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遗著出版记

2024-05-17 13:35:37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颜坤琰

  陈独秀认为,今之学校,学童“识字仍如习符咒,且盲记漫无统纪之符咒至二三千字,其戕贼儿童之脑力为何如耶”,亟待改良,于是他用十年之功撰写《小学识字教本》,这是文字学的大工程。上卷书成,陈独秀期望隶属国民政府教育部的国立编译馆能予以出版,为此他和编译馆书信往来达70多次。

  当时,教育部致函陈独秀,想要把书名改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陈独秀坚持己见,气愤地说:“‘小学’指声音训诂、说文考据,古来有之,两字一字也不能改。”出版由此搁浅。最后,编译馆在1942年仅油印了50份发行,梁实秋得到一册。1971年,梁实秋为使这一重要文化著作不致湮没,将之改头换面,重新出版。

  狱中新著

  陈独秀家学渊源深厚,旧学根底牢实,青年时代就钟情于文字学、音韵学的研究。他的第一篇研究文字学的作品,是1910年发表在《国粹学报》上的《〈说文〉引申义考》;第一本文字训诂学著作,是1913年在上海时写的《字义类例》。1927年中共八七会议后,陈独秀在上海隐居,完成了《中国拼音文字草案》书稿,但未能出版。

  1933年7月,国民政府以“危害民国”罪判处陈独秀有期徒刑13年,将他关押在南京老虎桥监狱。陈独秀每次遭受挫折后,总是埋头学术研究,潜心著书立说。但在老虎桥狱中,陈独秀住的是单间,有狱卒日夜监视,不准读书看报,不准与外界通信,不准亲友探监,更不准撰文写作,丧失了所有人身自由。

  性格倔强刚毅的陈独秀岂能忍受这种野蛮的监规。他以绝食抗争,要求获得囚徒的基本权利。他的坚持终于赢得了国民政府的退让。监狱破例允许他读书看报、写信撰文,并在监室内为他设置了两个大书架,搬来不少经史子集之类的书籍供他阅读,另外又为他配置了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供他写作之用。

  1933年10月13日,陈独秀在给出版家汪原放的信中说:“现在的生活,令我只能读书,不能写文章,特别不能写带文学性的文章,生活中太没有文学趣味了……只有自然科学、外国文、中国文字音韵学等类干燥无味的东西,反而可以消遣。”说是消遣,其实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文字音韵学的研究中。陈独秀入狱后,曾向几位老友索字“以释消愁”。章士钊应邀为他写了一首诗,并在附言中建议:“世乱日亟,衣冠涂炭,如独秀幽居著书,似犹得所。”这个著书立说的建议正中陈独秀下怀,他欣然接受。

  在近五年的牢狱生涯中,他潜心钻研文字音韵学,取得了可喜的成果,撰成《中国古代语音有复声母说》《实庵字说》《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干支为字母说》等十多篇论著。其中《实庵字说》等四篇发表在《东方杂志》上。

  蔡元培称《实庵字说》“触类旁通,逼近太炎,惟太炎不信金文及甲骨文,而独秀不然,故更有理致”。(王世儒《蔡元培先生年谱》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语言文字学家魏建功则说《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开古音学界一新纪元”。(魏建功《致陈独秀》,《陈独秀著作选篇》第6卷)更为重要的是,陈独秀还完成了《小学识字教本》之前身《识字初阶》书稿的大纲和条目分类。这部书稿专门研究汉字规律,解决汉字难认、难记、难写的问题。

  蔡元培是陈独秀的老朋友,更是知音。1936年初夏,蔡元培听说陈独秀在狱中研究古文字学,便委托刘海粟代表他和胡适、叶恭绰、章士钊、杨杏佛等,专程从上海赴南京探望。蔡元培和叶恭绰分别给陈独秀捎去一部《尔雅》和一套《小学》。此时陈独秀正在撰写《识字初阶》,这两部古文字学专著对他的研究大有裨益,令他欣喜异常,更鼓舞他在艰难的处境中写好著作。

  未竟之功

  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鉴于当时的形势,在友人的奔走呼号下,国民政府不得不提前释放陈独秀。出狱后,陈独秀辗转流亡到大后方的四川江津(今属重庆),本想继续完成《识字初阶》,但嗣母新丧,加之疾病缠身,影响了他对初稿的修改、补充和重订。1939年5月5日,他在写给成都友人杨鹏升的信中说:弟遭丧以后,心绪不佳,血压高涨,两耳日夜轰鸣,几于半聋已五十日,未见减轻,倘长久如此,则百事俱废矣。心所拟著之书,一部未成,诚堪浩叹!”(如水编《陈独秀书信集》,新华出版社1987年版)

  说是这么说,但实际上,陈独秀仍然坚持在艰困处境中写作,并将著作易名为《小学识字教本》。1940年初夏,陈独秀写完上篇初稿,他在6月15日写给忘年之交、有师友之谊的台静农的信中,进一步披露了写作的艰难过程:

  ……敌机每日光顾,江津城天天有警报,人心慌乱,仲纯兄几乎天天跑警报不在家,月底赴江津聚会之约,势必延期矣。此次续写之稿,约为期月余(原小字注:日写五六小时,仲纯若在此必干涉也,甚勉强),至于左边耳轰之外,又加以右边脑子时作阵痛,写信较长,都不能耐,势必休息若干时日不可。下卷未成,虽非完璧,好在字根、半字根已写竟,总算告一大段落。法币如此不值钱,即止此不再写给编译馆,前收稿费亦受之无愧也。(《台静农先生珍藏书札(一)》)

  1940年8月2日清晨,陈独秀在夫人潘兰珍的陪同下,到县城友人邓仲纯开的“延年医院”看病。晚上回来时,发现寓所的小偏房后窗大开——强盗进了屋。他一面催促伙夫去报案,一面清点损失。结果,被盗棕编书箱一口,内有衣被十来样,几本书籍,还有一枚篆刻阳文“独秀山民”的玉印章。令陈独秀十分痛心的是,《小学识字教本》下篇“合体字”部分的书稿也被盗了。1941年10月4日,陈独秀告诉杨鹏升盗案的追查结果:“被窃衣物大半追回,惟兄赐刻篆章及拙稿,则去如黄鹤矣。”(《陈独秀书信集》)

  书稿永久失散,无法挽回,陈独秀当时正患高血压、胃溃疡等症,贫病交加,却不得不带病一字一划地重新撰写。在坚持续写下篇的同时,还要对已经付印的上篇作修改和订正。学者吴铭伦曾统计,从1940年6月18日到1942年4月20日近两年时间内,陈独秀写给台静农的49封信中,对成稿的增改计有200多处,另有对油印本的校勘,工作量之大之繁重、写作之艰辛,可见一斑。

  1942年5月13日上午,梅雨淅沥,气压低沉。已在病榻上躺了两天的陈独秀还是挣扎着起了床,强打精神坐到书案前。桌上摊放着他正在续写的书稿《小学识字教本》下篇。陈独秀濡墨挥毫,写下“抛”字。“抛”是下篇的第243个字,按照体例,接下来就该对这个今体字的字根、衍令,以及派生的形、音、义等诸要素加以诠释。

  正准备阐述文字时,忽然听到妻子潘兰珍说包惠僧来访,陈独秀便停下手中的笔,招呼包惠僧到书房叙谈,并吩咐潘兰珍去数里之外的双石场割肉沽酒,他要好好款待一下从重庆专程来探望他的远客。中午,潘兰珍做了陈独秀爱吃的四季豆烧肉,他吃了不少,晚上又接着吃。他本来就有胃病,加之饮食过量,当晚腹胀难忍,至此,陈独秀一病不起。

  病榻上的陈独秀仍然牵挂着《小学识字教本》上篇的修订和油印,但他已无力给参与校改和付印的台静农写信,只好口述,由邓仲纯书写转达。5月20日的口述信内容如下:

  仲兄嘱转达吾兄者,以后教本印稿不必寄来校对,径可付印,盖因此次一病,必须数月之休养,方能恢复健康,决无精力校对,以免徒延日期也。弟大约再留山上一二日,视仲兄病状如何!弟原拟于上星期日(十七日)赴渝一行,乃因仲兄病而终止也。  

  廿日午后又书

  写下这封口述信时,距离陈独秀去世只有一周时间。陈独秀呕心沥血撰述的《小学识字教本》终未完篇,未竟之功成了永久的憾事。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驾鹤西去,书稿上的最后一个字——“抛”,竟成了他的绝笔。晚年一直照顾陈独秀的何之瑜,在随后油印的《小学识字教本》下篇、“抛”字后的空白处写道:

  按:仲甫先生于三十一年五月十三日上午著稿至此“抛”字时,适人过访,旋即卧病,至五月二十七日逝世,乃成绝笔矣。此下象声字百五十六已先撰成。之瑜记。

  从1932年10月被捕入狱,到1942年5月病逝江津,近十年来,陈独秀的主要心血都在这部《小学识字教本》上,宛如曹雪芹写《红楼梦》,“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意义深远

  在南京狱中,陈独秀对常来照顾他的濮德治说:“中国过去的小学家(按即研究《说文》的人),都拘泥于许慎、段玉裁的《说文解字》和注,不能形成一个文字科学。我现在用历史唯物论的观点,想探索一条文字学的道路……我已搞了多年,发现前人在这方面有许多谬误,我有责任把他们纠正过来,给文字学以科学的面貌。我不是老学究,只知背前人的书,我要言前人之未言,也不标新立异,要作科学的探讨。”那么,陈独秀倾十年之功的《小学识字教本》,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书?他在《小学识字教本·自叙》中写道:

  本书取习用之字三千余,综以字根及半字根凡五百余,是为一切字之基本形义,熟习此五百数十字,其余三千字乃至数万字,皆可迎刃而解,以一切字皆字根所结合而孳乳者也。上篇释字根及半字根,下篇释字根所孳乳之字。每字必释其形与义,使受学者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此不独使学者感兴趣助记忆,且于科学思想之训练植其基焉。

  陈独秀指出,文字训诂之学本来不难,但因为汉儒的缘故,所以显得很难。陈独秀对《说文解字》及“六书”有所保留,他说“原本小学而变为专家之业,宜其用力久而难通也”。他还指出中国文字训诂难的根源,又讲述了他创立的形、声、义三者相结合的教学方法,是按科学规律教中小学生识字的最佳途径。

  友人邓仲纯曾问陈独秀为何醉心于文字学研究,他说:“学者以文立身,《小学识字教本》是学理研究,对中国文字学意义大,可以流传下去。”

  《小学识字教本》共20万字,上篇“字根及半字根”,分为象数、象天、象地、象草木、象鸟兽虫鱼、象人身体、象人动作、象宫室城郭、象服饰、象器用等十类;下篇“字根孽乳之字”,分为字根并合者、字根或字根并合之附加偏旁者两大类。全书共载1009个字,体系完整,条分缕析,科学实用,便于教师教、学生学。

  此书汇集了陈独秀毕生研究音韵文字学之成果,是一部通俗的汉字入门书,可以帮助人们较方便地掌握汉字。陈独秀晚年舍去包括自传在内的种种写作计划,全力撰写《小学识字教本》,就是为了从汉字源头与造字原则这一根本上探求“识文字善教育之道”,因此,这部书的意义十分深远。

  悉心再版

  陈独秀带着无限遗憾离去,凝聚着他多年心血的巨著《小学识字教本》在他生前未能出版面世。陈独秀去世后,国立编译馆只是印刷了50册土纸油印本,按照陈独秀生前的愿望,分赠给相关的学术界人士及朋友,以期这部呕心沥血之作不至于散佚。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小学教科书组主任、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主任委员的梁实秋分得一册,虽然是土纸油印本,但梁实秋非常珍视。在他看来,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字学研究著作,他在后来的《文字新诠·序》中充分肯定此书:

  一、用科学方法将中国文字重新分类。

  二、对若干文字的解说,采取新的观点。

  三、内容简明扼要,易于了解。

  后来,梁实秋离开大陆,他将《小学识字教本》土纸油印本带到了台湾。22年后,他重新翻出悉心珍藏的《小学识字教本》,由于担心它磨损蛀蚀,难以永久保存,为了不使一缕游丝断绝,便萌生出将它重新出版的想法。梁实秋还把油印本拿给台湾中国语文研究中心的同仁们看,大家都认为“该稿为有价值之研究资料,提议加以影印,藉供学者参考,庶使作者心血不致泯没。”(梁实秋《文字新诠·序》)

  梁实秋对这部书的重新出版采取了严肃的学者态度,不但没有对原版内容作丝毫改动,由于原版的字迹已经变得模糊,梁实秋还特地请人将全稿重描,使之清晰无误,可谓费尽心机地保持原貌,他还在序中提到此书是有原作者的:

  惟原稿字迹多有模糊之处,影印亦颇困难;爰请专人逐页以毛笔将模糊之处细心描过,历时四月,始告竣事。

  本稿分上下两篇:上篇为字根及半字根,此一部分最为重要。下篇尚未完成,作者遽归道山,非常可惜。

  此稿对中国文字有独到之研究,有很多新的诠释,发前人之所未发。我们钦佩作者研究之精神,但并不完全同意作者之观点,这是要附带说明的。

  1971年底,《小学识字教本》在台湾先是照原样16开本影印出版,而后再版。梁实秋将书名改为《文字新铨》,并写序,由负责校阅的赵友培题签。重新出版的《小学识字教本》隐去了曾五度出任中共中央主要负责人的原作者陈独秀的大名,原版中陈独秀所写的“自叙”自然也用不了了。

  梁实秋隐去陈独秀的署名,并抽掉原序、自己重新作序的做法,是不得已而为之。从当时的政治形势上考量,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当年,台湾尚未解禁,且有前车之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于1967年9月出版了陈独秀的《实庵自传》,立遭查禁。梁实秋将陈独秀的遗著“改头换面”,为的就是免遭查禁,使这部重要的文字学著作余绪不坠,传诸后世。

  实际上,梁实秋不想掠人之美,他背地里曾对他的弟子、著名诗人余光中等人说过:“这是陈独秀的遗作。”“这本书,实在写得好!……论证精详,见解通达,是其平生杰作,最能展示他的旧学根柢。事隔多年,我认为这部稿子,仍有价值出版,在我有生之年,总算了了一桩心事。”(陈子善《陈独秀遗著归来记》,《文汇读书周报》1991年9月7日)

  1987年,梁实秋临终前嘱咐女儿梁文薔,在适当的时候将这部重要著作捐给大陆的博物馆。2003年8月,梁文薔来京,亲自将实秋珍藏的两册16开本紫红色硬壳布纹封面的厚书——《小学识字教本》油印本、《文字新诠》影印本,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了却梁氏的遗愿。《小学识字教本》土纸油印本,除了有“陈独秀著”的字样外,未见其他版权标志;影印本则不仅注明该书的再版时间和再版单位,更有梁实秋钢笔补注的手迹:陈独秀著:小学识字教本”题于其上。老舍之子舒乙馆长代表中国现代文学馆接受了这一珍贵赠品,并将它作为一级文物收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新馆。

  20世纪90年代末至新世纪以来,陆续有岳麓书社、巴蜀书社及新星出版社先后印制出版《小学识字教本》。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