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 华
幼年时光,入冬以后萝卜收获,一时吃不完,母亲总会腌制成一坛坛萝卜干,可吃到来年春天。萝卜干,吾乡称作“萝卜响”。将鲜萝卜切条晒去水分后进行腌制,吃在嘴中脆嘣嘣,该是萝卜响得名之由来吧。
萝卜响是旧日乡下人家度冬的必备,即便是当下食材极丰富的年景,也常见人家制作一些萝卜响作佐餐小菜,让热闹的日子有一份清爽香脆的回味。想那窘困的日子,冬晨里一碗热乎乎的白米粥,几根嘎嘣脆的萝卜响,让我至今唇齿间回味难舍。记得这样一件轶事:某天,教育家夏丏尊去拜访弘一大师李叔同,见正在用餐的大师面前只有一碟萝卜干、一杯白开水、一碗白米饭。夏丏尊想给其添菜,弘一大师笑道:“这咸有咸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
从前,一般小雪节气过后,家家户户开始腌制萝卜响。这时节,田垄间的萝卜经霜历雪,辛辣之味和青涩之气慢慢消失,水分和糖分也大大提升,生吃、熟吃味道都极佳。待得晴好天气,切条晾晒萝卜成了妇女们紧要的事情,虽忙碌,却让寡淡悠闲的冬日有了滋味。这时走在村头巷尾,铺陈在竹匾、蔑席上,穿挂在廊前檐下的萝卜条随处可见,或青白或红艳,成为一道别致的乡村风景。
李时珍《本草纲目》引王祯《农书》说:“萝卜,一种四名:春曰破地锥,夏曰夏生,秋曰萝卜,冬曰土酥,谓其洁白如酥也。”在我的家乡,旧日土生的萝卜虽也洁白如酥,却并不大,不像现在有些品种,好似激素催生一般硕大。即便这并不大的土生萝卜,乡人还要选个头更小的,才能保证每一根萝卜条都连着皮,让制成的萝卜响咬起来更加脆响。
母亲先在塘边将带泥的萝卜洗净,冻得好似红萝卜的一双手,拎着盛满长条白萝卜的竹篮回到家中,开始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切条。那篮中小小的萝卜仿佛躁动不安,在母亲翻飞的手中不断“跳”入砧板,在刃口下发出脆快之声,变为一条条月牙儿般的俏丽身形。
视阳光强弱,萝卜条要晾晒两到三天。第一天,母亲要对萝卜条进行揉搓,先轻后重,揉到萝卜条子出水为止,乡人称为“出汗”。后两日,每天中午和傍晚收晒时都要揉搓。揉搓要顺着一个方向,不能左一把右一把,否则上不了“劲”,没有嚼头。
晒好的萝卜条,已从白嫩状蜷缩成淡黄色的沧桑模样。这时,母亲要将它们投入沸水锅里焯一焯,去去尘,也回回劲。用竹笊篱将沸水中的萝卜干迅速捞起沥干,还要用温热的干毛巾反复擦拭,给它们做“按摩”。萝卜条盛放到大木盆中,放入捣碎的盐粒,经过反反复复揉搓,直至盐粒难觅踪迹,便开始装坛,用拳头捣紧压实后封罐。单等十天半月后,嘎嘣脆的萝卜响就成为我们口中的美味。
只放盐的纯味萝卜响,母亲腌制得最多,食时滴点麻油或熟菜籽油,清香宜人。母亲还会制作一些浓香味的,腌制时除了食盐,还加入些许五香粉、姜末、蒜泥、白糖等,香气浓烈,闻之垂涎。还可在一些浓香味萝卜响中加入胡椒粉或辣椒粉,制成鲜美香辣、风味十足的辣条,让我们的舌尖留下那个冬天火热的回味。
俗语云:“萝卜响,嘎嘣脆,吃了能活百来岁。”一位老者朋友说,他极喜欢一壶浓茶、两块点心,就着一小碟淋上麻油的萝卜响吃早茶,清爽养人,滋味悠长。真是令人羡慕的悠悠时光——从前慢。
未及问这位老者朋友,在那悠悠的时光里,他会想到什么?消逝的儿时快乐,远去的母亲身影,难舍的故土深情,抑或风干的却依然香脆的浓浓乡愁?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