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振林
1985年6月中旬,岳麓山下迎来一批文学名流。自嘲为“出土文物”的萧军是其中的“大哥大”,这不仅是因为他78岁高龄,更是因为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地位。比他小7岁的叶君健二进长沙,人们称他为“中国的安徒生”,丹麦女王授予他“丹麦国旗勋章”。62岁的名家峻青,虽然蜚声文坛,也只能屈居“老三”了。而湖南作家未央、谢璞及周立波的大公子周健明全程陪同,加上笔会主持人的我,只是三位文学巨匠的小弟子。
受共青团湖南省委委托,我担任全国青少年日记大赛的终审评委兼笔会主持人。两位青年作家杨远新、张广海是我的左右手。
长沙的六月,闷热得出奇,刚刚放下行装的文学名流们,第一件大事便是铺纸蘸墨,为省市领导,宾馆经理、司机乃至大厨献上墨宝。萧军和叶君健光着膀子,峻青穿着圆领短袖汗衫,墨汁和汗水同时洒落在宣纸上。那时,空调尚未普及,开电风扇又会吹起宣纸,于是作家们只好赤膊上阵、挥汗如雨了。
笔会的重头戏是6月10日上午8时,在长沙市青少年宫举行的授奖大会;最精彩的节目则是晚上举办的作家讲座。青少年宫大礼堂座无虚席,连过道和舞台旁也是人头攒动。第一位上阵的当然是萧军了。
萧军穿一件短袖,浅灰色派立斯上衣,留着花白的短平头,矮矮墩墩,圆脸大眼。时过38年,他讲了些什么我已淡忘,只有一名观众的提问让我记忆犹新:“为什么和萧红分手?”萧军大声回道:“是我脾气不好。”台下顿时笑声一片。
萧军原名刘鸿霖,笔名“三郎”,含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拼命三郎”的意思。1930年毕业于东北陆军讲武堂炮兵科。他曾大言不惭地说:“在旧社会,我打架的次数比发表文章的篇数还多,那都是我用拳头写的文章。”他问鲁迅先生:“我这野性要不要改?”“不改。”鲁迅回答。
萧军到延安后,毛泽东主席和他长谈,有意介绍他加入中国共产党。萧军颇有自知之明地说:“我这个人自由主义太严重,就像一头野马,我还是在党外跑跑吧!谢谢您这么看得起我!”毛泽东称赞他是一个“极坦白豪爽的人”。
湖南的初夏,可以说是一年中最温馨美好的季节,青葱的山丘、连畴接陇的禾苗,空气中充溢着野草鲜花的清香。此行的第二站是张家界。6月11日清晨,两辆中巴从长沙城出发,直奔西北方向的张家界。我坐在后排,萧军和他40岁的女儿萧耘坐在第一排。萧军身板硬朗,双目前视,两手拄着手杖,简直像一位退役的老将军。
车行4个小时,萧军几乎一声不吭。中午在常德午餐,饭后直达桃源县。此时的桃源,桃花早已凋谢,树上可见粒粒的小青桃了,人们在秦人古洞等处游走一圈,便在小铺里围着小圆桌喝“擂茶”,桌上摆放着花生、炸红薯片、糯米粑粑、橄榄、蜜饯等大盘小盘的食物,俗称“压桌”。
大伙儿刚在常德美餐一顿,那些“压桌”几乎纹丝未动。休息片刻,领队的张广海一声吆喝“上车啰”,人们遂登上各自的座位。
此刻,萧军却像一个堂倌似的,将桌上所有的“压桌”统统装进他随身携带的几个塑料袋里,两手拎着沉甸甸的“压桌”上了我们的这辆中巴。萧军的这一举动令大家大跌眼镜,就是未吐出声来:“这老头……”
开车前,领队征求意见:我们是朝西直走张家界还是折回桃源县城住一晚,明日再赶路?
“张家界!”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今天我不走了!”萧军硬邦邦地吐出这句话,给大伙儿泼了一瓢冰水。无奈,他是“大哥大”,于是汽车又往回开了十几公里,到达沅江渡口。
沅江是“三湘四水”之一,正值洪峰季节,沅水北去,狂奔洞庭湖。当时沅水之上尚无大桥,各种车辆排成长蛇阵等待过河,我们的车子夹在其间,进退两难,人们只好从车上下来,等轮渡过河。天气燥热,又没有水喝,一时怨言四起。“不要后悔,后悔也没有用么。”萧军把随身带的一张帆布小凳拿出来,找一块较平的山坡,稳如泰山地坐下,悠然地欣赏起沅水夕照来。
经过在桃源县的一夜休整,一行人第二天傍晚才到达张家界。此时人们才发现,萧军昨天坚持不走是英明之举,要不半夜过后才能住宿,别说七八十岁的老人,就连中青年也受不了。
晚饭后,人们在金鞭溪三三两两地漫步。沉寂的群山,万籁俱寂。宾馆在小会议室里为作家们安排了一个小型文艺晚会。人们互相点歌,中文歌、外文歌都有,萧耘还表演了东北二人转,博得满堂喝彩。
夜阑更深,年轻人感到肚子打鼓了,而此刻商店早已关门,什么吃的也寻不到。正当人们饥肠辘辘之际,萧军悄然而至,他双手提着几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抹抹桌子,哗啦啦地将在桃源县搜罗来的“压桌”铺满大桌——人们激动得几乎要喊“萧军万岁”了。萧军面无表情地说:“不要谢,我只当了个运输大队长。”
第二天早晨,人们兴致勃勃地向黄狮寨攀登,而有自知之明、不逞当年勇的萧军,老老实实地拄着拐杖,戴着巴拿马草帽,跟女儿在金鞭溪“十里画廊”里徜徉,怡然自得。
6月14日早餐后,我们原路打道回府。回到常德,汉寿县委委托杨远新邀请大家到汉寿采风。汉寿县,地处洞庭湖滨,沅澧两水尾闾,历史悠久,境内有多处距今数千年的新石器时期遗址,不仅是重要的楚文化传承地和沧浪文化的发源地,还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楚文化和龙舟文化,文人学士们向往久矣。
6月15日中午,萧军参观沧浪渔场,在场长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洞庭水产。一行人还参观了林业科学研究所。饭后,县委请萧军题写“汉寿县烈士陵园”7个大字,放下笔,老人郑重提出:“我要去祭拜革命烈士,现在就去。”这可为难了县委领导,因为“烈士陵园”还在纸面上。县委领导讲:“萧老,天热,您这么大年纪,陵园又没路,下次再去吧?”萧军执拗地说:“下次?我今年78了!走吧!”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汽车把我们送到马路边,接下来的路只能步行。萧军头一个穿过田野,走上田埂小径,真是“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到了西竺山陵园,打眼一望,既无苍松翠柏,也不见墓碑,荒草萋萋,凉风阵阵。
陪同者指着一座荒冢告诉大家,“这是中共汉寿县第一任书记詹乐贫的墓”。詹乐贫(1902—1929),汉寿县毛家滩人。1924年加入共产党,并任汉寿县委书记;1928年奉命转移到中共南华安特委工作;1929年1月在南县被捕,牺牲时年仅27岁。
“敌人把他的头颅砍下,挂在街头示众”——当陪同者说到詹乐贫壮烈牺牲的惨状时,萧军毕恭毕敬地朝孤坟九十度三鞠躬,眼含热泪。不久,这位东北大汉竟失声痛哭起来——他被烈士慷慨就义的精神所感动,那是肯定的。环顾四野,詹乐贫的孤坟冷冷清清的,周围杂草丛生,抚今追昔,怎能不让人难过?
随行者都行三鞠躬致哀,有的抹泪,有的啜泣。大家对烈士的敬意油然而生,同时又为眼前的凄凉而感到悲怆。烈士牺牲多年,整个县内尚未建起一座烈士陵园,情何以堪。
回到长沙,萧军立刻将自己的代表作《八月的乡村》等40本著作交给杨远新,并说:“回京后,我会捐一笔钱,希望为烈士们建一座比较好的陵园,才对得起为新中国而被砍了头、洒了热血的先烈们。”萧军虽然不是党员,但他对民族、对祖国、对党、对革命先烈的感情是赤诚的。赤子之心,日月可鉴。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