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修荣
1959年4月28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届第一次会议刚刚闭幕。中南海怀仁堂前,毛泽东高兴地握住周瘦鹃的双手,说:“原来是周瘦鹃先生,有什么新的东西给我看看?”就在一年前,1958年秋,周瘦鹃应北京市园林局邀请参观北京园林时,为表达对毛主席的敬意,他曾精心制作了松、柏、竹三个小盆景送给主席欣赏,同时还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出版的几本散文集用红纸包好一并奉上,并附诗一首:凭借吉语祝人豪,松柏长春节节高。如此江山千万好,愧无彩色颂勋劳。”
作为“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周瘦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主要以园艺名世,他在给女儿周全的信中,不无自豪地说:我的盆景……甚至有二十个国家的贵宾,先后光临,给予太高的评价。尤其觉得荣幸的,国家领导人如董必武副主席、周恩来总理和夫人、陈毅……班禅副委员长一家以及刘伯承、叶剑英元帅等,也纷纷登门观赏,蓬荜生辉。叶元帅先后来了三次,更为难得,曾在我那《嘉宾题名录》上题句道:三到苏州三拜访,周园盆景更新妍。’”(《诗情画意上盆来》)
由于众多国家领导人的喜爱与推崇,周瘦鹃制作的盆景闻名全国,很多人甚至以为他只是一个盆景艺术家。其实,周瘦鹃主要还是一个作家、翻译家和出版家,写作最终奠定了他在现代文坛上的地位。
【自学成材的“小说迷”】
周瘦鹃原名周祖福,字国贤,1895年6月30日生于上海。他自小就敏而好学,读小学时,家里到处堆满了书,床头书堆得像一堵墙,由于书堆得太高,一天夜里忽然倒塌,砸伤了他的腿,几天都没有好,同学们因此送了他一个绰号“小说迷”。
1908年秋,周瘦鹃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著名的民立中学。一年暑假,他偶然在城隍庙的旧书摊买到一本《浙江潮》杂志,其中一个讲述法国军官爱情的英文故事深深打动了他,周瘦鹃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他花了一个月时间把小说改编成八幕话剧《爱之花》,并用“泣红”的笔名投给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这是他创作的处女作,也是他第一次投稿,本来只是试笔,没想到过了几个月,居然收到了《小说月报》主编王蕴章的来信,称《爱之花》已被采用,即将连载,并随信寄来16元大洋。对于当时窘迫的周家来说,这几乎是一笔巨款,母亲喜极而泣。周瘦鹃模仿上海滩文人的做法,为自己取名“瘦鹃”,随着作品不断问世,很快红遍了上海滩,从此这个笔名成了他正式的名字。
18岁那年,周瘦鹃中学毕业,鉴于他的成绩和家庭条件,校长破格让他留校担任英文教师,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他就辞职了。对于辞职的原因,周瘦鹃后来回忆说:“那班学生都是我的同学,有的是富家子弟,有的年纪还比我大,因此有意欺侮我这初出茅庐的小先生,常常要我陪他们‘吃大菜’(指训斥)。”(《笔墨生涯五十年》)另一方面,这时期的文艺刊物《小说月报》《中华小说界》《小说时报》《礼拜六》《游戏杂志》《申报》《时报》等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让他感到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于是决定辞职专事写作。
这一时期,周瘦鹃充分发挥英文特长,大量发表翻译作品,包括《鸳鸯血》《孝子碧血记》《八万九千镑》等,在文坛上渐渐崭露头角。然而,生活之路总是充满了坎坷。1912年5月,周瘦鹃忽然大病一场,不知何故,头发、眉毛、胡须尽脱,原本的英俊外表一落千丈,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打击无疑是巨大的。为了掩饰这一生理缺陷,他特地给自己准备了一套特别的行头:帽子和墨镜,从此帽子和墨镜成了周瘦鹃的标志。
【三栖红人】
周瘦鹃真正走红,是从《英雄难逃美人关》开始的。
1914年,郑正秋、汪优游等人将《爱之花》搬上舞台,改名为《英雄难逃美人关》,先后在上海、武汉演出,大获成功。
凭着上学时打下的良好英文基础和古典文学功底,翻译一直是周瘦鹃的拿手好戏,也是他当时最容易的挣钱捷径。1916年,他与严独鹤合译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是该书最早最完备的中译本。同年秋,为筹集结婚费用,周瘦鹃将之前在各报刊发表的欧美名家的短篇小说五十篇汇编成册,署名“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将版权卖给中华书局,得版税400大洋。1917年3月“丛刊”正式出版,分平装和精装两个版本,这是周瘦鹃第一个译文集。
中华书局将该书集送教育部审核注册时,时任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股主任的鲁迅负责审核,对此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在中国皆属创见……用心颇为恳挚,不仅志在娱悦俗人之耳目,足为近来译事之光……得此一书,俾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似宜给奖,以示模范。”鲁迅看中的,正是这部外国名家翻译小说的文学性和艺术价值。《鲁迅与清末文坛》中也提到这件事:“鲁迅对清末上海文坛上的一般作者,并不重视,只有一人却在例外,并且相当尊重,那就是周瘦鹃。”鲁迅的褒扬,对初入文坛的周瘦鹃来说是个莫大的鼓舞,终生未能相忘。
鲁迅去世后,周瘦鹃专门撰文《永恒的知己之感》,自称是鲁迅的“私淑弟子”,专程从苏州赶到上海参加鲁迅葬礼,并拜见了许广平。许广平说:您未免太客气了,彼此是一朝代的朋友,怎么自称私淑弟子呢?”但在周瘦鹃看来,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鲁迅的感激与敬意。
周瘦鹃一边翻译外国小说,一边从事创作。如在《礼拜六》发表《此恨绵绵无绝期》《断肠日记》等。担任编辑后,他拥有了更多的阵地与自由。1920年任《申报》副刊《自由谈》编辑后,开始在上面大量发表作品。翻译与创作齐头并进,“著作之多,为侪辈冠”,并“以哀艳胜”,“此后在二十年之久的时间里,他翻译、创作的文字以数百万言计;主编、发行的刊物以十数种计;编辑、出版的长、中、短篇小说集及其他单行本集子以近百种计。他终于成了‘小说大名家’‘言情小说专家’‘哀情巨子’‘哀情巨擘’……成为名噪一时的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之一”。(郑逸梅《关于〈礼拜六〉周刊》)
周瘦鹃既是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同时也是一位爱国者。1930年10月10日,为响应抵制日货运动,他以《新家庭》编者的身份发表《为国难事吁求全国家庭一致勿用日货》。1936年10月,他与鲁迅、茅盾等二十一人联名发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
抗战后又写了《风雨中的国旗》《南京之围》《亡国奴家里的燕子》等,以表达他的抗日爱国之情。为了保持民族气节,上海沦陷后,周瘦鹃拒绝与日本人合作,“自从日寇占领了整个上海,申报馆也沦陷了;我不再做编辑工作,总算保持了清白”。(《笔墨生涯五十年》)抗战胜利后,从缴获的资料上,发现因参加联名发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周瘦鹃上了日本驻沪领事馆文化人黑名单,上面清楚地记录了周瘦鹃的名字和详细地址,这从另一个侧面佐证了他的爱国之情。
除了翻译和创作,周瘦鹃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在编辑刊物上,有时身兼数职,他参与和创办的多种报刊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
1920年4月,史量才聘周瘦鹃为《申报》副刊《自由谈》的编辑,从此周瘦鹃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来源,主编《自由谈》副刊长达12年。1921年,《礼拜六》复刊,鉴于周瘦鹃在文坛的知名度和办刊的特长,周瘦鹃应邀担任主编。谈到为什么叫《礼拜六》时,周瘦鹃解释道:“因为美国有一本周刊,叫做《礼拜六》晚邮报,还是创刊于富兰克林之手,历史最长,销数最广,是欧美读者最喜爱的读物,所以我们的周刊,也就定名为《礼拜六》。”所以《礼拜六》既想如美国的同名杂志一样畅销,又想尽最大可能娱乐市民,获取利润。正是上海这个高度商业化的城市,才使办刊人具有这样的市场意识。
这一时期,堪称周瘦鹃办刊的鼎盛时期,除主编几种报刊外,还兼任过多家报刊编辑或主笔,其劳动强度和办刊能力可想而知。1925年11月,周瘦鹃在《半月》杂志半月刊上发表《紫罗兰庵困病记》,真实记录了他一天的工作:早晨7点到9点创作、翻译;9点半到10点,访步林屋先生;10点到11点,到《申报》馆编《自由谈》;11点到12点,到大东书局编《半月》。12点半到午后1点半,编《乐园日报》;下午2点至6点,参加老友黄秀峰婚礼;深夜开始翻译小说。工作量之大,非一般人所能想象。他后来在《我的家庭》中回忆:“我事情极忙,每天总要操作十四五小时,真是一个文字上的劳工。家庭中的娱乐,每月不过有二三次听听留声机……”
虽然事务繁忙,但周瘦鹃也收获颇丰,声名日隆。他曾自述:“《礼拜六》周刊,每月四期,每期必写一篇,一个月所得稿费,总有好几十元,远胜于做小先生活受罪,于是劝你祖母不必再给人家做女红,由我独个儿来挑这一家生活的担子了。”老友王钝根评价道:……君言情小说专家之名大振,少男少女,几奉之为爱神,女学生怀中,尤多君之小影……以一人卖文所得,赡养十余口……”
周瘦鹃非常了解读者心理,办刊极具创新和市场意识。1921年9月16日,为庆祝中秋节,周瘦鹃在《自由谈》副刊特设“中秋号”,别出心裁地把版面设计成圆形,状如月饼,一时销量猛增。编《紫罗兰》时,有一年是三十开本的版式,把封面纸挖空了,后面衬了一幅彩色时装仕女画,所谓“画里真真,呼之欲出”,总之我是不断地挖空心思,标意立异的”。(《笔墨生涯五十年》)1922年6月,周瘦鹃又独创一个小杂志《紫兰花片》,相当于私人杂志,只发表自己的创作和翻译作品。他设计了六十开本的袖珍版式,自行排版,用桃林纸精印,卷首和中页有风景、人物、书画、金石等图片,全作紫罗兰色,格外精致。第一集问世,就获得了读者的好评,诗人词客,纷纷品题。
周瘦鹃完全靠自学成才,深知写作不易,对写作者十分尊重。在《申报》时,他有一张卷篷写字台,共有大抽屉三个,下面还有两个小柜,内部又有四个小抽屉和许多木格子,可以容纳不少稿件和信件。周瘦鹃每天收到的来信来稿,多则一百余件,少则二三十件,除了采用有相当水平的若干篇和弃去文字欠通的若干篇以外,总是积存着不忍舍去。这样日积月累,把抽屉和许多木格子全塞满了,后来台面上也堆了起来,只空出了一块小玻璃板的位置。同事们看不过去,都劝他把不用的稿件抛掉一些,不必有所吝惜,他却回答:“这是人家的心血啊!能够保存一天就保存一天,我总不忍轻易抛掉……”
【马拉松式的恋情】
周瘦鹃与周吟萍的相识,完全出于偶然。
1912年12月,周瘦鹃刚留校任英文老师不久,在观看演出时,一个参演的女生令他怦然心动,丘比特之箭一下子击中了他。正苦于无缘相识,一次他偶然发现爱恋的女生常从民立中学附近经过,便暗中悄悄尾随跟踪。知道女生住址后,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急不可耐地写了封交友信。喜出望外的是,三天后居然收到了回信,对方很大方地介绍自己叫周吟萍,英文名“Violet(紫罗兰)”,二人由此相识。
有次周吟萍在信中抄了一篇作文《探梅赋》,清词丽句,恰好周瘦鹃也是“梅痴”,因此格外欢喜。共同的兴趣爱好,使两个年轻人很快陷入热恋中。但周吟萍出身富家,出身底层的周瘦鹃显然无法得到女方父母的垂青,棒打鸳鸯”自然成了这段爱情的必然结局。周吟萍对周瘦鹃不是逢场作戏,就在婚前十天,她还给周瘦鹃写了封长信,诉说衷肠,说自己一直在与包办婚姻抗争,但最终胳膊扭不过大腿,留给两个人的是一声叹息。
1914年春,周吟萍嫁给一个巨商之子。周瘦鹃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在周吟萍结婚第三天,找了个借口以祝贺之名前去探望,周吟萍显然没想到周瘦鹃的出现,除了吃惊之后便是黯然神伤,私下塞给周瘦鹃一方浅色手帕作为信物。婚姻并没有终结二人的恋情,二人仍然经常鸿雁传书。听说周瘦鹃生病,周吟萍特地来信安慰:“你应该想你是爱我的,你有病,我很不安。你要安慰我,第一先要医好你的病,那才是真的爱我呢。”对此,周瘦鹃晚年曾说:“情见乎词,读之感涕。”
为了鼓励周瘦鹃从失恋中振作起来,投身写作,周吟萍经常送他钢笔等文具,在一支银笔上,特意刻上英文“REMEMBRANCE”,并附其英文名字的英文缩写“V.T”二字。周吟萍知道周瘦鹃是个痴人,怕他陷得太深,从不提及“爱”字,有一天却突然送他一枚刻有英文“爱”的戒指,让周瘦鹃激动不已:“渠一夕忽以一金约指见贻,指面作小长方形,珐兰地,上镌英吉利字‘LOVE’,则赫然‘爱’也。”
周吟萍结婚后,周瘦鹃一直深陷在失恋的痛苦中难以自拔,母亲见他这样,便张罗起相亲事宜。1915年8月,经人介绍,周瘦鹃与邻女胡凤君确立了恋爱关系。结婚时,周瘦鹃请著名作家兼老友包天笑担任证婚人。包天笑让名画师周柏生把周瘦鹃与妻子订婚时的照片临摹下来,专门送上作为结婚礼物。对母亲操办的婚姻,周瘦鹃后来回忆:我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我的心本来别有所寄,后来失望了,因着母亲的教劝,才和她订了婚。我最初见她,还是她十三四岁时,用猩红绒绳扎着辫子,星眸月颊,很觉可爱……因着我有亲戚和她家相识,总算把这头婚事撮合成了。”周吟萍结婚一年后,自知无望的周瘦鹃只得接受现实。胡凤君虽然没多少文化,“却有贤德,识大义,能得我母亲的欢心”,这也是令周瘦鹃欣慰的地方。
虽然一个罗敷有夫,一个使君有妇,但爱情的脚步并没有停止,两人仍偷偷约会,经常骑车出游。因怕见到亲戚熟人,乘汽车时,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佯装不认识。有时二人相约去看电影、舞厅、音乐会、旅游散步,以此“借资调剂”。周瘦鹃的朋友高勇醒当时是大光明电影院老板,有一辆紫罗兰色的飞霞牌摩托车,周瘦鹃经常骑着它带周吟萍四处兜风游玩,这在朋友中是公开的秘密。
有意思的是,周瘦鹃对周吟萍的柏拉图之恋并没有隐瞒妻子胡凤君,在家中几乎尽人皆知。他自己后来在《爱的供状》中坦陈:“我最初就没有瞒过她,在她过门后的第三天上,很坦白地把我的恋史和盘托出,她虽不免因爱生妨,可是对于我也渐渐地表示同情……可是我那另一个爱的根核,实在在我的心坎中种得太深了,总也不能拔去,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在1943年的日记中,周瘦鹃还提及自己晚上做梦梦到周吟萍,白天对妻子据实以告,妻子笑他痴,说他可能在紫兰台畔呆久了的缘故,紫罗兰产生了感应。
在周瘦鹃的家中,到处都能看到周吟萍的符号和影子。他在上海西门内租的房子,是一宅两幢的住宅,我所称为‘紫罗兰庵’的,是厢房的楼上,是我个人的小房间,读书、撰稿、睡觉都在那里,并且有一个小小儿的‘紫罗兰庵’神龛,龛中还供着紫罗兰神像哩”。上海如是,苏州同样如此。周瘦鹃买宅于苏州王长河头,为其取名“紫兰小筑”,专门设一台种植紫罗兰,并赋诗明志:幽葩叶底常遮掩,不逞芳姿俗眼看。我爱此花最孤洁,一生低首紫罗兰。”“一生低首紫罗兰”,是周老友秦伯未赠他诗中的句子,被他移植到了诗中。
周吟萍与丈夫生活多年后,最终因无爱而分手,此时周瘦鹃已经儿女成群,为不影响周瘦鹃的家庭与生活,周吟萍特地离沪到南京工作。周瘦鹃劝阻无效,周吟萍临行前寄一张小照,以示话别。周吟萍到南京工作后,二人显然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经常约会见面,但仍然书信不断。1936年,周瘦鹃邀请周吟萍到苏州游玩,二人同游虎丘,共进晚餐。第二年春天又相约游梁溪太湖,赏梅园。即使这样,二人始终没有突破底线。
抗战爆发后,周瘦鹃带领一家逃难至浙江、安徽等地,三月后回到苏州时,才知道周吟萍已经离开南京辗转去了四川自谋职业。三年后,周吟萍因父亲去世回上海奔丧,恰在这年秋,周瘦鹃培植的盆景参加“中西莳花会总锦标赛”荣获冠军,赢得英国彼得葛莱爵士大银杯,周吟萍从报上看到消息,便和母亲前来赏花,二人才得以重逢。其间二人还相约到大光明电影院看过一场电影。虽然大光明还是大光明,但物是人非,时间已在二人的鬓角悄悄染上了银霜。
愤怒出诗人,失恋也容易出作家。周瘦鹃的许多创作都与他的爱情有关,他曾说:
到了无可告语,无可申诉之时,便诉之于笔墨,一篇篇的小说啊,散文啊,一首首的诗啊,词啊,都成了我用以申诉的工具,三十二年来,也不知呕过了多少心血。平日间独个儿坐想行思,总觉得有一个亭亭倩影,兀自往来于心头眼底;而我那些作品的字里行间,也就嵌着这一个亭亭倩影,呼之欲出……
1946年4月23日,周瘦鹃夫人胡凤君因病去世,此时的周吟萍已单身多年,周瘦鹃以为上天终于眷顾他们了,可以让他们再续前缘,鸳梦重温了。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等到的却是周吟萍一句冷冷的拒绝:年华迟暮,不想重堕绮障。
至此,二人绵延32年的马拉松之恋,终于画上了句号。准确地说,对周吟萍是画上了一个句号,对周瘦鹃来说,却是一个惊叹号和问号……
【花草园林总寄情】
周瘦鹃的花草盆景情结,与苏州这座园林城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1931年,周瘦鹃对文坛产生厌倦,萌生退意,随后于1932年移家苏州,开始在自家园内种植花草,研究盆景艺术。除了每周两三次去上海处理编辑与写作事务,其余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花草盆景上,完全是一副“优游林下”的心态。谈到为什么移家苏州,醉心花草盆景时,他后来这样说:“我生平爱美,所以也爱好花草,以花草为生平良友。十余年来,沉迷此中,乐而忘倦。自从‘九一八’那年移家故乡苏州之后,对开花草更为热恋,再也不想奔走名利场中,作无谓的追求了。”(《我与中西莳花会》)厌倦上海滩的名利场和超负荷的劳动,是他移情花草盆景的一个重要动因。“我是一个特别爱好花草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眠七、八小时,和出席各种会议或动笔写写文章以外,大半的时间,都为了花草而忙着”。(《〈花花草草〉前记》)
1934年,周瘦鹃与朱樨园等人在苏州组织含英社,专门研究盆景、盆栽等艺术。对于盆景制作艺术,他有着深刻而独到的感悟:
一般人看了一般花草树木种在盆子里的,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笼络地称之为盆景。其实我们心目中的盆景却并不如此,一定要挑选那种老干枯干矮矮的树木,用人工来修剪了它的枝条,美化了它的姿态,才能作为盆景……要知盆景的每一株树,就是山野间老树的缩影,把大自然的美浓缩到一个小小的盆子里去,这种树必须随时修剪整姿,不使它长得太高太野,抑制它的发育。如果是枯干虬枝,那就更饶古意,可以算得上是一件盆景中的艺术品了。凡是这种在盆子里的老干或枯干的树木,我称之为简单化的盆景。
另一类是复杂化的盆景,除了把树木作为主体外,还要适当地配以若干个大小不等的石块或石笋,和广东省石湾镇制作的陶质屋宇、亭、榭、桥、塔、船只和人物等等,作为点缀,大小高矮,都要和树干、树叶作比例,以正确为目标。一切布局,都要像画家作画一样独运匠心,那么这一个盆景,就等于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立体画了……这两种盆景,一方面是自出心裁的创作,一方面是取法乎上,依照古今人的名画来做,求其有诗情,有画意……
周瘦鹃认为,凡是制作盆景的高手,必须胸有丘壑、腹有诗书,对于种树栽花要有丰富的知识和经验。春秋佳日,要经常出外游山玩水,从岩壑、溪滩、田野、村落以及崇山峻岭之间,像觅宝似的去寻觅奇树怪石,充分地利用或改造,以作制作盆景的好材料。
除了在苏州全城各园圃中搜求盆景,周瘦鹃还和园工老张一起到山野挖掘树桩,自行培育。他既长于临摹自然,也注意参考绘画艺术,从古代山水画中吸取灵魂。有些盆景便临摹自古今名画的构图。传统文化功底和艺术造诣、审美品位等共同造成了他的盆景艺术成就,他的手艺亦得以突飞猛进。
1938年冬,经老友介绍,周瘦鹃加入“中西莳花会”,有了更多的机会与同人切磋。1939春,他参加第六十三届春季展出评比年会,参展有大小盆栽二十二件,配着红木矮几及十景橱,又以百余年的爬山虎古桩作主体,附以松柏、菖蒲、黄杨、文竹、六月雪、金茉莉、细叶冬青,旁侧列古佛一尊及灵芝一盎,几案有作秋海棠叶式的,又有连树根式的,引起了很多西方人的赞美。周瘦鹃的这次首秀即获得二等奖。
同年秋天,周瘦鹃再接再厉,参加中西莳花会第五十二届秋季展出评比年会,一举夺得冠军,获彼得葛兰银质奖杯。兴奋之余,他赋诗一首:占得鳌头一笑呵,吴宫花草自娥娥。要他海外虬髯客,刮目相看郭橐驼。”
1945年,抗战胜利后,面对破败不堪的苏州家园,周瘦鹃已经完全漠然了,此时一心只想做陶渊明林和靖式的人物。随着国民党统治的日益腐败,生活日渐艰难,1948年为对抗通货膨胀,维持全家生计,周瘦鹃甚至摆摊出售园中鲜花,生活之艰难,可见一斑。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周瘦鹃的生活出现了新的转机。1950年,他应邀参加苏州市盆景展出,受到热烈欢迎,吸引众多崇拜者和观众。很多名人慕名而来,周瘦鹃干脆开放周家花园,供人免费欣赏,并专门准备了一本嘉宾题名录,让每位来访者签名留念。
1952年,周瘦鹃担任苏州市园林管理处副主任,1953年任江苏省文史馆馆员。1958年,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到周家摄制介绍周瘦鹃园艺艺术的盆景彩色科教片《盆景》,秋天,他应北京市园林局的邀请参观北京园林。1961年,叶剑英第三次来访;1963年1月31日,周总理因公到访苏州,专程拜访周瘦鹃,在嘉宾题名录上庄重写下:“一九六三年一月三十一日访周瘦老于苏州爱莲堂。”1964年1月10日,朱德和夫人康克清来访,参观后的第二天,朱德特地嘱人送来一盆嘉定产的“雪兰”和一盆四川的夏莲,上面插着两个玻璃标签,用红漆写着名称和产地。
1968年8月12日,周瘦鹃在家中花园去世。花与人,人与花,真正融为了一体。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