌才三十六岁,尚不到封侯拜相的时候,无宰相之名,却担宰相之责,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史载,李泌因为不食米粟(绝粒),肃宗曾亲自烤梨给他吃,使得肃宗的三个皇弟“羡慕嫉妒恨”,联诗戏谑。皇帝给他太多恩宠,反而容易害他招致妒嫉和灾祸。五是臣迹太奇。李泌从山中横空出世,找不到可以翻查的发展轨迹,是敌是友,同朝大臣都分不清楚,甚至连皇帝本人都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太上皇那边的人,还是自己这边的,“此其所以不可留也”。
弄清了李泌的志向和离开的原因,就知道他归隐衡山不是为了清静无为,而是为了蓄名养望,以待时机,重返长安,位极人臣。他在朝廷的名声是有了,但还没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要想人走之后茶不凉,就必须在江湖弄出些响动来,这样既可以避开朝廷的危险倾轧,又可以使自己持续不断升温。
衡山十年,李泌不但随南岳真人张太虚研究道学,还与衡山懒残和尚等一众高僧交往甚深。研究之余,李家还积累下大量藏书,“邺侯家书多,插架三万轴”,韩愈曾如此夸赞李家藏书。李家藏书是几代人努力的结果。李泌把家中大量藏书搬到了肃宗给他在衡山修建的端居室。像他父亲当年那样,书籍概不外借,凡来借阅者,都在院内好生安置款待。这样一来,本为道观的端居室,竟变成了儒生们的读书处。李泌去世后,被封邺县侯,端居室被后人更名为邺侯书院,成为中国最古老的书院之一。
在衡山期间,李泌成了道、佛、儒三家绕不开的热门人物。他受邀到湖南各地游历或讲学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这种情形下,他来蓬源峰一游,小憩几日,一点都不奇怪。再凭借他后来的宰相之位以及在道家的声名,蓬源峰周边村民筹资给他修建一座小庙宇也就顺理成章了。清代康熙皇帝特别推崇李泌,将他选作有史以来的四十功臣之一,供奉在历代帝王庙,享受来自皇家与民间的各种祭祀。
不曾想,蓬源峰这座开满杜鹃的小山峰,竟与李泌这位历史上了不起的人物有过这样一段故事。
(作者系作家、湖南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