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永加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建昌南丰(今江西省南丰县)人,后迁居临川,北宋散文家、史学家、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
曾巩出身儒学世家,天资聪慧,记忆力超群,幼时读诗书,脱口能吟诵,12岁援笔立成,笔下生花,诵者无不夸奖。然而,他命途多舛,屡试不中,家庭又屡遭变故。艰困之时,他毅然挑起全家重担,为人处世的作风让人钦佩,被誉为“醇儒”。
抚育弟妹 十年坚守
曾巩祖父曾致尧是北宋廉官;曾巩父亲曾易占好学不倦、淡泊名利、心忧天下,累官太常博士,对曾巩的一生影响很大。
明道元年(1032),曾巩13岁,曾易占被朝廷任命为如皋知县。上任伊始,如皋县就遭遇了严重的饥荒。曾易占向上争取政策,积极赈济受灾群众,一举救活数万人口。同时,他十分重视教育,创立官学,受到当地百姓拥戴。曾易占做了3年如皋县令,其间,曾巩随父亲居住,读了很多经典书籍,并对父亲为官为人的风范及下层百姓的疾苦有了深刻了解。
后来,曾易占遭到诬陷而被罢官,直到11年后,庆历七年(1047)六月,才被朝廷重新起用。曾巩陪父亲乘船赴京就职。八月,船开到金陵,曾巩利用休息间隙,专程到滁州看望遭贬的恩师欧阳修,再匆匆返回金陵。不料,曾易占不幸染病,竟病逝于金陵。
曾巩大受打击,此时的他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痛苦不已。幸亏欧阳修的朋友杜衍热心帮助,曾巩才得以成殓父亲,扶柩返乡。曾巩曾写《读书》一文:“呻吟千里外,苍黄值亲丧。母弟各在远,讣归恐惊惶。凶祸甘独任,危形载孤艎。崎岖护旅榇,缅邈投故乡”,感慨独自护送父亲灵柩回乡的艰难困苦。
曾易占去世后,家道中落,曾巩的学业无以为继,只得辍学。作为家中兄长(曾巩排行第二,上有一个哥哥),时年28岁的曾巩“临危受命”,责任重大,但他并没有怨天尤人。他带着全家回到老家南丰,在继母朱氏膝下,他是孝子;在弟妹面前,他又担起父亲的角色——无微不至地抚育4个弟弟、9个妹妹。为了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曾巩和家人商量后,在南源庄买了一块地,计划依靠躬耕维持生计。为了便于干农活,他还在田地附近建了临时住所。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样困顿而单调的躬耕生活中,境况似乎逐渐有了好转,从一开始的“糟床待此注,岂止衣食谋”,到“此乐讵非幸,人生复何求”。曾巩带领着弟弟们辛勤劳作,不仅解决了全家人的温饱,更在劳作中加深了手足情谊。这样的日子,曾巩坚持了10年,农忙时,他和弟弟们就住在南源庄;农闲时,他又带着弟弟们到临川游学,坚持读书学习,不曾荒废学业。曾巩曾作《学舍记》《南轩记》两文,自述“世固有处廊庙之贵,抗万乘之富,吾不愿易也”,抒发自己安贫乐道、以忠养心之志。
曾布是曾巩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比曾巩小17岁,兄弟俩之间的感情非常好。想到曾家在最为困难的时候曾受到过不少亲朋好友的照顾,因此,只要家境稍微好转,曾巩就很想回报社会。嘉祐二年(1057),曾巩和曾布在临川一起创办了兴鲁书院。当时,曾巩已名闻天下,由曾氏兄弟主持的兴鲁书院吸引来了八方学子。
为了照顾家人,曾巩错过了3次科考,但他并没有后悔。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弟弟妹妹顺利长大成人。9个妹妹中,曾巩陪送出嫁的有5个,她们的结婚对象都颇为优秀。至于弟弟们,曾巩亦父亦师,耐心教导,严格督学,“励其志、坚其守、广其学”。
嘉祐元年(1056),曾巩带着弟弟曾牟、曾布,堂弟曾阜,妹夫王无咎、王彦深共6人,进京参加科考。临行前,继母朱氏说:“是中得一人登第,吾无憾矣。”次年,欧阳修主持会试,他一改惯例,以古文、策论为主,诗赋为辅命题,这给曾巩创造了良机。没多久,喜讯传来,曾家军大获全胜——赴考六子弟全部高中进士,光耀门楣。
曾易占去世后,曾家已没有什么长辈,曾巩谨记父亲生前的教诲,不仅以身作则,恪守和传承曾氏的家训家规,还教育弟妹以忠孝为本、修身立世,使之各有所成,实在难得。
为官清廉 勤政爱民自父亲去世后,曾巩全副身心投入家庭,爱情之花迟迟未能绽放。直到36岁那年,即皇祐六年(1054),曾巩才经亲戚介绍,和18岁的大家闺秀晁文柔成婚。晁文柔是河南濮阳清丰县人,父亲是光禄少卿晁宗恪。晁文柔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她早就听说过曾巩的大名,认为他才华横溢,对他非常钦慕。
虽然通过相亲认识,但曾巩和晁文柔感情甚笃,非常恩爱。晁文柔过门时,曾家的生活依然困苦,曾巩不但拖家带口,亦尚未考中进士。晁文柔却从不嫌弃夫家,也从不摆官家小姐的架子,而是以荆枝作钗,以粗布为裙,独力承担家中大小事务,减轻曾巩的负担,使后者有时间学习。日复一日的劳作,使晁文柔的腰部、背部经常出现酸痛,但她从不抱怨。
可以说,晁文柔是曾巩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也是他的红颜知己。正是因为有了晁文柔这个贤内助的鼎力分担,曾巩才得以抽出时间,增进学业。功夫不负有心人,连续两次落榜的曾巩终于成功,还和弟弟、妹夫同时高中,“一门六进士”震惊朝野,也由此彻底改变了曾家困窘的状况。
可惜,就在曾家开始蒸蒸日上的时候,厥功至伟的晁文柔却因过度劳累而病倒了。嘉祐七年(1062),晁文柔病逝于京师,年仅26岁。对于爱妻的离世,曾巩悲痛不已,想起妻子的温柔贤惠,触景生情的曾巩写下《秋夜》诗,叙说对爱妻的思念,读来令人动容:
秋露随节至,霄零在幽篁。
灏气入我牗,萧然衾蕈凉。
念往不能寐,枕书嗟漏长。
平生肺腑友,一诀余空床。
况有鹊巢德,顾方共糟糠。
偕老遂不可,辅贤真淼茫。
家事成濩落,娇儿亦彷徨。
晤言岂可接,虚貌在中堂。
清泪昏我眼,沉忧回我肠。
诚知百无益,恩义故难忘。
晁文柔去世两年后,曾巩又为她写了墓志铭,称赞她是一位德才兼备、聪慧勤劳的女性。《曾巩集》中尚存多篇纪念晁氏之诗文,可见曾巩对妻子的感情极深。
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到元丰三年(1080)的12年间,曾巩在仕途上曾出现十分罕见的连续“转徙七州”任职的情况。七州”分别是通判越州,任齐州、襄州、洪州、福州、明州、亳州知州。不论走到哪里,曾巩都能做到克己奉公、勤政爱民、清正廉明。
通判越州(今绍兴)时,曾巩发现当地“以钱助役”中,有官员中饱私囊,他立即下令禁止摊派,减轻百姓负担。湖患当前,他组织官民疏浚鉴湖,退田还湖,恢复鉴湖的灌溉、蓄水等功能,把隐患扭转为民利。
在齐州(今济南)知州任上,他主持了北水门的修建,利用原来的城门,修建水闸,解决了城北的水患。他还主持在当时的西湖(今大明湖)修建了百花堤、百花台和北渚、环波、水香等亭,以及芙蓉、水西、湖西、北池、百花等七桥,使大明湖成为济南的一大名胜。今天已经成为热门旅游景点的趵突泉也是曾巩命名的,他还在泉边建造了历山堂和泺源堂,使之成为济南名胜之一。
在襄州(今襄阳)时,朝廷派人到襄州检查兴修水利的工作,这些人乘机向曾巩索贿,借口说道:“昨日大星坠于西南,声震如雷,又有小星随之,这是不好的征兆。”曾巩风趣地接过来说:那没什么,小星必然是天狗,它下来办公事啊。”贪吏落得自讨没趣,两手空空悻悻而回。
调任洪州(今南昌)知州时,恰逢江西出现瘟疫,情况十分严重,曾巩立即采取应急措施,下令所属州、县、镇、亭和客栈都要备好药物,并及时组织医生给病人医治。对百姓和军士患病不能自理的,一律安排住进官舍,请医师为其治疗,还供给衣被和饮食,从而使瘟疫很快得到控制,挽救了许多人的生命。
在宋代,州官都享有俸禄与职田双份收入。曾巩知福州时,福州虽然没有设“职田”,但以往历任知州每年都能靠出售州府园子里的蔬菜获得数十万金的收入。曾巩却认为此举不妥,是与民争利,就从自己做起,果断废除了这一惯例,赢得了百姓欢迎。
襟怀坦荡 挚友相惜
曾巩为人正直宽厚,对朋友更是襟怀坦荡,由此结下了不少好朋友,“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就是其中之一。
曾巩和王安石是同乡,两家有姻亲关系,来往密切,曾巩父亲曾易占曾和王安石父亲王益一起研习学问。但曾巩和王安石在童年、少年时期并无接触。直至景祐三年(1036),曾巩赴京赶考,才与随父在京的王安石相识,两人彼此欣赏,结成挚友。这年曾巩17岁,王安石15岁。
庆历二年(1042),曾巩和弟弟曾晔到省城参加考试,结果双双名落孙山。曾巩毫不气馁,和大弟二度参考,再次失之交臂。有好事者就编顺口溜嘲笑他们:“三年一度举场开,落杀曾家二秀才。有似檐间双燕子,一双飞去一双来。”有人还把矛头对准曾巩,说他不孝、不悌。曾巩在南归途中听到这些谣言,心情复杂,也很气愤。他想起好友王安石,就给他写了《之南丰道上寄介甫》一诗,其中写道:“吾心本皎皎,彼诟徒㘖㘖。方投定鉴照,即使征马班。相期木兰楫,荡漾穷川湾。”曾巩坚信自己光明正大,并非传言所云。
王安石的另一个朋友段缝听信了这些传言,说曾巩的品行极坏,人人都对他感到畏惧。段缝还写信责怪王安石袒护曾巩,王安石回写《答段缝书》为曾巩辩诬。他说:“天下愚昧者多,贤明者少,愚昧者当然嫉妒贤明者,贤明者又保持自己的操守,不和愚昧者同流合污,愚昧者就更加仇视他们了。带着妒忌怨恨的心,那就没什么不可加以毁谤,听说君子有过失而后广为传播,因而贤明者多遭毁谤,居于社会底层的贤明者更是如此……你没有了解过曾巩,那些话不过是道听途说,用猜忌怨恨的言辞来凭空推断一位贤明者,是不对的。”
王安石还说,曾巩的文学和议论水平在自己的朋友圈中无人能敌,夸赞曾巩内心勇敢,合乎道德。因为曾巩小时候一直在贫穷中生活,但他依然悉心照料手足,家里的事即使再小也亲自去做。就如曾巩之父曾易占所说:我这家族衰败,能指望的只有这一个儿子。”王安石特地写信安慰曾巩:“吾子命世豪,术学穷无间。直意慕圣人,不问闵与颜。”对曾巩的才学、人品很是敬佩,甚至说他堪比著名孝子闵子骞。(《答曾子固南丰道中所寄》)好友的理解和信任,让曾巩感到莫大安慰。在王安石的鼓励下,曾巩坚定信念,继续学习,奋发上进。
当王安石遭到诽谤时,曾巩也予以回击。王安石很早就在官场颇有声望,但他除了基层岗位,以及知制诰、参知政事没有辞让外,对于其他岗位的任命一律推辞。这让他的仕途之路毁誉参半,很多不理解的人认为他是以退为进,沽名钓誉,甚至引来攻击和质疑。曾经有个叫袁陟的人就因此写信给曾巩,说王安石矫情,建议曾巩不要学他。曾巩可以说是和王安石一起成长的,是极少数真正理解他的朋友,于是曾巩写了《答袁陟书》,义正辞严地为王安石辩护:辱书说介甫事,或有以为矫者,而叹自信独立之难,因以教巩以谓不仕未为非得计者。”
庆历元年(1041),曾巩入太学,写信给文坛领袖欧阳修,受到欧阳修的赏识,但此时的他在科场上尚未取得功名。次年,王安石登进士第。庆历四年(1044),曾巩还在州学读书,他知道王安石是个人才,便作《寄欧阳舍人书》,向欧阳修推荐王安石。庆历六年(1046),曾巩再作《再与欧阳舍人书》,二度推荐王安石,他写道:巩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称其文。虽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此不可失也。”
曾巩与欧阳修亦师亦友,关系密切,互为肱骨。欧阳修第一次见到曾巩,就啧啧称奇,称他为“百鸟之一鹗”,后来更写诗盛赞他“过吾门者百千人,独於得生为喜”。曾巩两次落第,欧阳修仍对他充满信心,为他打抱不平,写下《送曾巩秀才序》,“其大者固已魁垒,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而有司弃之,可怪也。”曾巩也称赞恩师:“独大贤知遇之最深,欲成其区区乎。”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