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玉祥
西南联大是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它“奇”在:于战火纷飞的年代中,不仅保持了惊人的教学质量,人才辈出,成为世界一流大学;还因为能够团结当时国内最顶尖的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的优秀教师,谱写出知识分子在国难当头时精诚团结的辉煌篇章——诚如冯友兰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中所记: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
鲜为人知的是,在西南联大的校史上,曾出现过两位名教授被解聘的事件。被解聘的二人,是罗隆基与刘文典,一位是誓将恋爱进行到底的风流才子,一位是桀骜不羁的狷狂文士。
【政学两界皆有成就】
刘文典,安徽合肥人。18岁时即赴东瀛留学深造,进入著名的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1911年,刘文典回国,在于右任、邵力子等创办的上海民立报社任编辑。这个时期,他曾以刘天民的笔名,写下不少宣传民主思想的文章。1913年3月20日,国民党理事长宋教仁在上海火车站被刺,同行的刘文典的手臂亦被子弹击伤。宋教仁的被刺引发了国民党人的二次革命,但不久就被袁世凯镇压下去。
二次革命失败后,刘文典逃往日本。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任总统,刘文典方得以回国。回国后,经北京大学教授陈独秀介绍,弃政从文,成为这所大学的教授,主要讲授“淮南子研究”“庄子研究”等课程。新文化运动时期,通晓英、日、德文的刘文典还担任了《新青年》的英文编辑,继续翻译和介绍外国学术名著。刘文典的国学基础极为深厚,对传统文化更是情有独钟,1919年1月,他与刘师培、黄侃及等在北大创办“国故月刊社”,出版《国故》月刊。
刘文典在政学两界皆有成就。1923年,当刘文典洋洋21卷并附录1卷的力作《淮南鸿烈集解》出版问世之时,胡适便用文言为此书作序,其中云:“叔雅治此书,最精严有法……其功力之坚苦如此,宜其成就独多也。”1939年,当刘文典出版《庄子补正》10卷时,陈寅恪又为之作序云:先生之作,可谓天下之至慎矣……然则先生此书之刊布,盖为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所必读而已哉!”能够得到新文化与传统国学两大泰斗级人物的好评,可见刘文典在学术上的造诣非同寻常。
刘文典是研究《庄子》的专家,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自古以来只有两个半人懂庄子,一个是庄子自己,另一个他没说,半个则是他本人。此话可与南朝诗人谢灵运的“才高八斗论”相媲美。当年的谢灵运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他写的诗艺术性很强,尤其注意形式美,很受文人雅士的喜爱。诗篇一传出来,人们就竞相抄录,流传甚广。宋文帝很赏识他的文学才能,特地将他召回京都任职,并把他的诗作和书法称为“一宝”,常常要他边侍宴,边写诗作文。一直自命不凡的谢灵运受到这种礼遇后,更为狂妄自大。一次,他一边喝酒一边自夸道:“魏晋以来,天下的文学之才共有一石,其中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其他的人共分一斗。”古今二人的高傲仿佛如出一辙。
【执教联大,如鱼得水】
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各大高校的教授们纷纷撤离,但刘文典因为事务较多滞留家里。日本人得知他曾留日多年,便想说服他在伪政府中任职,被刘文典严词拒绝。熟人上门当说客,他回说:“国家民族是大义,马虎不得,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宪兵队硬闯刘文典家,他冷眼斜视问话的日本人,一言不发。翻译官问:“为何不答话?”刘文典反击道:“国难当头,我以发夷声为耻!”彼时,刘的堂弟在日伪政府就职,他决然与之断绝了关系。
1938年下半年,刘文典一家历尽艰辛来到昆明。此行是海陆兼程,走走停停,取道天津、香港,居然转了半个中国,财产和图书资料丧失殆尽。刘文典见到梅贻琦时,曾戏言:“只剩这一身衣裳了!”随后,刘文典入职西南联大。
那时的昆明常遭日机轰炸。1941年4月某日早晨,日军敌机来袭,刘文典位于昆明市龙翔街72号的寓所尽毁。所幸全家及时“跑警报”,并无人员受伤。之后,刘文典举家搬往官渡西庄六谷村,一住便是四年。六谷村远离昆明城区,实为僻远乡村,荒凉到日寇都不屑来此。每逢有课的日子,刘文典总是凌晨四点多便动身,步行至西庄火车站,坐到昆明南站,下车后再步行六七公里到学校。这条上课之路可谓“漫漫而修远”,路上也曾多次遭遇空袭,但他经常说,“宁可被炸死,也绝不缺课”,除了敬业,他也的确能在教学中领略到一种如鱼得水的快乐。
北大许渊冲教授撰文时,曾转引一篇清华学生的《教授印象记》,其中对刘文典有精彩的描写:“四角式的平头罩上寸把长的黑发,清瘦的脸孔安着一对没有精神的眼睛,两颧高耸,双颊深入;长头高举兮如望空之孤鹤,肌肤瘦黄兮似辟谷之老衲……状貌如此,声音呢?既尖锐兮又无力……”
钱穆在《师友杂忆》中,则这样记录刘文典:“有一年,余适与同车,其人有版本癖,在车中常手夹一书阅览,其书必属好版本。而又一手持卷烟,烟屑随吸随长,车行摇动,手中烟屑能不坠。”
刘文典授课有他的独到之处——既注重疑难字句的考订,又不囿于繁琐的训诂,善于旁征博引。他不喜照本宣科,往往结合自己的研究心得,对学生循循善诱。对学生不得要领地乱用参考书,他会诙谐地说:去神庙烧香拜佛,烛光闪闪,烟雾袅袅,神佛真容常常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只有拨开云雾,才能看清庐山真面目。”
文史大家游国恩、王力、张中行、任继愈等都曾是刘文典的学生。张中行先生回忆,刘文典讲课时,同样是守旧派人士的吴宓也会前去听讲,而且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刘文典也不睁眼,讲到会心得意之处,就睁开眼看着吴宓问:雨僧兄以为何如?”吴宓也像学生一样站起来,边点头边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惹得学生们在底下窃笑。
每逢讲授诗歌,刘文典常摇头晃脑、浅吟低唱,每到激越处则慷慨悲歌。他不仅自己吟诵,还要求学生模仿。有的同学不遵命,他虽不悦,但也不苛责,只是打比方点拨:“诗不吟,怎知其味?欣赏梅先生(兰芳)的戏,如果只是看看听听而不出声吟唱,怎么能体会其韵味呢?”
刘文典在西南联大讲《文选》课,最是不拘常规,别开生面。上课前,先由校役带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便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会。有时他是下午的课,一高兴能讲到五点多钟,才勉强结束。一年下来,刘文典只能讲两三篇文章,几千字的《文赋》,他一讲就是两个月——在提到《文赋》中某个字用得好用得妙时,他这么说:“《文赋》有多种讲法,讲一年亦可,讲一月亦可。例如此句此字,真乃一字千金。要不是它真好,古人与我非亲非故,我又何必这么捧他?”
当他解说《海赋》时,不但形容大海惊涛骇浪,汹涌如山,而且提醒学生特别注意讲义上的文字,大家留神一看,果然满篇文字多半是水字旁的字,刘文典说,姑不论文章好坏,光是看这一篇许多水旁的字,就可令人感到波涛澎湃、瀚海无涯,宛如置身海上一般。
而在讲《月赋》时,又是另一番景象——据学生宋廷琛在《忆刘文典师二三事》一文中描述,有一次,刘文典只上了半个小时课便结束了,学生以为他要开讲新课,谁知他突然宣布:今天提前下课,下星期三晚饭后七点半继续上课。”原来,“下星期三”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讲《月赋》。
到了那天,似乎老天爷也在暗中相助,以晴煦无云来配合。彼时,学生在室外摆上一圈椅子,刘文典端坐中间,“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日以阳德,月以阴灵”,他念念有词,细细讲解。众人或抬头望月,或低头顾影,心领神会。高潮处,刘文典吟诵道:“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众人击掌而和,仿佛小小的音乐会,可谓雅事一桩。
【独具一格的教学】
在课堂上,刘文典也有许多颇具个性的发挥。譬如,他曾自称“狸豆鸟”——为什么?刘文典字叔雅,“狸”“刘”二字古读音相通;“叔”者豆子也;“鸟”则为“鸦”,乃“雅”之异体。因刘文典时常喜欢自嘲,故学生们“敢于跟他开点善意的玩笑”。有一次,他教学生写文章,仅授以“观世音菩萨”五字,学生不明所指,刘解释说:“观,乃是多多观察生活;世,就是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就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就是救苦救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
当时,联大掀起了一股《红楼梦》热,许多中文和外文系教授纷纷于不同时间和场合讲演《红楼梦》,受到听众的热烈追捧。吴宓在西南联大曾开过《红楼梦》讲座,自认为是红学家的刘文典并不认同吴的观点,就唱起了“对台戏”。
刘文典要讲演“红楼”的消息不胫而走。当晚,讲演地点先是被安排在一个小教室,但由于听众太多,讲座便临时迁到了室外小广场。烛光摇曳中,但见刘文典身着长衫飘然而来,落座后,一女生赶紧斟了一杯茶,刘文典端杯饮罢后,清了清嗓子,而后有板有眼地道出开场白:“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仙桃只吃一口就行了啊……我讲红楼梦,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字就够!”接着在身旁小黑板上写下“蓼汀花溆”四个大字。
随后他讲解道:作为皇妃的贾元春,还在贾宝玉、林黛玉情窦初开时,就不赞成二人相爱。《红楼梦》第十八回写贾元春回家省亲,看到大观园中各处山水楼台的匾额都点头称许,唯独看到“蓼汀花溆”四字便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贾政听罢,即刻令人改换。贾元春为什么要留“花溆”,而独去“蓼汀”?这是因为“花溆”的“溆”字,其形似“钗”,其音似“薛”;而“蓼汀”二字反切就是“林”字。由此可知,贾元春在省亲时,就已有暗示。刘文典的这一解释,可谓慧眼独具。
“厚古”的背后往往是“薄今”,刘文典也不例外。他一心钻研古典文学,有点瞧不起搞新文学创作的人,认为“文学创作的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一日,有人偶然问及当时以《激流三部曲》名噪一时的巴金,他沉思片刻后,喃喃地说:我没有听说过他,我没有听说过他。”
文中子曾这样说刘文典:“他的特点就是比以‘怪’闻名的刘师培还要怪上三分,所以时人以才高’‘狂傲’来评价他。”但不管怎样,刘文典在学问上的修养以及他在教学方面的独具一格,使得他在大师云集的西南联大脱颖而出,很多学生都对他另眼相看,觉得他是一个善于授业解惑的好老师。
西南联大青年教师陶光是刘文典的得意门生,经常为学问之事登门请教。但有一段时间陶因课务繁忙,没有去看望恩师,心存愧疚,后专门抽出时间拜望恩师。不料,两人一见面,刘文典就劈头盖脑地骂陶是“懒虫”没出息”“把老师的话当耳旁风”等等,这让陶光一时莫名其妙。他虽一向尊重恩师,但刘文典如此辱骂,他也忍无可忍,正要怒目反击时,忽见刘用力一拍桌子,更加大声说:“我就靠你成名成家,作为吹牛本钱,你不理解我的苦心,你忍心叫我绝望么?”陶光听说老师如此抬举自己,很受感动,于是转怒为笑,向恩师倒茶赔罪。自此以后,两人的师生情谊更见深笃。
在西南联大时,刘文典的学生李埏在向他借的一本《唐三藏法师传》的书页中,发现空白处满是刘文典的批注,注文除中文外,还有日文、梵文、波斯文和英文。李埏正看得津津有味,又发现有一张是老师用毛笔画的老鼠,很是不明白,便请教刘文典。刘文典说那是他在乡下点香油灯看书时,一天深夜见有只老鼠爬到灯盘上,明目张胆地吃滴在灯盘上的油。他本想打死老鼠,又觉得老鼠不过是在讨生活,和他读书为讨生活是一样的,就不必相残了,于是便用毛笔画了一幅老鼠像,夹在书中。李埏感慨:“先生真有好生之德!”
【落脚云大】
1943年,经陈寅恪推荐,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盛情致函刘文典,邀请他到云大任教席,其邀请函有云:“尝思欲于学术之讲求开一新风气,必赖大师。有大师而未能久,则影响亦必不深。贤者怀抱绝学,倘能在此初立基础之学府作一较长时间之讲授,则必于西南文化上成光灿之一页。”语气恳切殷重,至今读来,仍让人动容。
云大不单态度诚恳,给出的待遇也远高于清华,“月支薪俸六百元,研究补助费三百六十元,又讲座津贴一千元,教部米贴及生活补助费照加”。此固与刘文典本身的学术造诣与个人经历之不凡有关,但亦足以见出熊庆来校长对云大的经营苦心,和对刘文典的期待、器重。
这一举措,使因外出未及时返校耽误课时被清华解聘,一时漂泊无着的刘文典得其所哉,于学校,于落魄学者,皆是大德之举。他是抗战胜利后继续留在云南的两位古典文学专家之一(另一位是留在昆明师范学院任教的罗庸)。
建国后,刘文典在云大的生活是颇为平和的。学校对刘文典亦厚待之,安排枇杷园中唯一坐北朝南的三间平房给他居住。刘文典曾说,当时他与陈寅恪都可以安静做学问,并大赞陈的“诗史互证”方法。之后,他又被评为一级教授,并当选为全国政协第一、二届委员。
晚年的刘文典喜好饮茶、抽烟、听戏。据学生记述,无论是在家读书或是外出上课,刘文典总是端着一把陶瓷小茶壶,随时饮茶润喉解渴。有时他也会到街上的文庙茶室、富春街茶室、光华茶室去一边饮茶、一边听戏,自得其乐。刘文典的烟瘾极大,常常是一支接一支地吸,学生傅来苏曾回忆说:一天下午先生上课后烟抽完了,就向我们几个坐在前排的男同学示意要香烟,因我们的烟质太差,不好意思递给先生,但看到先生一再示意,同学张君正想递上香烟,忽然有人推开教室门,原来是先生家中人送来两包‘大重九’香烟。”
1958年,刘文典病逝,享年69岁。次年,家人根据他的遗愿,将骨灰归葬祖籍地安徽省怀宁县。刘文典之墓,与另一位同乡好友、近代文化名人陈独秀的坟墓相距仅两公里。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