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舒
去应县的那天早上,雨已经停了。我们为先去应县还是先去浑源起了争执,应县有木塔,浑源有悬空寺,从五台山前往两地的距离差不多。
最终应县赢了,因为连同行的男同胞也很想看看,究竟是多么美的木塔,可以让梁思成放着林徽因这样的美女不好好欣赏,而每天魂不守舍地向往。
木塔因缘
1933年10月,林徽因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闲谈关于古代建筑的一点消息》,里面提及梁思成写给她关于应县考察的一些信件,她还写道:
我最初对于这应县木塔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热心,原因是思成自从知道了有这塔起,对于这塔的关心,几乎超过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早晨洗脸的时候,他会说“上应县去不应该是太难吧”,吃饭的时候,他会说“山西都修有顶好的汽车路了”。走路的时候,他忽然间笑着说,“如果我能够去测绘那应州塔,我想,我一定……”他话常常没有说完,也许因为太严重的事怕语言亵渎了。最难受的一点是他根本还没有看见过这塔的样子,连一张模糊的相片,或翻印都没有见到!
关于应县木塔的第一篇学术报告,来自1902年日本建筑史学家伊东忠太的《北清建筑调查报告》。梁思成关注到应县木塔,很有可能是因为另一位日本学者关野贞。他在蓟县(今蓟州区)发现独乐寺时,曾经把应县木塔作为断代的重要参照。不过,梁思成没有看到木塔的图片,听到大名却无缘得见,这确实是至为遗憾的事情。
于是,梁思成干了一件冒着傻气又着实可爱的事情。他写了一封信,请求收信的人为他拍摄一张应县木塔的照片。他甚至不知道这封信应该寄到哪里,只好在信封上写“应县最高等照相馆”收。他当然不知道,应县只有一家照相馆,高不高等,其实没得选。他更加不知道,那家照相馆的主人只是兼职照相,他的主业是修钟表。
照相馆的主人叫高培华,排行老五,少年时去过北京,当过亨德利钟表铺的小学徒。吹过帝都的风,见过紫禁城的巍峨,甚至修过老佛爷的表。城头变幻大王旗,北平动荡,他一路跟着大帅们到了山西,最终在应县落脚。收到梁思成书信的这一年,是高老五搬到应县的第七年。他显然是个小镇奇人,开了一家“高康富”钟表店,除了读书,还会点武功,修房子不用梯子,纵身一跃,掰住檐角,一个后滚翻鹞子翻身,人就到了房顶。他发现这小镇没有照相馆,要拍照需去大同,于是买回一台德国产的大画幅相机,兼做摄影生意。
照相馆的生意并不算好,不过高老五并不在乎,他喜欢捣鼓拍照,甚至玩过自拍。当他收到梁思成的委托时,他当然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鲁莽的写信人,竟然是自己珍藏着的那部《饮冰室全集》作者梁启超的长子。
高培华拍下了木塔,寄给了梁思成。这张照片可以看作应县木塔最早的照片,拍得不赖。他要的报酬也很特别,不要钱,只要一些北平的信纸和信笺,梁思成便给他买了荣宝斋的。
收到照片的梁思成一解相思之苦,并且立刻把应县木塔定为考察目标,而林徽因则颇具幽默地说——“阿弥陀佛,他所倾心的幸而不是电影明星!”
1933年7月,当一行人在大同完成考古测绘、打算前往应县时,林徽因选择了回京。她的理由是想孩子,当然也有可能是想让梁思成全副身心好好地和应县木塔“约会”,用她的话说,就是让“思成和这塔的因缘圆满”。所以,来到应县看木塔的,是梁思成、刘敦桢、莫宗江和纪玉堂。
他们是从大同过去的,先坐汽车到山阴县岱岳镇,再换乘骡车。梁思成见木塔,真是张君瑞见崔莺莺,灵魂儿荡到九霄外,距离应县城还有20里,骡车上的梁思成就已经看到那木塔:离县二十里已见塔,由夕阳返照中见其闪烁,一直看到它成了剪影,那算是我对于这塔的拜见礼。”
这景象,今天的我们是看不到了。遮挡古人视线的是山,而遮挡我们的,除了无数建筑,还有公路上的滚滚烟尘。更为夸张的是,一直到达“应县木塔停车场”,我都没有见到木塔,塔尖都没有。因为这个停车场距离木塔,还要步行差不多2公里。
太阳就在这个时刻有些调皮地跳了出来,仿佛要测试一下来访者的诚心程度。地上汪着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几个人默默低头走着,为了躲过那些水坑。有个人忽然喊“看到了!”所有人都抬头,红墙下,我们终于第一次见到了那座木塔。说实话,第一眼并不惊艳,可能是因为暑热。
为之倾倒
应县木塔前有一条小吃街,满目都是凉粉店。凉粉店的名字也很有趣,不是“二女凉粉总部”,就是“小大姐凉粉”小媳妇凉粉”。
应县木塔的兴建,也缘起于一位“小大姐”。发愿兴建应县木塔的是辽兴宗耶律宗真的皇后萧挞里。我最初以为是《四郎探母》里的萧太后,后来发现并不是,那位萧太后是辽景宗的皇后萧燕燕,修应县木塔的萧太后是萧燕燕的孙媳妇。
凉粉店的大妈看着我们这些从停车场绕圈过来的游客,指引我们说,再往前走一点就可以看到木塔全景:不买票,拍张照就走也是可以的,反正也不让爬上去。”她说的是实话,应县木塔在十多年前就不让攀登了,它已经成了一座“斜塔”。
1933年7月,梁思成亲眼见到木塔之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这塔的现状尚不坏,虽略有朽裂处。八百七十余年的风雨它不动声色的承受。并且它还领教过现代文明:民国十六七年间冯玉祥攻山西时,这塔曾吃了不少的炮弹,痕迹依然存在,这实在叫我脸红。第二层有一根泥道栱竟为打去一节,第四层内部阑额内尚嵌着一弹,未经取出,而最下层西面两檐柱都有碗口大小的孔,正穿通柱身,可谓无独有偶。此外枪孔无数,幸而尚未打倒,也算是这塔的福气。现在应县人士有捐钱重修之议,将来回平后将不免为他们奔走一番,不用说动工时还须再来应县一次。
但梁思成绝对想不到的是,没等他帮忙奔走,应县群众就已经自己动手了。他们拆掉了木塔的夹泥墙,改装成现在的格子门,理由是风水不好。而为了改成格子门,他们又拆掉了斜戗,这下,塔身的结构被危及了。“现在不惟壁画失亡,且因改换格子门,拆去斜戗,危及塔身的结构,比民国十九年(1930)战争中弹时损害尤烈,可谓为木塔八百余年以来最大的厄运……”(梁思成《山西应县佛宫寺辽释迦木塔》)
倾斜的种子大约是那时候种下的。但在读过《新华每日电讯》2020年10月19日的长篇报道《千年国宝扭曲变形倾斜,修缮方案却“难产”近30年》后,我们惊讶地发现,20世纪七八十年代,国家文物局曾组织专家进行抢险加固,但没能阻挡住木塔继续变形,维修时出现了一些错误,“临时支顶”的两个三角撑子位置弄错了,作用适得其反,弊大于利。
近30年来,木塔的修缮保护工作一直在日程上,落架大修”现状加固”抬升修缮”钢支架支撑”,一个个方案像走马灯一样转换,但一个也没有落地。更加令人疑惑的是,应县木塔的“直接落地保护人”,是县文旅局下设的股级单位——应县木塔保护研究所。
这可是国宝啊!
木塔慢慢地歪斜下去,它似乎在用最大的耐心对抗着风霜雨雪,对抗着地心引力。我们当然不可能像大妈说的那样,只在门口留影。在经过数道门之后,我终于真正地来到了木塔面前,确切地说,站在了它的脚下。
我瞬间理解了梁思成的感受,正如他在写给林徽因信里的那样:
我的第一个感触,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
眼前是没有一钉一铆的木造浮屠,它曾经见证过辽国的风,金国的雨,元人马蹄上的铁锈气息,朱棣的墨迹,元好问的脚印,在那些青苔碧瓦堆中,数百年兴亡,舆图换稿,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军阀乡绅……都化作檐角的铁风铃,风吹过一声响,而后,全都寂静了。只剩下那些木头,呈现出一种神奇的斑驳,白色,黑色,还有褪去烟火气的朱砂色。那些永远抚不平的裂痕,是皱纹,是伤疤,似乎也是勋章。
此刻,应县木塔已经成了时间本身。而在时间面前,除了五体投地,别无选择。
净土寺
1933年盛夏,梁思成爬上爬下,对应县木塔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测绘。他甚至因为一个惊雷差点摔下塔去,幸亏佛祖保佑,我们才没有失去这位建筑学家。
在完成了对木塔的测绘后,梁思成专门去看望了帮他拍木塔的高老五,而后发现,照相馆已经倒闭了。尽管这是应县唯一的照相馆,生意却十分萧条,高老五现在只修钟表,不再照相了。也许高老五的宝华斋照相馆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1932年的那一封北平来信,为了给应县木塔留下那张倩影。这种缘分是无言的。
而我则要感谢我们的讲解员,说来也巧,她也姓高。她告诉我,一层的释迦牟尼佛胸前的两个窟窿和断掉的左手,是上世纪遭人为损坏的;佛身里面装藏的佛经也被烧毁了。这两个窟窿在今天看来依然触目惊心,让人痛惜。她还告诉我,南北门的门楣上,画着六位供养人的画像,其中之一便是萧皇后萧挞里。她还说,要看木塔二层以上的佛像照片,可以上网找李鹰老师拍摄的,我回去搜了一下,果然找到了。李鹰老师的照片,让大家看到了木塔不开放的部分。
但我最感激她的那句话,是她最后和我说的,“应县木塔是很美的,但应县不止有应县木塔”。她让我一定要去看一看净土寺。梁思成也说,“应县有三件宝:一为佛宫寺释迦塔,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伟大杰作,实属国之瑰宝,世之奇葩;二是净土寺的天宫楼阁藻井,构思精巧,妙微入神,玲珑细致,超类绝伦,是国宝一绝;三是净土寺山门前的一对石狮,披头散发,造型独特,雕工精美,全国罕见”。
这个临时提议一度让我们有些半信半疑,因为从木塔前往净土寺的路并不远,但路况让人不敢恭维。看得出这里曾经有过民居,可如今拆得七零八落,显得破旧荒凉。断壁残垣之间,污水横流,我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路,但路边的大爷坚定地对我说:“在那边,在那边,北寺在那边。”他们管净土寺叫北寺。
相对于周遭的环境来说,净土寺几乎是突兀的,修得崭新的山门,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包括远处歪斜的应县木塔。寺门口有一对石头狮子,明显是平平无奇的现代货,既不“披头散发”,也不“造型独特”。
我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徘徊了半天,想拍门,又不敢,从上了锁的门缝往里看,里面似乎只有一个老人,坐着,看天。
“哎哎哎!”背后有人叫我,原来是刚刚给我指路的大爷。他指着旁边泥泞的一条小路说,“这门不开,你要从那边进去”。
果然,踏过一段近乎工地的泥路,我终于找到了侧门。推门进去之后,那坐着望天的大爷打开了大雄宝殿的门。
门里没有灯,但我一下子想起了《锁麟囊》里的唱词:“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让我产生“光华灿烂”感的,是头顶的藻井,楼阁重重,玲珑精巧,正中金龙盘绕,你只能想到两个字——“天宫”。这就是梁思成所说的“三宝之一”——天宫楼阁藻井。
刚刚看过应县木塔褪去烟火气的木构,现在忽然满目金碧辉煌,只觉得脑门嗡嗡作响,头皮发麻,在这一刻,似乎任何形容词都是贫瘠的,仰头,只觉得坐井观天,天地之间,唯有人最为渺小。
老人忽然带我绕去殿后,案上放着很多西红柿,他拿了一个。我正有些不知所措,差点以为他让我吃西红柿,他忽然指指地上,原来是那一对“披头散发”的小狮子。然而,狮子的面部已经损坏,留下的只有它们的“大波浪发型”。老人讲,狮子损坏后,僧人本来想把它们埋进土里,终究不忍,后来又翻了出来。老人又拿了一个西红柿,嘴里嘟囔一句,“晚上炒鸡蛋”。原来,他是这寺里的厨子。
梁思成在应县待了一周时间,我们则只待到了下午4点。但我对他的“喘不过气来”完全感同身受——无论是历经千年战火、洪灾地震而歪歪斜斜的木塔,还是深藏于断壁残垣之间、至今仍旧金碧辉煌的藻井。
最让我震撼的景象是,走出净土寺、回到街道,一抬眼,夕阳下,颓倒的黄砖墙后边,伫立着木塔的剪影。我没有掏出手机拍摄,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凝望着它,好像凝望着过去967年来的所有悲欢离合,住在木塔四周的黎庶百姓们来了又去,平常巷陌,斜阳草树,他们日日见着这木塔,拜着这木塔,口中祈求的无非二字:平安。
而那木塔就冒着时刻都要倒塌的危险,歪歪斜斜地伫立着,护佑着这片土地,护佑着中华大地的儿女们,默默无言,心甘情愿。一想到这,就足够叫人泪流满面。
愿木塔平安,中华平安。
(作者系作家、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