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克敌
日记、书信通常属于私人写作范畴,故可窥见作者的真性情。当然,也有写作之时就为日后公布于世做准备者,故其日记书信所言已非全部真实。胡适日记书信即可谓后者,他留学美国时就立志日后要做世人导师,其私人记录文字当然要小心处理。而鲁迅日记书信算是前者,特别是日记,基本属于日常收入和人际交往的流水账,也就没必要有所隐晦。
鲁迅笔下之真实坦诚虽较之胡适有天壤之别,但要在日记书信中做到忠实于生活、完全袒露真情实感,其实并不容易,而名人更难。例如在与许广平的书信中,鲁迅常有一些敏感内容,在公开出版时还是删去,或作技术性处理。对兄弟决裂事件之缘由,鲁迅日记也只字不提。
就文化大师陈寅恪而言,他似乎没有日记,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现,书信就成为诗词之外窥见其思想情感的绝佳材料。三联书店出版有《陈寅恪集·书信集》,之后又有学者搜集发现了不少未收入此集的陈氏书信,为我们研究陈氏日常生活及与同时代人的交往情况提供了良好条件。
治学严于律己
陈氏书信多以谈论学术为主,最著名者是那封《与妹书》,其次可能就是《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前者因被好友吴宓称为“寥寥数百字,已足见其学问之广而深,识解之高而远”,早已蜚声学林。
后者则与当年一件公案有关。陈寅恪在1932年为清华入学考试出国文试题时,有“对对子”这一传统考试题型,其中如“孙行者”答案为“胡适之”等,更是引发强烈的社会舆论。为申明自己的出题用意,陈寅恪遂写信给清华国文系主任刘文典(字叔雅),后该信连同记者采访一同发表,才算暂时平息了人们的议论。由此信引发的汉语语法与印欧语系异同问题,其实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至今值得学术界重视。
虽为著名学者,陈寅恪从未在友人和弟子面前表现出学识渊博、高人一等的自负。相反,其书信中常见“寅于此范围一无所知,病中匆读一过,信笔写其印象而已”“寅于西南民族语言无所通解,承询各节愧无以对,甚歉甚歉”等字样;更有多次为自己论文中出现失误,向其他学者道歉的文字。
仅就现有书信看,他曾两次写信给陈垣,说自己某篇文章中出现错误;也曾为此写信给胡适,请胡适千万不要发表,以免误人子弟,其语气之谦恭,态度之诚恳,令人肃然起敬。
那是1930年5月9日,陈寅恪给著名史学家陈垣写了一封信。他说,自己此前所写并呈赐教的一篇文章,在资料引用方面因“误检年表,致有讹舛,可笑之至,疏忽至是,真当痛改”。为此,他请求陈垣“勿以示人,以免贻笑为幸”。
根据《陈寅恪集·书信集》的注释,我们知道这篇文章是《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这是陈寅恪关于蒙古源流系列研究论文的第一篇。对于此文,傅斯年曾给予极高评价,认为该文在运用异国古文之史料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千年旧史之误书,异国译音之讹读,皆赖以订’……诚学术中之快事也”。
该文有多处根据西历换算唐代年号和彝泰赞普年号的文字考证,并最终根据拉萨长庆唐蕃会盟碑上的吐蕃文,改正了流传千年的谬误。应该说,年表的恰当使用,是该文可以得出正确结论的关键。据臧伟强《陈寅恪致陈垣的“敬求教正”》一文,所谓“误检年表”,系指把《蒙古源流》中达尔玛·持松的生年丙戌年(866)误为戊戌年(878)。
显然,这是一篇极为专业冷僻的考据之文,能够读懂已经不易,没有相当水准,更不要说发现其资料引用是否有误。即便是陈垣这样的史学大家,如果不是专门对照年表来看,可能也很难发现错误。但陈寅恪对此极为重视,发现失误后不仅马上给陈垣写信承认,而且同一天又写信给胡适表达同样的意思。这种严谨坦诚、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值得敬佩。
陈寅恪自己承认的又一个失误,是关于《大乘义章》的作者问题。1929年10月14日,他给胡适写信说,自己《大乘义章书后》一文把作者弄错了,“可谓笑话”。虽然公开发表之前已改正此误,但他依然看作一件大事,警告自己要更加严谨,否则“真不能再做文矣”。敢于写信告知他人,也表明了一个学者严于律己的可贵品格。
照常理推想,特别是按照今天很多人的治学惯例,既然论文尚未公开发表,则失误无关紧要:这是初稿嘛,反正会再修改的。更何况,陈寅恪写信给当时学界的领军人物胡适,等于向学术界自揭其短,但他还是毫不犹豫承认了自己的失误,这和今天某些学人拒绝认错的态度真有天壤之别。
不吝褒美同侪
与律己甚严相反的是,对于同时代学人及弟子的研究成果,陈寅恪在书信中总是不吝文字大加赞赏。有些可能是出自客气,但字里行间显见他对学术界有此成果或进步的欣喜之情。不妨列举几处:
大著病中匆匆拜读一过,不朽之盛业,惟有合掌赞叹而已。(致董作宾)
大著多古文奇字,俟请人代读;然此书为近年出版物中第一部佳作,虽不读亦可断言也。(致杨树达)
大著读讫,欢喜敬佩之至。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中国近日著作能适合此定义者,以寅恪所见,惟公此文足以当之无愧也。致沈兼士)
此处褒赞的沈兼士文章,题目为《“鬼”字原始意义之试探》,最初刊发于《国学季刊》1935年第5卷第3期。陈寅恪称,沈的文章虽只解释了一个字,却等于写了一部文化史,评价可谓极高。不过,这也不是完全出于客气,因为沈氏此文也得过郭沫若的高度评价。
一般来说,陈寅恪很少在书信中褒贬他人,但也有例外:
岑君文读讫,极佩(便中乞代致景慕之意)。此君想是粤人,中国将来恐只有南学,江淮已无足言,更不论黄河流域矣。致陈垣)
这一段文字对岑仲勉评价很高,却不是直接写给被评价者,而是见于陈寅恪写给陈垣的书信。由此可见,陈寅恪对岑仲勉的称赞确实发自内心,尽管两人的学术见解并不一致。
管窥生活琐屑
现存陈寅恪书信中,有一部分内容谈论生活琐屑,如个人收入、家庭困难及为弟子介绍发表文章和谋求工作等。可见,长期处于社会动荡和战乱之中,即便是陈寅恪这样的著名学者,也要为让自己和家人弟子有口饭吃而疲于奔命,有时不得不放下读书人的“清高”而大谈金钱。
诸如“请速汇款”“请支付评审费”等字样不时出现于陈氏书信中,令人为之叹息。也不乏大发牢骚,或直接以诗寄托情怀的文字,于讥讽时事之余,字里行间仍袒露他因生活动荡、难以安心治学的担忧。当然,牢骚之余,其渊博学识也常“不小心”贯穿书信中,令阅者获益匪浅。
“弟所患为穷病,须服补品,非有钱不能愈也。”“薪金不足以敷日用,又无积蓄及其他收入可以补助,且身病家口多,过俭则死亡也。”诸如此类,比比皆是。陈氏现有书信中,当以写给傅斯年的数量最多,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很是引人瞩目:
弟之生性非得安眠饱食不能作文,非是既富且乐,不能作诗……古人谓诗穷而后工,此精神胜过物质之说,弟有志而未逮也。
在写给傅斯年的另一信中,陈寅恪再次重复这一说法:古人谓著述穷而后工,徒欺人耳。”
陈寅恪和傅斯年既是多年老友,又有姻亲关系,故通信最可见真实思想情感。他们两人相识,最早当为傅斯年1923年在德国柏林大学学习之时。彼时,他们两人被誉为中国留学生中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这个说法的另一个版本是陈寅恪和俞大维)。
查《傅斯年遗札》,最早提及陈寅恪者,是傅斯年1925年12月写给罗家伦的信。信中提及,陈寅恪借给傅斯年20德国马克,用来交学费及其他开支;此外,陈寅恪还借给另一人30马克。其实陈寅恪自己也急需用钱,因他马上要到英国,却把旅费暂时给了他人。傅斯年此信说,那几个月,他和毛子水、姚从吾、俞大维等人全靠陈寅恪的钱维持生计,弄得“老陈大苦”,如今陈寅恪一走,他们几个就该更苦了。
彼时傅斯年等人是官费留学生,而陈寅恪是自费,但陈寅恪似乎总有办法获得资助,故才有余力资助他人。可注意者,此信中傅斯年多次称陈寅恪为“老陈”,足见他们彼时已极熟悉亲密。从傅斯年这些留德书信可见,他和陈寅恪那时生活极为窘迫,却学习刻苦、思想充实,由此奠定了他们之后数十年的友谊。抗战期间,两人虽因陈寅恪为养家糊口兼职授课之事有过不快,但并未真正影响他们的友谊。
其实,上述书信中陈寅恪反对古人“诗穷而后工”之说,就是在向傅斯年表示,他不是为赚钱而赚钱,而是要为从事学术研究准备一个最低限度的基本生存环境。此外,陈寅恪不止一次在写给傅斯年的信中为经济困难大发牢骚,也说明他并未把傅斯年当作大学里的上司,而是可以托付和信任的好友。
也因此,在陈寅恪写给傅斯年的信中,有时可见他为了多挣点钱和他人讨价还价的细节,以至到了“斤斤计较”的程度。那时,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守和想请陈寅恪写篇文章,开价是千字三百元法币,已经较常规翻倍,但陈寅恪提出要每篇一万元法币,后因双方分歧过大,遂作罢。还有一次,陈寅恪告诉傅斯年说,四川大学请他演讲,因“四川大学之贱买”,陈寅恪开出了万元法币一次的高价,“因弟只能演讲学术问题,须准备稿子,仍与作文无异也”。
陈寅恪如此索要高价稿费和演讲费,似乎和人们心目中读书人的“清高”形象不符。其实,陈寅恪等文人学者彼时正处于颠沛流离之中,唯一能维持生计的就是撰文研究。于乱世中坚持学术、靠学术谋生,自然堂堂正正,
较之卖身投靠者,不是高尚得多么。
亦见安适风趣
当然,陈寅恪的书信中也不全是抱怨和牢骚,有时也会显现其幽默风趣的一面。
1943年,战火逼近湖南长沙,迫于形势,本在桂林广西大学任教的陈寅恪不得不携家人经贵州入川,先在重庆小住,年底至成都担任燕京大学教授,直至抗战胜利。虽然彼时物价飞涨,但不必担心颠沛流离,陈寅恪的身心算是暂时安定。
燕京校方对陈寅恪来校任教十分重视,在该年年底的全校教职工会议上,校长梅贻琦说:我校迁徙西南,设备简陋,不意请得海内著名学者陈寅恪先生前来任教。陈先生业已到校,即可开课。这是学校之福。”虽然是战时,燕京校方还是尽其所能给陈先生及家人最好的安排。当时,一般教授薪资最高为360元,而给陈寅恪的则高达450元,以示崇敬。
陈家初到时,学校安排多位教师看望,并协助布置家具、安排生活日常等。后又请他们一家搬到华西大学文学院的宿舍,因燕京学生彼时也在华西大学上课,陈寅恪到教室极为方便。陈寅恪女儿陈流求回忆说,那里环境幽静,树林茂密,夏天显得格外凉爽。
为了让陈寅恪的身体好起来,陈家还特意养了一只奶羊,如此陈寅恪可以不时喝到羊奶。这应该是抗战以来,陈寅恪心情最为安定甚至舒畅的一段时间,他不顾自己体弱、目病,奋力工作,除授课外完成了多篇论著。也是在这期间,多位好友如吴宓、李思纯、朱自清等先后来访,老友重逢,自是欣喜万分,故这一时期陈寅恪多有唱和诗作。
不仅如此,这一时期的陈寅恪书信,难得出现了较有平常生活气息的文字。例如,他写给萧公权先生的一封信,主旨是向对方讨要一只猫来养。萧公权1920年自清华毕业后赴美留学,1926年取得康奈尔大学博士学位后回国,先后在南开大学、燕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校任教;抗战爆发后任教于四川大学、成都燕京大学等,抗战胜利后继续在四川任教。1948年,他和陈寅恪同时当选为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
估计就是在陈寅恪迁居华西大学宿舍后不久,萧公权送给陈家一只小猫,深得陈家人喜爱。后小猫被偷走,陈夫人乃至寝食难安,陈寅恪即写信给萧公权,请求再次得到帮助,甚至表示可以出高价购买:
前承惠赠小猫,家人爱玩之,甚于以前所蓄养者,昨日午后忽被人窃去,举家惋惜,而内子尤甚,至于废寝忘餐。不知尊处尚有猫儿可以暂时见借否?如某有则请愿顶一头矣,将来备礼、奉聘,尝蒙赐允,不胜感幸之至。
《陈寅恪评传》的作者、台湾中央大学教授汪荣祖教授曾是萧公权的学生,也是陈寅恪研究大家。陈寅恪写给萧公权的这封信,就是汪先生捐出来并公布于世的。由此信不仅可知陈寅恪彼时心情较佳,也可见他对夫人及家人的关爱。
这一时期陈寅恪心情较佳,还可由他1944年10月写给傅斯年的一封信中看出。此前他写给傅斯年的信大都是抱怨战乱之苦和生活艰辛,而这封信没有谈及经济事务,倒是关心傅斯年的西北延安之行。
傅斯年等人赴延安,系当时国民参政会之决议,他们以参议员身份考察延安,实际带有在国共两党间联络之意,寻求抗战后两党和谈的机会。
陈寅恪在信中向傅斯年索要新出的几种中国史书籍,如果他没有,即委托他向林伯渠、范文澜等人求取。接下来,陈寅恪罕见地幽默了一回,半开玩笑地引用典故说:“求之与?抑与之与?”此句出自《论语》,子禽问子贡道:“我们夫子每到一国,必预闻其国之政事,这是有心求到的呢?还是人家自愿给他的呢?”子贡说:“我们夫子是以温和、良善、恭庄、节制、谦让之心而得到。夫子之求,总该是异乎别人家的求法吧!”
陈寅恪引用此语的意思是,只要傅斯年能找到这些著作,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行。范文澜是著名历史学家,他的《中国通史简编》出版于1941年;林伯渠虽未有类似著作,但与延安学术界关系密切,故陈寅恪有此言。
相较一般作家书信,现存陈寅恪书信不免显得有些古奥艰深、典故迭出,但同样是他那个时代社会风貌之再现,也是其思想情感的真实记录。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