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俊龙（文史学者）
漫漫抗战史中，无数家书穿梭于战火烽烟、曲折邮路，传递父母子女、夫妻恋人之间的思念和勉励。中华儿女同仇敌忾，共赴国难，抗战最终取得胜利。
前线将士视死如归，亦时时牵挂远方的亲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一枚信封，承载彼此的慰藉；满满信纸，诉不完一腔衷情。
“过去吃过草，将来准备还吃草”
1937年9月18日，转战至山西稷山县的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终于在繁忙的工作中挤出一丝空隙，提笔给叔父左铭三回信：叔父：你六月一号的手谕及匡家美君与燕如信均于近日收到。”
左权从来信中“敬悉一切”，得知大哥作古，“家失柱石”，日子举步维艰。“我以己任不能不在外奔走，家中所恃者全系林哥，而今林哥又与世长辞，实使我不安，使我心痛。”
1905年，左权出生于湖南醴陵，乱世中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的景象比比皆是。左权一岁半时，父亲不堪生活重压撒手人寰，母亲张氏孤独无依，带着孩子们种田、纺纱、织麻，用拼命劳作换取一家人生存下去的希望。她咬牙坚持，送左权读书识字。后来，左权投笔从戎，开始军旅生涯，曾被党组织派往苏联学习。经过不断磨炼，他成为既有军事理论又有实战经验的军事家。
此时的左权率八路军艰苦作战，实在无法给予后方贫弱的家庭太多帮助，更不可能抽身回去照顾病弱的老母。
叔父！我虽然一时不能回家，我牺牲了我的一切幸福，为我的事业奋斗。请你相信这一道路是光明的，伟大的。愿以我的成功的事业，报你与我母亲对我的恩爱，报我林哥对我的培养。
无论身在湖南乡下的叔父是否知道前线抗战形势，左权还是要告诉他，只有保持艰苦奋斗的精神，才能争取抗战的胜利。左权想象得到，曾经给过他无数资助，现在仍然在竭力支撑左家门庭的叔父，一定会将这封信的内容告知父老乡亲：“我军已准备着以最大的艰苦斗争来与日本周旋，因为在抗战中，中国的财政经济日益穷困，生产日益低落，在持久的战争中必须能够吃苦，没有坚持的持久艰苦斗争精神，抗日胜利是无保障。”
几个月后的1937年12月，左权放心不下家中老母，在山西洪洞县写了一封信。
母亲：
亡国奴的确不好当，在被日寇占领的区域内，日人大肆屠杀，奸淫掳抢，烧房子……实在痛心。有些地方全村男女老幼全部杀光，所谓集体屠杀，有些捉来活埋活烧。有些地方的青年妇女，全部捉去，供其兽行。要增加苛捐杂税。一切企业矿产，统要没收。日寇不仅要亡我之国，并要灭我之种，亡国灭种惨祸，已临到每一个中国人民的头上……我全军将士，都有一个决心，为了民族国家的利益，过去没有一个铜板，现在仍然是没有一个铜板，准备将来也不要一个铜板，过去吃过草，将来准备还吃草。
母亲！你好吗，家里的人都好吗？我时刻记念着！
敬祝福安
1939年4月，经朱德总司令做红娘”牵线，左权与刘志兰在八路军总部结婚。次年，女儿左太北出生，一家三口度过了一段其乐融融的日子。战争中家属随军多有不便，左权不得不把妻女送往延安，当时女儿还不满百日。孰料，这一别竟是永诀。
自1940年11月12日至1942年5月25日左权牺牲期间，他总共给妻子写了12封信，现存11封。
回想我俩相处一年多以来，是很好的，感情是深厚的，分别后不免同相怀念着。聪敏活泼的太北小家伙很远的离开，长久的不能看到她，当然更增加我的悬念。（1940年11月12日）
你曾说你及北北都有贫血之感，你的身体很瘦弱，近来如何，我极担心。小东西是很怕冷的，今冬怎样？手脚没有冻坏吧？前寄的小棉衣能穿吗？（1942年1月13日）
在闲游与独坐中，有时总仿佛有你及北北与我在一块玩着、谈着，特别是北北非常调皮，一时在地下，一时爬着妈妈怀里，又由妈妈怀里转到爸爸怀里来，闹个不休，真是快乐。可惜三个人分在三起，假如在一块的话，真痛快极了（1942年5月20日）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将军铁骨铮铮，字里行间却深情绵绵。
“国将不保，家亦焉能存在？”
“八一三”淞沪抗战前夕，时任国民革命军陆军第18军67师201旅旅长蔡炳炎（字洁宜）
写下“军人不怕死，就怕不能为国而死”的请战书，率部赶赴上海，誓与日寇决一死战。
1937年8月11日，蔡炳炎乘部队在常州等候的间隙，给夫人赵志学写了一封家书。在这封信里，除了简短问候与嘱咐家人之外，蔡炳炎抑制不住激愤，满篇都在谈论前线战事，对未来形势进行分析：“沪战闻我军连日胜利，敌方大有恼羞成怒之势。昨日报载，又由日运来援军五万余口，果尔，则二次大战即将爆发。”
蔡炳炎密切关注战场态势，以军人的敏锐准确判断，此次与日作战将是一场大战、恶战。果然，作为中日双方的第一场大型会战，淞沪会战悲壮而惨烈。
1937年8月22日上午，蔡炳炎率部离开常州，临行前再发出一封家书，成为给亲人的绝笔。
志学内子妆鉴：
连日致书，谅已邀览，先后汇带之款，前函所述办法，务希切实作到，是为至盼。我等于本日仍在此间休息，因沪上连日胜利，且战区狭，不能使用巨大兵力故也。周难于此次过汉，乘机潜逃，此人瘦弱无忠骨，所以不可靠。殊不知国难至此，已到最后关头，国将不保，家亦焉能存在？如到皖，不得令其居住。慕兰之事时在念中，望设法促成，以免我一件顾虑。老八姿质甚佳，我颇爱之，希注意保育为要。专此，
敬颂时祺
洁宜手启
与穷凶极恶的日寇在战场上兵刃相见，我方又处于武器劣势，牺牲在所难免，连旅长身边的勤务兵（周难）也成逃兵，可想战争之残酷。英雄铁汉，亦舐犊情深，蔡炳炎在信中叮嘱妻子，要照顾好女儿蔡慕兰和儿子蔡浙生。
当天晚上，蔡部进入上海，在沪郊罗店以西阵地与日军激战，初战告捷。24日，日军大批援军赶到，蔡部与日军血战。蔡炳炎传谕全军：“本旅将士，誓与阵地共存亡，前进者生，后退者死，其各禀遵！”26日中午，蔡炳炎率特务排和402团第3营冲向敌阵，杀敌多人。混战之中，蔡炳炎中弹殉国，时年35岁。
赵志学女士将这两封家书用绫布装裱，一直带在身边，辗转半个世纪后仍保存完好。1987年6月，她将这两封家书（连同蔡炳炎写信用的钢笔）捐赠给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
“成功不必在我，我先牺牲”
日军攻陷平津后，企图夺取整个华北地区，山西是战略重点。忻口是太原北大门，守住忻口就能守住太原，守住太原就可定山西而保华北，中日军队在此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1937年10月4日，国民革命军陆军第9军军长郝梦龄率部到达忻口前线。
10月11日，忻口战役打响。郝梦龄站在阵地前，对战士们大声喊道：“将怀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只要我们一天不死，抗日的重任一天就不算结束！战斗吧！”“我从家里出发前，已经留下了遗嘱，不打退入侵者不生还。此时此刻，我与你们一起坚守在这个阵地，决不后退一步。我若是后退了一步，你们不管是谁，都可以一枪打死我；你们当中不管是谁，只要后退一步，我就会枪毙他！”
郝梦龄说的遗嘱，是他9月15日率部途经武汉时留给儿女的一封信：
此次我北上参加抗日，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万一我阵亡，你们必须听从母亲的调教，孝顺家中长辈。至于你们上学需要的费用，我个人是没有的。等到将来国家战胜侵略者，你们可以进入遗族学校就读。
阵地在敌我双方手里反复易手，达13次之多。10月16日凌晨，郝梦龄冒着敌人的炮火，率部进行反冲锋，在距离敌阵只有200米的地方身中数弹。拼死将郝梦龄背下战场的参谋长一直记得郝梦龄最后的遗言：“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不免阵前亡……我死国活，我活则国死，你们要守住阵地，就是剩下一兵一卒也不能撤退。”
郝梦龄牺牲后，随身皮夹里发现了一封他给妻子剧纫秋的家书，写于战役正式打响前一天：
余自汉出发时，留有遗嘱与诸子女等。此次抗战乃民族国家生存之最后关头。抱定牺牲决心，不能成功即成仁，为争最后胜利，使中华民族永存世上，故成功不必在我，我先牺牲。我即牺牲后，只要国家存在，诸子女之教育当然不成问题……为军人者，对国际战亡，死可谓得其所矣！
纫秋贤内助
拙夫龄留字
1938年3月，在延安召开的纪念孙中山逝世十三周年及追悼抗敌阵亡将士大会上，毛泽东主席评价：从郝梦龄等将领到每一个战士，“无不给了全中国人以崇高伟大的模范”。
“勿忘国难，努力学习，强我中华”
“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国难当头，以身许国，在漫长而艰难的抗日战争中，川中父老将300多万儿郎送上前线，其中60多万子弟血染沙场。
四川安县农民王者成，送给出征的儿子王建堂一面“死”字旗：
国难当头，日寇狰狞。
国家兴亡，匹夫有分。
本欲服役，奈过年龄。
幸吾有子，自觉请缨。
赐旗一面，时刻随身。
伤时拭血，死后裹身。
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1937年10月1日，856名西充男儿集结完毕，次日分编为8个连队，补充进入川军43军26师，开赴江西。而当时，西充县的征兵任务只有150名。当年出川的西充八百壮士，最终仅有一人生还。
有一位热血将领傅常，时任第七战区长官部参谋长。出川抗日之际，他把一纸便条悄悄藏在妻子的枕头底下，权当遗书。便条上只有简单的31个字：
余奉命出川参加抗日战争，将奔赴前线，希汝等勿忘国难，努力学习，强我中华。
傅常率川军参加了惨烈的南京保卫战。在光华门战斗中，他率部击退凶悍的三千日军步兵。川军装备落后，比不过日军武器，只有和日军肉搏。
家人久未收到傅常讯息，以为他已经牺牲。傅常的妻子为了长久保存这封家书，教育后人报效国家，就找来工匠，按照丈夫的笔法字体，把这31个字原样刻在一个灯柜上。历经磨难，此灯柜完好保存了下来，成为珍贵的历史见证。
“铁松：出门因在行进中，未得家中一信，甚念！你学校的通知到了么？何时入校？望你告诉我！”这是抗战正酣的1937年10月24日，身在山西抗日前线的川军122师参谋长赵渭滨写给儿子赵世诚的信。
在这封长达1700余字的信里，一位父亲对儿女的殷切关怀浸透信纸。他对儿女们的将来作了一些规划，自己的安危却已置之度外：我的安危，我自己晓得。这么多人都牺牲……我又怕什么？”
身为军官，赵渭滨对战场形势了然于心，在写给儿子的信中，把部队情况分析得头头是道：
阎（锡山）的新炮新枪，均运到后方去。晋军则望风而逃，十五万人现只两三万，余均把枪带回家了。这种残余军阀的可恶，真正是太无人心到极点了。我们奉命增援娘子关方面，受孙连仲指挥。娘子关一带是山地，倒还可守。不过川军的枪等于零，重轻机枪均土造，不能连发，没奈何只有以血肉去与敌人机械化的部队飞机炮火碰。结果之如何，不问可知了。
赵渭滨似乎已经知道此次作战的结果，作为军人，除了服从命令，剩下的就只有拿命去拼了。“最后的退路，尚不知在何所，前途茫茫。”绝望中的赵渭滨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他把在前线目睹的情况一一告诉儿子：
所幸娘子关南翼，是红军的刘伯承师。我已同他们接洽，约有联络。红军之善战，红军之努力，真使东北军、晋绥军、陕军愧死！老百姓有三句话说，红军又会打仗又不扰民，中央军会打仗但是扰民，晋陕军又不打仗可扰民，就可见一斑了……沿途都听着红军德政。不只是人民，中央军也说他好，也称赞他不已。到了太原，人民团体竟公请周恩来同丁玲讲演游击战。他们到一处，也即集合民众演抗日的爱国戏剧。
在信中，赵渭滨还告诉儿子，他在西安见到了八路军驻陕办事处代表林伯渠，林又写信介绍他去见周恩来、彭雪枫等中共人士。
这封长信的末尾，赵渭滨反复告诫儿子：
你现在一切也不必问，埋着头只去读你的书！只要能学成一个健全工人，健全的技术家 ，我也就无恨了。况且你学的技术，正是未来抗战必需的工具呢！
1938年3月，藤县保卫战拉开了台儿庄大战的序幕，赵渭滨率部与日军激战三昼夜后壮烈牺牲，时年44岁。在这场悲壮的战役中，川军无一人投降，几乎以全军覆没结束战斗。
“当廉政守法以奉公”
侵略者给中国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何止一位父亲给儿子的字字泣血所言。在另一位年轻军官写给大后方妻子的家书中，我们看到战地情书中的缠绵苦痛，看到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和人民流离失所的惨状，更看到人民抗战的决心和勇气。
徐州会战时，军官唐仁玙在行军途中目睹“男女老幼，相携步行，形同赤地，惨状不堪名言，足见日本遗害我同胞，良非浅鲜”。血气方刚的唐仁玙在给妻子“玉妹”的家书中痛陈：“所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现在可说‘日本不灭，何以为家’。今后我尽力为国杀敌……”
后来，唐仁玙受命担任湖北红安县县长，并兼任县军民抗日游击总队队长，协助阻止日寇对武汉的突袭合围。县城为敌所占据，地方行政与经费均比较困难。我是军人，原来不想干的，上命难违，勉为其难。”唐仁玙告诉家人：
我做了县长，当廉政守法以奉公，希望你们不要我贪财，更希望你们不要来信逼款，又说什么买田这些话。我是应份的钱当然要的，有钱积存，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寄归的。总之，你们的困苦要钱吃饭的事，没有忘记，时时都在我脑海中的……
在浴血奋战的间隙，前线将士还要为后方亲人的生计考虑，任是铁血男儿，也禁不住柔肠百结。战局混乱，人民苦楚，一位年轻军官仍如此自律，足见内心良善。
亲爱的玉妹：
……现在我们的国家真正危险极了，南京、上海、苏州这些地方都被日本占去了，要快到汉口来了。不过他恃其武力，野蛮横占，我们大家都觉悟，抗战到底，不要为他武力而屈服，总会得到最后胜利的。请你耐烦抚带文武两儿，尤其要严管文儿读书。对于寄钱的办法，已经在双亲大人信上和前寄你那封上说得很明白……
到底是别妻离子，离家日久的唐仁玙总是耐不住儿女之情的折磨，苦苦相思跃然纸上：
现在新旧交替及编配，公务非常麻烦，万难请假；况此国难临头，大战已经开始，我乃带兵职务，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并非是我不肯应妹之请而不归……
所有的思念，唯有通过鸿雁传递。唐仁玙花费大幅篇章给爱人写信倾诉相思，调解家庭矛盾，但屡屡得不到回音，便疑心“大约因为我军队行止无常，你寄来的信或被邮局遗失……”
1940年4月，唐仁玙在参加军政会议时突遭日机轰炸牺牲，时年34岁。
“为国战死，事极光荣”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组建远征军入缅作战。1942年3月，被誉为“当代之标准青年将领”的戴安澜率孤军深入缅甸。后援困难，但他抱定与日寇浴血奋战到底的决心，给全体将士下达命令：只要还有一兵一卒，亦需坚守到底。如果师长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参谋长代之；团长战死，营长代之。以此类推，各级皆然。”
在留给妻子的最后一封家书中，戴安澜写道：亲爱的荷馨：
余此次奉命固守同古，因上面大计未定，后方联络过远，敌人行动又快，现孤军奋斗，决心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为国战死，事极光荣。所念者，老母外出，未能侍奉；端公仙逝，未及送葬。你们母子今后生活，当更痛苦……实太对不起你，望你原谅。我要部署杀敌，时间太忙，望你自重，并爱护诸儿，侍奉老母！老父在皖，可不必呈闻……
这位铁血军人不畏捐躯，亦知乱世中家道竭蹶，父母妻子之维生将因自己的离世而更加艰难。于是，戴安澜又给三位亲友写信，把家人托付给他们：
余如战死之后，妻子精神生活，已极痛苦，物质生活，更断来源，望兄等为我善筹善后。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想诸兄必不负我也。
在缅甸同古阻击战中，戴安澜率所部第200师与数倍于己的日军血拼，并克复缅北重镇棠吉。北撤回国途中遭遇日军伏击，戴安澜身中数弹，受伤不治牺牲。毛泽东主席赋挽诗：
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瓜守，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
战火硝烟中的一纸家书，是生离死别之际亲人最深情的告白。抗战胜利78周年后的今天，重新捧读这些浸透血与泪的内心独白，体会先辈们的铁骨柔情，仍感动不已。烽火岁月中的抗战记忆，让我们永远铭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