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守涛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此诗是清代思想家、诗人龚自珍(字定庵)的代表作,系大型组诗《己亥杂诗》的第125首。据可查的文献资料,毛泽东主席曾三次引用此诗。
第一次是1945年党的“七大”上,毛泽东化用龚自珍诗句为“我劝马列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阐发“党性与个性问题”。(《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结论》,《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第二次是1958年,毛泽东读《旧唐书·刘蕡传》有感,创作了一首《七绝·刘蕡》:
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蕡。
孤鸿铩羽悲鸣镝,万马齐喑叫一声。
在这首诗中,毛泽东将龚自珍原诗“万马齐喑究可哀”化用为“万马齐喑叫一声”。(《毛泽东诗词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
还有一次也是1958年,毛泽东完整地引用了龚自珍这首诗,激发人民开展社会主义建设的创造性。(《介绍一个合作社》,《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
古典诗歌中,被毛泽东整首引用弘扬者,似仅此一例,龚自珍之名也一时广为人知。
梁启超把他比作卢梭
如《龚自珍传》作者王振羽所言,龚自珍乃“明清思想解放之先驱,三百年来诗文第一流”,堪称“但开风气不为师”的近代思想启蒙第一人。
马戛尔尼事件的前一年,即1792年,龚自珍出生于浙江杭州的一个仕宦之家。其父龚丽正曾任军机章京、安庆知府、苏松太兵备道兼江苏按察使等官职;外祖父段玉裁是著名文字训诂学家、经学家,《说文解字》的注解者;母亲段驯出身书香门第,亦文采不凡。
龚自珍自小跟随母亲吟咏诗文,12岁则随外祖父学习经文,18岁初登考场便得中副贡生。但此后他多次乡试未中,直到8年后才中举人,之后考进士的会试则一直落第。
乡试、会试屡屡不中,并非因才学欠缺,而是龚自珍已渐渐注重“经世致用之学”,不屑于钻牛角尖的“虫鱼学”和八股文。1813年第二次乡试落第之后,他填了一首《金缕曲》,其中有句:“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1819年会试落选后,他更是与魏源一起拜今文经学家刘逢禄为师,“从君烧尽虫鱼学,甘作东京卖饼家”,从此更加注重“微言大义”和“经世致用”。
龚自珍把历朝历代分为“治世”“乱世”和“衰世”,第一个指出清朝已步入“衰世”。他有对时弊的真知灼见和犀利批判,观察到清廷的天下已“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封建统治就像“将萎之华,枯于槁木”。因此,他认为“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应改革科举制、内阁制等,并提出反对贫富悬殊的“平均论”和整顿“人心世俗”,反对女性缠足……除了文学、史学,龚自珍还精通“天地东西南北之学”,广泛研究地理学、边疆学、农学、算学等实务学问。他撰写了《西域置行省议》,最早建言在新疆设省;撰写了《东南罢番舶议》,对东南地区贸易管理提出建议;完成了旨在“经世致用”的《蒙古图制》《平定罗刹方略》《辑录〈西藏志〉》等书,另著有数百篇其他文章。
龚自珍开启了中国近代思想启蒙,尤其是开“士大夫慷慨论天下事”的风气,影响了很多知识人从埋头书斋转向经世致用。梁启超也曾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沈尹默说,鲁迅先生“少时喜学定庵诗”;胡适自命的“但开风气不为师”一语,也是龚自珍的诗句。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的改良思想泽及后人,如康有为的一些维新主张就借鉴了龚自珍的“更法”“改图”等思想。康有为在《新学伪经考》中说:“吾向亦受古文经说,然自刘申叔(刘师培)、魏默深(魏源)、龚定庵(龚自珍)以来,疑攻刘歆之作伪多矣,吾蓄疑于心久矣。”
在诗文风格方面,龚自珍对黄遵宪、梁启超等人也有重要影响。王镇远在《亦狂亦侠亦温文:龚自珍的诗文与时代》中说:“尤其是他的诗,在一个多世纪以来广泛受到人们的喜爱与模仿。特别是对近代的‘诗界革命’和‘南社’诗人曾起过积极的作用。”
梁启超把龚自珍比作卢梭,也有人说,龚自珍是“中国的但丁”;其实更可以说,龚自珍是“清朝的鲁迅”。龚自珍和鲁迅先生有太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思想博大精深,见识卓绝超凡;都才华横溢飞扬,性格特立独行;都“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都注重呼唤国人的觉醒独立,其文都成为后世的思想原典……不同的是,龚自珍生活在众人更为昏睡的清朝“铁屋”中,因而比鲁迅更加孤独,更加命运多舛。
《己亥杂诗》有最为自由酣畅的精神
“一箫一剑平生意,尽负狂名十五年。”龚自珍“清醒地感到自己是处在‘世人皆欲杀’的境地”,他自称“狂生”,被时人称为“龚呆子”。他“不喜修饰,故衣残履,十年不更”,当时“所谓名士派最足者,以龚定庵为第一”。
1826年,龚自珍第四次参加会试,但和魏源一起再次落第。老师刘逢禄为他们写下鸣不平的长诗《题浙江湖南遗卷》,称龚自珍为“红霞喷薄作星火”,称魏源为“更有无双国士长沙子”。从此,龚魏二人并列为当时的“双子星”。
龚自珍和魏源相识于1819年在京科考之时,两人志趣相投,都注重“经世致用”,因此成为一生的好友。两人同住时,连穿衣都不分彼此。龚自珍性情激烈,而魏源性格温和,但两人非常友爱,互相规勉劝谏。龚自珍曾在信中批评魏源治学过于繁琐,魏源则屡屡提醒龚自珍要注意谨言慎行。
在1829年的第五次会试中,龚自珍终于考中贡士。在殿试中,他对考题胸有成竹,对答如流,效法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作《对策》,从变革吏治、农耕、治水、治边等方面提出改革主张。洒洒千余言,直陈无隐,阅卷诸公皆大惊”,最终位列三甲第十九名。接下来如再通过朝考,他就可以像林则徐那样入翰林院学习,而后有机会平步青云。
可惜,主持朝考的大学士曹振镛看不惯龚自珍的狂狷作风,便以书法不合程式为由,未将他选入翰林。据说,龚自珍对此非常气愤,令家人婢女都练习八股考试专用的“馆阁体”书法,对外人傲然称:今日之翰林,尚犹足道哉?我家妇人,无一不可入翰林者。”他还专门写过《干禄新书》,讽刺科举以书法为标准。
虽然龚自珍后来也曾任内阁中书、国史馆校对、宗人府主事等官职,也曾有“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的抱负,也一度戒诗以“沉默是金”,但他注定在宦海中难以合群,且“才高触动时忌”。官吏考核时,他曾被列为三等,还莫名其妙地被停俸一年。
“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美人如玉,剑气如虹,龚自珍的理想是成为王安石那样变法自强的改革家;可命途多舛,他长期心情郁闷,甚至曾吐血半升。他“玩物丧志”,寄情于诗酒、赌博、收藏文物,乃至以“美人经卷”为理想,一边钻研佛学试图禁欲,一边却放浪形骸,与风尘女子谈情缠绵。
1839年,48岁的龚自珍辞官回乡,而其叔父龚守正此时则高升礼部尚书。
“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龚自珍在回乡路上带着百卷文集,一边访友,一边写诗。他将沿途所思所感随手写在账簿上,然后揉成纸团扔进随身携带的竹筐中,回家后再抄录。这便有了统题为《己亥杂诗》的315首诗歌,回顾、总结了龚自珍一生的经历感想,亦诗亦史。回乡后,他在侍奉老父之余走亲访友、吟诗作文,其间撰写了名作《病梅馆记》,借被扭曲摧残的梅花为喻,呼吁人性自由、个性解放。
《己亥杂诗》风格雄奇哀艳,浸润侠骨柔情,奠定了龚自珍作为古典诗词大家的地位。
如历史学家张荫麟所言:“龚定庵诗,在近世中国影响极大。既系维新运动之先导,亦为浪漫主义之源泉。甲午、庚子前后,凡号称新党,案头莫不有《龚定庵诗集》,作者亦竞效其体。”
诗集中的很多名句广为流传,乃至后世知识人流行“集龚”游戏。《己亥:余世存读龚自珍》一书介绍,所谓“集龚”游戏,是指从龚自珍诗中摘句,重新组合成诗,冰心在中学时代就有几十首“集龚”诗作。“一百多年来的读书人愿意以《己亥杂诗》为基础‘集龚’,因为《己亥杂诗》里有最为自由酣畅的精神。”
余世存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至暗时刻,龚自珍在己亥年的行旅,一举实现了人生的逆袭。一生的怀才不遇、挫折,中老年生活的衰亡、绝望,突然因为回首往事和立此存照而得到了安顿和至高的意义。”
支持林则徐禁烟
在龚自珍辞官回乡的同时,林则徐作为钦差大臣抵达广州主持禁烟。林则徐与龚自珍之父龚丽正曾一同进京为官,结下友情;到京后,他在参加“宣南诗社”活动时与一样有“经世致用”思想的龚自珍、魏源相识相交,颇为欣赏,也与他们建立了深厚情谊。
在林则徐离京时,龚自珍特意写了《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坚决支持禁烟,并提出详细建议,如对买卖鸦片和吸食鸦片者都处以严刑。他还提醒林则徐要警惕各种破坏势力,做好发生战事的准备,“此行宜以重兵自随”,“多带巧匠以便整修军器”,并颇有预感地指出:“此千载之一时,事机一迭,不敢言之矣!不敢言之矣!”他还在此文中提出了应对之策,即“持之如何,自诛食妖,以肃津梁。创之如何,楼船炮台,虎门中央”。
早在1835年,龚自珍就对泛滥成灾的鸦片走私有过关注,曾大声疾呼,指出列强的侵略野心:“海氛墨矣!……维海之西,有英吉利,隆鼻高眶。环伺澳门,以窥禺服……”龚自珍还表示愿随林则徐前往广州参与禁烟,并送了一方砚台给林。此砚背刻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希望林能像‘快雪时晴’一样,雷厉风行地革除积弊”。
林则徐看完建议书非常感动,回信赞同龚自珍的建议,称其“责难陈义之高,非谋识宏远者不能言,而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也”。但林则徐婉言谢绝了龚自珍随同南下禁烟的想法,他可能认为,龚自珍作为一介书生、狂生,并不适合参与实际工作;也可能是想保护龚自珍,不让他轻易冒险。
而龚自珍送的那方砚台,据说林则徐一直随身携带,即使后来被贬新疆时还写诗道:“定庵贻我时晴砚,相随曾出玉门关。龙沙万里交游少,风雪天山共往还。”龚自珍在回乡途中也惦念着林则徐,写诗道:“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表达了壮志未酬的遗憾和对林则徐的厚望。
就在回乡的第二年,鸦片战争爆发,龚自珍写信给广东的朋友说要赴粤抗敌。不久,林则徐遭撤职查办,龚自珍对此十分愤懑,在1840年9月给朋友信中写道:
今之中国,以九重天子之尊,三令五申,公卿以下,舌敝唇焦,于今数年,欲使民不吸鸦片而民弗许……即使英吉利不侵不叛,望风纳款,中国尚且可耻而可忧……
据说,龚自珍晚年时勤勉阅读西方译著。1841年,英军大举进攻沿海,在江苏丹阳书院主讲的龚自珍时刻挂念着“海氛未靖”,写信给江苏巡抚梁章钜表示自愿“即日解馆”,投笔从戎,随梁章钜共同抗敌。梁章钜欣然同意。
可就在即将成行时,龚自珍因病溘然辞世,年仅50岁,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第一个发出清朝已处“衰世”警报的龚自珍走了,也许带着许多遗憾和不甘。他是否预见到,自己的思想将影响一代代人,而好友魏源、林则徐以及国家的命运,都将彻底改变?
龚自珍去世后,素来与他意见不合的叔父龚守正送挽联道:
石破天惊,一代才名今已矣;
河清人寿,百年士论竟如何?
魏源编辑龚自珍文集为《定庵文录》十二卷、《定庵外录》十二卷,后经龚自珍之子龚橙删减为文九卷、诗三卷。在序言中,魏源评价道,龚自珍的文章即使在当时被“锢之深渊,缄以铁石,土花锈蚀”,千百载后被发掘整理出来,犹光芒如新。他相信龚自珍的文章可千古不朽。
作为先驱者,龚自珍在旧时代与新时代的夹缝里承前启后,但他未能充分了解、超越那个时代,提出的改革措施枝节零散,有失整体。当然,在客观看待龚自珍的同时,也要如学者钱穆所言,对待本国历史文化应持“温情与敬意”,应更多地理解龚自珍与他所处的时代。“创榛辟莽,前驱先路”,龚自珍开创了关心社会、“救裨当世”的新风气,以他和魏源为代表人物的“经世致用”思潮,更是“为中国近代化提供了思想准备,在中国思想文化由封闭到开放的转折中起了过渡和中介的作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一个时代的先知去了,“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接踵而至。龚自珍所预言的“衰世”结束,中华民族穿越百年苦难,终于在“九州生气恃风雷”的变革中走向新生,走向辉煌。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