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继东
初识刘勇先生,记得是在1977年春。那时,我在湘西一所山村小学当教师,与舒新宇兄合写了一个小稿寄给《工农兵文艺》。不出半月,收到落款“刘勇”的回信,要我们速去长沙编辑部改稿。十六年后,我来到省城谋职,他找到我供职的《湘声报》编辑部四楼看我。当我送他下楼时,见他步履已颤颤巍巍了。
一个农民的文学奇迹
说起刘勇先生,如今少有人知道,可在上世纪60年代,他是红遍中国的农民作家、时代英雄,曾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刘勇出身农民,1952年开始创作,总计创作小说、散文、诗歌、戏曲等各类文艺作品达300万字。1957年至1961年先后出版《一面铜锣天下响》《金色的秋天》《走亲家》《春花》《姑娘的心》等8本书……
当时,为采写“三湘之子”专题报道,我两次踏进他在湖南省作协大院里的家门。刘勇是贫民,除了一台14寸的彩电和老式冰箱,家里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别人房子装修得红红火火,而他家十几年来连墙壁也没刷过;家具、床铺还是清一色的“土货”(因为他全家是1979年才从湘乡农村搬进城的)。当时的省作协党组书记告诉我:刘勇先生生活是很俭朴的。
刘勇不抽烟,不喝酒。按他自己的话说,30多岁时学会了抽烟,因有气管炎戒了;不喝酒是因为对肝脏有益,还可以省俭。他还不吃肉、鸡、鸭、鹅、鱼等,只吃蔬菜、豆腐;鸡蛋每天早晨吃一个,零食从来不沾。
我不愿太多问及家庭情况,他却禁不住告诉我,说自己最近写了篇小文,题为《我不该学习写作》。他说有个姓张的朋友,任省中医学院附二医院骨伤科主任时退休,年龄和他差不多,也没进过专门学校,属自学成才。到医院当医生,有了名气之后,组织上又送他到上海医科大学读了3年,后来就成了省内医疗界的伤科权威。退休几年来,一直在长沙一家药店坐堂。每当刘勇先生找他时,等候他看病的总是挤满了一屋子。刘勇说,每到这时,他心里就闪过一丝后悔,因为他也学过骨伤科,并且治好过不少人。要是那时不学写作,就学骨伤科,以学写作的毅力去学医,现在肯定是主任医师或教授什么的。说到这里,他脸上掠过一丝灰黯,浓重的湘乡口音变得伤感起来。
我的采访是在约定的两个下午进行的。骄阳似火的长沙,从空调办公室来到刘勇先生的小书房,尽管他将“袖珍电扇”对准我开到最大档,但仍然汗流浃背。他说他不热,但见他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水。
从前,我读过他的短篇小说集《春花》。1978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又出了他的小说集《文化的主人》,我在乡下一个小书店买得,所以对他的作品还是略知一二的。但他的身世,却是这次采访后才知道的。
1925年,刘勇出生于湖南湘乡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父亲决意送他读书,可读了3年,再也读不起了。到1949年时,他会写自己和家人的名字。1950年,村里办冬学和夜校,他又拿起了课本。1953年3月,他到长沙参加《湖南文艺》通讯员座谈会,还不知道什么东西叫“文艺”,连“艺”字都不认得,听了报告,才知道自己写的山歌、快板等就是文艺。当“通讯员”,他以为是送信什么的,在会上他说,自己家里缺劳力,要种田,没时间送信……
刘勇先生回忆这段经历后说:到今天,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命运。要是当年他不认识家乡那位区委书记,也许命运就不是这个样子。土地改革时,群众选他当村长,上传下达都要文化,不学不行嘛。有一次,王书记叫他写稿,他学着写了一篇两百多字的报道《陈劳模积肥又多又好》,可有一半字写不出来。他也学着高玉宝(自学成才的军旅作家——编者注)在纸上画符号,然后再请教别人。不久,这篇稿子见报了……从此,他就这样写下去,写消息,写诗歌——准确地说是写山歌民谣,写小故事、小说、曲艺……一发而不可收,八年写了12本书。这是一个中国农民创造的奇迹。
刘勇先生的文学成就也算是辉煌的。茅盾主编的《一九五九年短篇小说选》一书收录了14篇小说,其中有他的《鸭》;1960年4月号《长江文艺》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文化的主人》,被《人民文学》同年第6期转载;郭沫若和周扬主编的《红旗歌谣》及当时的《中国歌谣》《农民诗选》等十多本诗集都收了他的诗歌;人民文学出版社《建国三十年短篇小说选》收了他的《师徒会》。
上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初,刘勇先生有6篇小说、散文入选中学课本。至于对他作品的评论,更是铺天盖地:中国社科院的《文学研究》(后改为《文学评论》)发表了1万多字的长篇文章《农民作家刘勇和他的创作》;张光年主编的《十年文学史》介绍了他的创作;著名文艺理论家邵荃麟当时应邀参加苏联作代会,在会上也介绍了刘勇的创作。法国和苏联的“当代世界文学史”里都说“中国有个刘勇”,对其人及主要作品进行了评价。上世纪50年代末,山东大学主编出版的《中国文学家辞典》是1949年后我国最早的一部作家辞典,内收湖南作家仅5人,即周立波、康濯、蒋牧良、未央、刘勇。
刘勇不愧为那个时代的英雄。1959年,《人民画报》记者专程来湘采访,回去发了14幅关于他劳动和写作生活的照片;新华社、人民日报》等全国性新闻媒体也纷纷报道;接着,他出席了“建国十周年国庆观礼”。1960年,他又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出席了全国文教卫群英会,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毛泽东、刘少奇、邓小平等人接见……
一个农民的文学创作,不仅震动了中国,也震动了世界,当时的国际媒体也给予了关注。
“牛尾巴姻缘”
谈及个人婚姻时,刘勇先生说了一个“牛尾巴姻缘”的故事。
刘勇因家贫,到了24岁还没有找上对象。在那时,这个年纪还未婚,似乎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他回忆,说那时没有人给他当红娘也不对,给他介绍对象的有几十人,见面一谈都行,可到家里一看就坏事了,说他家里太穷,怕女儿过去饿肚子。当时法律没有禁止表亲成婚,他姨妈的两个女儿,小时都与他玩得好,要成亲,姨妈却坚决反对。父亲的表姐也有两个女儿,曾与他一起同过两年学,提亲时其父说:“伢儿是不差,但我不能让女儿嫁过去饿肚子呀!”
刘勇是独子。他娘生怕儿子打单身,绝了刘家的根,于是想着法儿要让儿子学一门手艺。娘想,有了手艺就能赚钱,人家就看得起。其时邻居李二叔家来了一位姓王的亲戚,是个骨伤科医生。娘左说右说,总算让王医生收他当了学徒。仅半年时间,他就可以给人治伤接骨了。
他说,创作上有一句话叫“长期积累,偶然得之”。生活中的偶然,也往往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那天,赵满爹家的牛在陈家田里吃了几丛禾苗,陈家人挥动镰刀去赶,不料牛尾巴甩在镰刀上划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不止。牛是农民的宝贝,赵满爹急坏了。有人把刘勇叫了去,问他能止住血吗,他不吱声,轻轻点了点头。赵满爹便对他说:“勇伢子,只要你把牛尾巴的血封住了,治好了牛尾巴,我就把大妹子许配给你!”这时有凑热闹的人说:勇伢子,快把真本事拿出来,治好牛尾巴就有堂客了!”
其实那时刘勇也不以为真,只当笑话听了。他上山采了几味草药,嚼了,吐出来敷在牛尾伤口上,再用布包扎好。过了一个星期,赵满爹告诉他,敷在牛尾上的药昨天自己掉了,伤也好了。赵满爹接着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但就是没说把女儿嫁给他的话。这时,赵满爹的侄儿跑过来说:“叔叔,那天你说的话全忘了?”“什么话?”侄儿说:“你不是答应把惠妹子嫁给勇伢子吗?”赵满爹犹豫了一下,然后胸脯一拍:“我说话从来就算数……”于是,赵满爹就成了他的岳父,其女儿赵惠娥就成了他几十年患难与共的妻子。
说到妻子,刘勇先生脸上又掠过一丝抹不去的悲伤。1994年5月,小他7岁的妻子离他而去了,才60多岁。1949年3月他俩结婚,1960年他调到省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夫妻分居20年,直到1979年才按政策解决了家属户口“农转非”,妻子才迁来长沙团聚。
他妻子是典型的中国贤妻良母。刘勇不在家,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就靠妻子一把手。生产队的活儿,她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那时,家里有人在外工作的叫“四属户”,从某种意义上讲,即困难户。每年春节时,生产队就催着“四属户”向队上交钱投资,每月二三十元,一年几百元要一次交清。但那时工资相当低,除了补贴家用和个人生活费,谁能一次拿出那么多钱呢。刘勇每月工资61元,一直拿了18年,他总是每月寄回45元,自己仅留下16元作生活费。
长沙离湘乡不远,但刘勇有时半年才回去一次。妻子识字不多,来信却总是说:你写吧,家里由我顶住。”刘勇遗憾地说:“其实,我这一辈子,真正才写了8年,当专业作家后,先是当编辑,后下基层挂职当公社副书记,再后来……当剧团团长……哪里还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呢?”在这一点上,他说自己是愧对妻子的。
他很少回家,一是为了省车费,二是免得队长看到,要他投资。分居20年里,他偶尔回家,总是搭晚班车。如在家里休息一两天,不必要时不出门露面。“四属户”的滋味妻子尝够了,都是自己连累了她。妻子早逝,是积劳成疾而死的。
“嫁给一位作家,还不如嫁给一个地道的农民。”妻子曾经这样对他说。
向我述说这些的时候,他很平静,而我心里却不是滋味。
作家是属于时代的
谈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书难时,刘勇先生说,“文革”前他出了12本书。80年代后,他排好版的两本书,因征订数达不到出版社所要求的印数而未能开印,另有编好的5本书没有出版社愿意出。他在一篇小文中写道:“我的熟人多,有四位编辑我曾经帮过他们,他们都很真诚。但都说每本书要拿1万元钱来或是自己包销5000册书。”他说:“照这样,出7本书就要7万元。天啊,我到哪里去弄7万元?只好作罢。唉……”
在他一声轻轻的叹息中,望见他那高度近视镜片下有点悲怆的眼神,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问:刘老师,你还有什么写作计划吗?我们能帮得上你什么吗?”他听了,连连说自己老了,不过,很快话锋一转说:“作家是以写作为生的。我还想写‘女性三部曲’,第一部写我的祖母,第二部写我的母亲,第三部写我的妻子,其中‘母亲’已写了8万多字。但鉴于目前的出版情况和身体状况,我放弃了这个计划。但我不会封笔,还会写些忆旧文章,将来有机会再出个集子。当然这只是想法。”
我又问:你是否还有出个人文集的想法?”
他摇了摇头。
“你对自己的作品是怎样看的?”
他说:“我是农民,文盲出身,作品白纸黑字俱在,读者自会评说。去年6月18日《文艺报》发表了我的一篇文章:《不能忘了农村读者》,这是我为农民兄弟呼吁。我不是‘九斤老太’的秤。我承认今天的读者文化层次高了,要求不同了,但文学的教化作用还是要的吧……”
刘勇先生曾是一位新生活的歌手。客观地说,他的作品,今天的读者可能感到不满足了。他感受和经历了那个时代,其作品深深地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
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
刘勇先生是时代造就的,而时代又让他寂寞。他主持湖南省作协常务工作那么长时间,培养了大批文学新人,可唯独没有解决自己的问题。他也许是无暇顾及,也许是根本不在乎,直到1988年3月10日他向党组织提交了“关于离退休前三点要求的请示报告”。
后来,我在《湘泉之友》报纸上,又读到他的《我的四本书》,文章不足千字,写他的4本书的稿费去向。1960年出版的那两本书的稿费,他全部捐献给了年轻的人民公社。当他捧着两本书的稿费离开家门时,妻子说:“你真积极,细伢子衣服都冇得穿……”年过花甲的老母也尾随着他说:儿呀,我床上那棉絮已盖了30多年了……”那时,他对妻子和老母说:“如果没有共产党、毛主席,我能写书吗?我能拿这么多稿费吗?”
刘勇一生从来只讲奉献,不求索取。到退下来时提出“三点要求”,也许有违他的一贯思想。其实,时代在变,人怎能不变呢?谈及孩子们的境况,记得刘勇先生久久不语。在金钱和权力越来越显示魔力的大都市里,他这个拿笔的“正处级”,自然“老朽”而不是竞争对手。他的子女有的还在农村,有的是自谋职业。当时他的大女儿夫妇在长沙的一个小工厂,两人月工资才400来元,养不活一家三口,他只得在自己700元的工资里每月抠出100元去接济……
就关系到刘勇生计的一些问题,省作协党组书记告诉我:享受国务院津贴是经省委组织部门审批的。作家享受津贴,以创作成就而论。刘勇上世纪50年代的成就确实是巨大的,影响教育了一代人,我们省作协也希望他拿到津贴。”谈到当时的房改,彭书记说:“刘勇买那套房子,是要2万多元,而作协其他人五六千元就买了,这是因为他爱人没有工龄。我们考虑到他的承受能力,曾专门派人去省房改办反映了这个问题。省房改办答复说,‘像他这种情况还比较多,目前没有相应的照顾政策,不好开什么口子……’”
2014年12月3日,刘勇先生在长沙仙逝,享年89岁。他的创作,也许会随着那个时代被人渐渐遗忘。
想起上世纪70年代末,我在湘西那所农村小学任教时正做着文学梦。刘勇先生寄给我省作协内部编印的《中短篇小说名著选》上中下三卷,艾特玛托夫的《查密莉雅》、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等,都是那时读到的。
刘勇先生的子女大都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他那几百万字的作品,也许大多会流失于泥土。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也许这就是农民作家刘勇的人生。
(作者系资深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