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张爱玲与夏志清的交谊

2024-05-17 14:42:12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王 凯

  1995年9月8日,哥伦比亚大学中国文学荣誉教授夏志清从友人电话里听到张爱玲去世的消息。这时,距他收到张的最后一封信已过去了一年零四个月。

  夏志清与张爱玲同龄,都生于1920年,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1961年初,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书中用很长篇幅介绍了张爱玲的小说成就,肯定了她的文学地位,张爱玲从此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史经典。两人之间的通信大约由此开始。后来夏志清将这些信件结集出版,书名《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收录张的来信一百一十八封,夏的回信十六封半。

  因张爱玲晚年频繁搬家,夏志清的回信大多遗失。不过结集成书后,夏志清给张爱玲的每封信都写了按语,仿佛是两人跨越时空的对话——今天看来,这些都是带有个体生命温度的私人记录。

  沪上初识

  夏志清第一次听说张爱玲,缘于一篇文章。

  1940年8月,上海《西风》杂志第48期刊出张爱玲的处女作《天才梦》,这篇文章在《西风》杂志创刊三周年纪念征文中获名誉奖第三名(正奖十名,名誉奖三名)。正在沪江大学读书的夏志清读后印象深刻,觉得这女孩子对中国文字如此敏感,真不简单。

  《西风》杂志创刊于1936年9月,办刊宗旨是“译述西洋杂志精华,介绍欧美人生社会”,设有“冷眼旁观”“科学自然”“长篇连载”“国际政治”“西书精华”等栏目,撰稿人有老舍、林语堂等名家,深受读者欢迎,在沪上红极一时。当时张爱玲刚到香港大学读书,在图书馆偶然读到杂志社的征文启事,于是便动了参赛的念头。

  《天才梦》篇幅不长,前半部分展示了张爱玲幼时的各种才气,后半部分则写了现实中的种种乖离。实事求是地说,张爱玲这篇文章写得不错,有种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老辣。文章结尾处那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更是成为如今许多“文青”“小资”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1976年,张爱玲在《张看》附记里重提当年征文之事:“我的《天才梦》获《西风》杂志征文第十三名名誉奖。征文限定字数,所以这篇文字极力压缩,刚在这数目内,但是第一名长好几倍。并不是我几十年后还在斤斤较量,不过因为影响这篇东西的内容与可信性,不得不提一声。”

  1994年,张爱玲的《对照记》在台北《中国时报》获第十七届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张爱玲虽然没有与会,却应邀写了获奖感言《忆〈西风〉》,再次提及当年旧事。她在文章中说,当年《西风》杂志有奖征文,题目是《我的……》,限制五百字,她一遍一遍数得头痛,最后删减成四百九十几个字才算完。不久,杂志社通知她获了首奖,但收到全部获奖名单后,才发现获得首奖的是《我的妻》,她的《天才梦》排在最末尾。《我的妻》写的一对贫困夫妻的故事,长达三千多字,远远超出了规定字数,而杂志社也没有给她只言片语的解释。对于《西风》杂志的“不公”,张爱玲几十年后依然愤愤不平,唯一让她欣慰的是,获奖文章结集出版时,书名用了她的《天才梦》。

  然而事实究竟如何呢?

  据中国现代文学史学者陈子善考证,张爱玲记忆有误。陈子善从图书馆找到1939年9月1日出版的《西风》第37期原件,当年的“征文启事”赫然在目。原来字数限制并非五百字,而是“五千字以内”。首奖《断了的琴弦——我的亡妻》字数恰好五千字,杂志社并没有舞弊;张爱玲的《天才梦》全文也有一千多字,她说的“四百九十几个字”显然是误记。另外,张爱玲的获奖征文也不是首奖。杂志社原来确定十名获奖者,但因佳作甚多,临时加了三个名誉奖,张爱玲得的是名誉奖中的第三名,也就是最后一名。

  在1944年夏天的一个同学聚会上,夏志清初识张爱玲。聚会地点是上海公共租界巨籁达路(今巨鹿路)661号,这里是沪江大学英文系毕业生章珍英的家,与会者大概有二三十人。夏志清后来在《超人才华绝世凄凉——悼张爱玲》中回忆说:

  她那时脸色红润,戴了副厚玻璃的眼镜,形象同在照片上看到的不一样。记得她讲起了她那篇少作《牛》。我自己那时专心攻读西洋文学,只看过《西风》上那篇《天才梦》,她的小说一篇也没有看过,不便同她谈话,她对我想来没有印象。

  当时张爱玲在沪上已经大红大紫,经常在《杂志》《万象》《天地》等刊物上发表文章。但夏志清还没开始研究中国小说,所以对张印象不深,两人泛泛而谈,也未涉及文艺。

  1950年代,夏志清开始写《中国现代小说史》。他从朋友宋淇那里得到张爱玲的《传奇》和《流言》,一读之下,惊为天人,于是在书中开辟专章介绍这位传奇作家。几十年后,夏志清在《鸡窗集》的跋文中详细记录了这段往事:

  1952年7月张爱玲从上海到了香港,即同宋淇夫妇缔了深交。我于同年开始有计划写部《中国现代小说史》,翌年收到宋淇寄给我香港励力出版社重印的《传奇》上中下三册、《流言》一册,我也就正式开始研读张爱玲的作品……我在《小说史》里写下张、钱(指钱锺书——笔者注)二大章,最早的灵感都来自宋淇兄。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书中,夏志清对张爱玲的评价之高超过了许多名家,但两人一生只见过几次面,平常主要以书信联系。通信大概始于1961年3月,当时张爱玲收到了夏志清邮寄的英文初版《中国现代小说史》。

  夏志清曾整理统计张爱玲的来信:1963年—1969年四十六封;1970年—1979年四十九封;1980年—1989年十七封;1990年—1994年六封,共计一百一十八封——可以看出,他们一直保持着频密的联系,直至张爱玲逝世。

  一场聚会

  1952年7月,张爱玲离开了“还没有离开就已经在想念”的上海,匆匆赴港,理由是去香港大学继续因太平洋战争而中断的学业。

  1955年11月,张爱玲乘邮轮赴美,继续以写作为生。此时,身为耶鲁大学英文系研究员的夏志清已完成《中国现代小说史》初稿,其中关于张爱玲的章节,在成书之前就以论文形式刊登在台湾《文学杂志》。

  因为夏志清用英文写作,所以中文翻译工作由他的哥哥、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夏济安完成。夏济安的一些学生如白先勇、陈若曦等人当时都是台湾文学运动的中坚人物,他们读了老师的译文后,对张爱玲产生了浓厚兴趣,这批人成为台湾最早的“张迷”。

  1965年初,夏济安在美国突然辞世,张爱玲听说后致信夏志清,表达哀悼之情。夏志清在这封信的按语中写道:

  先兄济安1965年2月23日在加州柏克莱中风不治而亡。朋友吊唁的信我看到很多,爱玲这封寄出已在6月中旬,可说是很迟的了。但读来极为感人,尤其“近来我特别感到时间消逝之快,寒咝咝的”那一句,极有张味。在济安的遗物里,我只找到了爱玲1957年初给他的一封邮简和同年年底的一张年卡……但二人仅有的一次见面,则在1964年3月21日星期六那天下午。到,这里会是人生最后一站。

  张爱玲晚年一直在躲一场莫名其妙的“虫患”。她在1984年11月5日的信中对夏志清说:我因为老房子虫患被迫仓皇搬家,匆匆先写张便条寄地址来。”12月22日,她又致信夏志清:“我这一年来为了逃虫难,一直没固定地址,真是从何说起。”次年春,夏志清回复张爱玲说:

  年初收到信之后,一直关心你的近况,虽然连信也没有写。你这样逃虫难,没有固定地址,不仅不能定下心来写作,你的身心健康也会受影响。盼望你早日安顿下来,找到一个适宜的地址,再去检查一下身体。如一切正常,不妨多写些东西,生活就上轨道了。

  这封信发出后,张爱玲一直没有回音。恰好这时报纸上又登了她生病的消息,夏志清不免牵挂,于是写信询问:好久没有消息,实在很挂念。八月初王洞与我去台北……见到不少作家,平鑫涛(皇冠出版社创办人、张爱玲作品的出版商——笔者注)也见到,他也久无你的消息,不免让人着急。”

  此后夏志清接连写了几封信,但都无任何音讯。直到1988年4月6日,张爱玲才有信寄来:

  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指去医院看病),有时候回来已经过午夜了……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径。直到昨天才看了你1985年以来的信,相信你不会见怪。

  这是自1984年12月以来,张爱玲致夏志清的第一封信。三年多来不停搬家,夏志清寄去的几封信,她都没有时间拆,夏志清读后不禁心酸,随即复信说:“收到你4月6日的信,是一年中的大事之一。知道你平安,皮肤病已治愈,除了牙疾外,没有甚么病痛,真是松了一口气。”

  “躲虫患”是张爱玲研究中的一段著名公案,这种让她躲避不及的“虫”究竟是何物?张爱玲自己说是“蚤子”,有朋友不理解,写信对她说,杀灭跳蚤很容易,用喷杀剂即可,何必舍易求难频频搬家?她说这是南美洲的蚤子,非常顽固,肉眼看不见,也杀不净。

  为了躲避“蚤子”,张爱玲长期寓住汽车旅馆,虽然简陋,但有人打扫卫生,也不必铺床,倒正合她的胃口。每次搬家,她都会丢弃一些杂物,最后甚至连护照、信件和一些文稿都弄丢了。“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少女时代写下的这句话,预言一般描摹了张爱玲的晚年时光。

  1991年5月4日,为庆祝夏志清荣休,学者王德威办了一个学术研讨会,邀请夏的亲朋好友及学生与会。夏志清为此写了一篇文章《桃李亲友聚一堂——退休前夕的庆祝和联想》,张爱玲读后感触颇深,专门在信中提及:我在报上看到桃李篇,再圆满的结束也还是使人惆怅。”而夏志清则在这封信的按语中写道:“其实我个人一点没有这种感觉。退休后,我可以旅行、写书。研评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期的小说名著。完成我的第三本英文书。”

  进入1990年代后,张爱玲和夏志清都是70岁的老人了,身体也大不如前,所以在书札往还中多次提及健康之事。从淡淡的文字中,可体会到他们之间的相互牵挂,还有潜藏在字里行间的脉脉温情。

  1994年5月2日,张爱玲给夏志清写了一封长信,还附了一张精美卡片:

  一直这些时想给你写信没写,实在内疚得厉害。还是去年年前看到这张卡片,觉得它能代表我最喜欢的一切……收到信只看账单与时限急迫的业务信。你的信与久未通音讯的炎樱(张爱玲密友——笔者注)的都没拆开收了起来……无论如何这封信要寄出,不能再等了。你和王洞、自珍(夏志清女儿——笔者注)都好?有没旅行?我以前信上也许说过在超级市场看见洋芋色拉就想起是自珍唯一爱吃的。你只爱吃西瓜,都是你文内提起过的。

  这是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最后一封信,也许她有预感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写得特别长,特别温暖。她此时身体越来越坏,连拆信的精神都没有,却写了这样的长信,让夏志清极为感动。

  次年秋天,张爱玲在洛杉矶平静离世。夏志清在按语中写道:“看似凄凉,但她晚年多病,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几天后,他发表悼文,回顾了两人五十余年的交往,文章最后说:“她晚年的生活给我绝世凄凉的感觉,但她超人的才华文章,也一定是会流芳百世的。”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