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国华(文史学者)
革命历史题材长篇小说《红岩》,讲述1948年至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在重庆“中美合作所”白公馆、渣滓洞集中营里,身陷囹圄的中国共产党人、革命志士与国民党反动派英勇斗争的故事。小说自1961年12月出版后,发行量逾1200万册,先后被改编成多种艺术形式。
参加革命遭逮捕
罗广斌是《红岩》的作者之一,他1924年11月22日生于四川忠县(今属重庆)一个地主家庭。抗日战争时期,罗广斌在成都建国中学和昆明西南联大附中读书,师从马识途。1945年7月,由马识途介绍,罗广斌加入中共地下党外围组织“民青社”。1947年,罗广斌到重庆西南学院读书;6月参加了中共外围组织“六一社”,并担任西南学院系联合会主席。后因受到敌特注意,组织要求罗广斌撤离西南学院,前往盘溪民建中学教书,并负责印刷地下刊物《反攻》。
1948年初,罗广斌被组织派往川东秀山中学,以教书为掩护,开辟酉秀黔彭武装斗争据点。3月1日,由中共重庆地下学运领导人江竹筠、刘国鋕介绍入党,从事学运、统战和策反工作。7月,组织要求罗广斌回成都,和家庭恢复关系,以便进行统战工作,因为他的长兄罗广文担任国民党兵团司令。
罗广斌于8月底回到家中,9月就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先被关押在重庆渣滓洞,次年2月转囚白公馆。即便身在狱中,他依然设法参加刻印发行《挺进报》等一系列秘密斗争,得到了许多同志的信任和佩服。1949年7月,特务头子又安排罗广斌的父亲和他见面,声称只要他不再参加政治活动,即可释放,但罗广斌不从,坚持斗争,并拒绝兄长的保释,宁愿坐穿牢底,也不写悔过书。
在狱中,罗广斌与刘德彬因为一场篮球赛相识。刘德彬比罗广斌早三个月被关进渣滓洞。刘德彬,1922年10月生于一个农民家庭,四川省垫江县(今属重庆)人,16岁时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被捕入狱前,刘德彬已和江竹筠相熟,因为知道罗广斌是由江竹筠介绍入党的,所以刘德彬对罗广斌分外有好感。
1949年10月7日,仍在狱中的罗广斌得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激动万分。他向狱友们提议共同制作一面五星红旗,大家都同意。于是,罗广斌与陈然、刘国鋕、王朴、丁地平、毛晓初一起,拆下红色被面,用铁片磨成的小刀裁剪黄纸板,缝在被面上。因为不知道五颗星的具体位置,所以把大五星放在中间,四角围着四颗小五星。大家把红旗平整地放在囚房中间,围着它欢呼雀跃,闲时就把它藏在地板下。
遗憾的是,他们未能举着这面红旗走出去。不久后,白公馆开始对政治犯进行大屠杀。11月27日,特务屠杀到半夜,白公馆内只剩下19名难友。罗广斌成功说服看守杨钦典打开牢门,并组织难友们集体越狱顺利脱险。
11月30日重庆解放后,罗广斌顾不得休整,径直来到白公馆,在昔日牢房的地板下找回自己和难友一同制作的五星红旗,郑重地交给党组织。为了完成难友的嘱托,他白天在“脱险同志联络处”接待从监狱脱险的同志,参加筹备杨虎城将军和“11·27”殉难烈士追悼会的工作,晚上奋笔疾书,追记整理同志们在狱中的讨论和总结。12月25日,大屠杀后的第28天,他向中共重庆市委递交了2万多字的《关于重庆党组织破坏经过和狱中情形的报告》,详细写到当时地下斗争、监狱斗争的艰难过程,以及大破坏带来的惨痛教训和烈士们的崇高精神。
《红岩》的另一位作者是杨益言。杨益言,1925年11月18日生于四川武胜,1940年在同济大学读书,后因参加学生运动而被学校开除。回川后,执教于重庆中国铅笔厂职工夜校。1948年8月被捕,囚禁于渣滓洞,与关押江竹筠的牢房相隔仅十几米。在囚期间,江竹筠及难友们与反动派英勇斗争的事迹,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重庆解放后,他署名“杨祖之”,在《国民公报》连载《我从集中营出来——磁器口集中营生活回忆》。
虽然都在渣滓洞看守所关押过,但罗广斌和杨益言之前并不认识,是刘德彬介绍两人认识的。刘德彬与杨益言的哥哥杨本泉是中学同学。1950年1月,烈士追悼会结束后,罗广斌、刘德彬在西南军区和《人民战士报》干部的领导下,把有关材料汇编为大会特刊。根据自身回忆,罗广斌写了《血染白公馆》一节,刘德彬写了《火烧渣滓洞》一节。特刊付印前,因为人手不够,他们就把杨益言找来,帮忙校对文稿。后来,这份特刊定名为《如此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美蒋特务重庆大屠杀之血录》。
从此,罗广斌、刘德彬和杨益言开始一起工作,主要负责对青少年开展宣传教育。1950年7月1日,重庆《大众文艺》发表了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合著的报告文学《圣洁的血花——献给九十七个永生的共产党员》。这是三人第一次共同发表作品。
厚积薄发著《红岩》
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陆续到一些学校、工厂、机关去讲渣滓洞、白公馆烈士的事迹。他们十分善于宣讲革命故事,这些真人真事不仅在群众中引起强烈反响,还为他们日后的写作打下了基础。
1957年4月,中国青年出版社收到一封来自四川长寿县的读者来信,说当地人听了罗广斌宣讲的集中营故事,深受教育,希望出版社能将这些故事以小说形式出版发行。此前,中国青年出版社就已经有类似的选题计划,编辑当即向罗广斌约稿,写《江竹筠传》。
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都不是专业作家,他们最初并没有选择小说这种体裁,而是将亲身经历、所见所闻写成报告文学、宣讲提纲、个人回忆录。半年后,编辑部收到三人根据报告整理而成的回忆录《在烈火中得到永生——记在重庆“中美合作所”死难的烈士们》。这篇回忆录共分6节,有1万多字,后于1958年2月《红旗飘飘》丛书第六辑发表。
随后,编辑张羽提出,希望三人以《在烈火中得到永生》为基础加以扩充,撰写成中篇回忆录,出版单行本。作者及时响应,同年将稿件《圣洁的光辉》寄来。1959年2月,出版社将《圣洁的光辉》改名为《在烈火中永生》,正式出版发行,《北京晚报》全文转载。此书一出,立刻在全国范围内引起强烈反响。
为了更好地传播革命故事,经中共重庆市委、中国青年出版社、作者、读者等多方研讨,罗广斌、杨益言决定进一步挖掘素材,将回忆录改写成长篇小说。由于此前两人都没有专职从事写作的经验,对于这样的长篇巨著缺乏驾驭能力,因此全稿的结构布局显得松散。更关键的是,他们写作的出发点是纪念先烈和故友,因而作品在某种意义上属于“个人记忆”和“私人写作”。
就在这时,中共重庆市委对二人的创作提供了很大帮助。时任重庆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的肖泽宽在指导《红岩》创作的过程中发现,罗广斌、杨益言对狱中国共产党人和革命人士的思想事迹比较熟悉,对国民党敌特人员的了解则不多。于是,他建议并经市委批准,罗、杨二人可以到公安部门查看相关敌特档案。在众多敌特档案中,二人发现了一整套跨度长达15年的特务日记,从而对特务内部的种种矛盾变化以及不同人物的面貌、心理特点有了透彻了解。这些档案极大丰富了二人手中的素材,为后来成功在《红岩》中塑造出徐鹏飞、毛人凤、严醉等高层军统特务的形象奠定了基础。
出版社编辑在小说创作过程中也起到了重要辅助作用。责编在稿件的主题深化、题材发掘、形象塑造以及语言表达方面,提出了建设性的修改建议,并向各方广泛征求意见。两位作者根据意见,在思想路线、人物刻画、情节处理等方面都作了细致修改。
为了更好地塑造正面人物的形象,罗广斌、杨益言下足了功夫。比如,小说人物“江姐”的原型是江竹筠。此前罗、杨已经写过多篇关于江竹筠的纪实文章,主要把精力放在严格把握、剪裁史实上。而在小说写作中,二人大胆发挥艺术想象力,构思了许多原型没有经历的情节、细节,将“江姐”塑造成一个血肉更加丰满、个性更加鲜明的形象。
在小说的整体架构和格局方面,二人听取了不少专家意见。著名作家沙汀读过作品的“征求意见本”后,给出关键建议:你们现在还是关在牢房里,戴着手铐脚镣写这场斗争。要从牢房里走出来,把手铐脚镣全丢掉,以胜利者的姿态,眉飞色舞地写这场斗争。”一席话令罗、杨二人意识到,自己此前的创作基调过于低沉黯淡,应当昂扬起来。
数月后,出版社邀请罗广斌、杨益言到北京讨论初稿。1960年夏天,二人来到北京参观于不久前建成的十大建筑。在刚刚开放的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里,他们看到了正在展出的1947~1949年间毛主席和中央军委指挥解放战争的电报、指示、文件、社论等历史案。他们发现,原来小说里还缺少一样关键元素——对解放战争全局的了解,因为不了解全局,心里不踏实,因而不敢放手描写瞬息万变、错综复杂的敌我斗争。二人顿觉豁然开朗,觉得再复杂的斗争也可以写出来了。
英雄故事不落幕
北京之行使罗广斌、杨益言从局部中跳脱出来,将这场顽强斗争与时代大背景相联结,提升了小说的整体格局。二人还约定,小说中不出现自己的名字。在小说定名会上,各方提出了十几个备选,包括:《地下长城》《红岩朝霞》《红岩巨浪》《红岩破晓》《万山红遍》《激流》《地下的烈火》《嘉陵怒涛》等,其中有“红岩”的就有好几个。因为红岩村是中共中央南方局曾经的所在地,是中共在国统区的一盏明灯。最终,大家一致决定小说定名《红岩》。
小说从酝酿到成书,历时近10年,底稿300多万字,经历3次彻底返工,大改五六次,小修小改不计其数,最终成书40万字。在此期间,作者还给青年学生和干部作过百余次报告。1961年12月,小说《红岩》正式出版。全书描写人民解放军在进军大西南的形势下,重庆国民党当局强力镇压共产党领导的地下革命斗争。齐晓轩、许云峰、江雪琴等共产党人在狱中英勇战斗,最后惨遭屠杀,充分显示出共产党人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红岩》的出版,标志着一个禁锢的旧世界彻底终结,一个热情洋溢、充满激情、勇于斗争的新世界正在开启。这部作品也是罗广斌、杨益言摆脱创作窠臼、实现飞跃的象征。
同样经典的还有《红岩》的封面设计。书名“红岩”二字是从魏碑中选取的;背景是夕阳下的红色山岩上,一棵苍松傲然挺立。此书后来多次再版,但一直沿用这一封面。如现任编辑叶施水所说,“魏碑的端庄浑厚与《红岩》风格相辅相成,红色岩石上的挺拔松树,鲜明而深刻、形象而具体地象征着共产党人的高尚情操与崇高气节。和小说一样,这个经典封面也是几代读者的共同回忆,我们觉得,这就是最契合《红岩》内核、最能生动反映红岩精神的封面”。
罗广斌、杨益言在谈及《红岩》创作时曾说,《红岩》的真正作者,是那些在“中美合作所”里为革命献身的先烈,是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因此,《红岩》出版后,罗广斌、杨益言以及未署名的刘德彬,将部分稿酬用于资助烈士遗属,还有一部分稿酬以三人的名义交了党费,剩下的用于日常开支。
《红岩》出版后,好评如潮,洛阳纸贵。文学界一批著名评论家给予高度评价;全国各大城市的新华书店内,人们排长队争相购买。很快,《红岩》的影响就蔓延到了艺术界。
1961年末,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演员于蓝读了在《中国青年报》上连载的《红岩》后,萌发了将它搬上银幕的想法。为了写好剧本,于蓝与导演张水华、宋日勋等人,在1962年奔赴重庆、成都、贵州等地调查采访。他们花了一年时间,采访了罗广斌、杨益言、刘德彬,以及从渣滓洞和白公馆劫后余生的共产党人,不断挖掘细节,试图还原先烈的真实形象。
于蓝等人还到重庆市博物馆参观,亲眼看到江竹筠写的一封托孤信。1947年7月,江竹筠被捕入狱时,把渣滓洞少尉看守黄茂才发展为地下联络员,负责狱内外的书信传递。1949年8月27日,拖着受刑后尚未完全康复的右手,江竹筠在狱友们的帮助下,将吃饭时偷偷藏起的筷子磨成竹签,蘸着由烂棉絮灰与水调和而制的墨水,在如厕用的毛边纸上,艰难地给自己的表弟谭竹安写下这封《狱中给亲友的信》,然后由黄茂才秘密送到谭竹安的手上。
竹安弟:
……我有必胜和必活的信心,自入狱日起(去年六月被捕)我就下了两年坐牢的决心。现在时局变化的情况,年底有出牢的可能……我们在牢里也不白坐,我们一直是不断的(地)在学习,希望我俩见面时你更有惊人的进步。这点我们当然及不上外面的朋友。话又得说回来,我们到底还是虎口里的人,生死未定……假若不幸的话,云儿(江竹筠之子彭云——编者注)就送你了。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奋斗到底。孩子们决不要骄(娇)养,粗服淡饭足矣……握别。愿你们都健康。
竹姐 八月二十七日
看完这封信,于蓝和张水华泪流满面。
为了揣摩“江姐”这个角色,于蓝甚至在渣滓洞监狱内待了一个多星期。她完全按照当年烈士的时间表生活,除了早上有短暂放风,其余时间都待在阴冷潮湿的监狱里,吃的也是稀饭咸菜。从大量素材和长时间走访中,于蓝触摸到了“江姐”真实的性格特征——冷静沉着,随时准备牺牲,但并非毫无牵挂,并非铁石心肠。于蓝用心而准确地揣摩角色,赋予“江姐”独特的英雄人物生动灵魂。
一行人在重庆待了3个多月,回到北京后,于蓝整理了约20万字的记录,和导演张水华改编出电影剧本《红岩》。1963年冬,电影正式开拍。
电影定名为《烈火中永生》,1965年元旦全国甫一公映,便立刻引起巨大反响,全国影迷的信件如雪片般飞来。影片成功塑造了“江姐”、许云峰、华子良、成岗、“双枪老太婆”等革命先辈的英雄形象。“江姐”被于蓝演活了,这一角色感动了千千万万的观众,无数人从“江姐”身上获得了鼓舞。“江姐”这个角色也让于蓝的演艺事业走向辉煌,她从此与“江姐”密不可分。后来于蓝多次到访重庆,每次去,她都会到渣滓洞看看囚禁江竹筠的牢房,以示敬意。
除了电影,《红岩》还陆续被改编为歌剧、音乐剧、快板书、电视剧等多种艺术形式,激昂着一代又一代青年的爱国情怀和奋斗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