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方旭与对联

2024-05-17 14:36:16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卫 昕

  成都西北角有一座文殊院,为禅宗“四大丛林”之一,占地面积82亩,有殿堂房舍190余间。文殊院始建于隋大业年间(605—618),蜀王杨秀定名信相寺。会昌五年(845),唐武宗灭佛,寺毁。唐宣宗即位修复,历800余年与世并存。清顺治元年

  (1644)全毁。

  康熙二十年(1681),慈笃禅师来到已荒芜的古寺,在两棵杉树之间结茅为庐,苦行修持。传说慈笃禅师圆寂火化时,红色火光在空中凝结成文殊菩萨像,久久不散,人们认为他是文殊菩萨化身。此后,官绅军民捐资重修寺庙,改信相寺为文殊院,康熙皇帝御笔题“空林”二字,钦赐“敕赐空林”御印一方。嘉庆、道光年间,文殊院方丈本圆法师又采办了82根石柱,改造扩建了主要殿堂,形成了现今的规模。康熙墨迹至今仍存院内,82根石柱亦是院中一景。

  1300多年以来,文殊院已与成都这座城市血肉相连,融为一体。历朝历代,不少高僧大德在此诵经修行,从汶川大地震到雅安地震,文殊院积极赈灾祈福,悲心拔苦。

  文殊院内,有一副近代成都名士方旭题写的禅联,以高度的概括性和启发性,道出了成都人的处世哲学:

  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

  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

  佛学中,文殊菩萨象征智慧。方旭此联充满禅意,可谓禅宗思想的高度概括,其中机锋跨越时空,对于今天的现代都市人来说,也能引发共鸣,别有意味。

  “见了便做”,自己该承担的,即当仁不让,莫犹犹豫豫,错失机缘。“做了便放下”,不挂碍于心,念念不忘。“了了有何不了”,做一事即了结一事,不再耿耿于怀。

  “慧生于觉”指大智慧从觉悟中产生,有“慧光”则能了彻洞明世间一切现象。“觉生于自在”则提出,觉悟是从“自在”中产生的。自在是一种无拘无束的逍遥境界,既可指身体的不受羁绊束缚,又可指心灵的自由放逸。敢作敢当,轻松自在,拿得起放得下,即可顺其自然,不被烦恼困扰。

  此联作者方旭(1851—1936)字鹤斋,系清末翰林,曾任四川提学使、夔州府代理知府。他能诗、善书、工画,为蜀中“五老七贤”之一。今存《鹤斋诗存》《鹤斋文存》。

  “五老七贤”是近代成都耆宿名流的尊称,他们都是前清状元、进士、举人出身,多为翰林、御史。曾为政者,则清廉刚正,循良之声卓著;为教者,则扶掖后学,培育英才,诸硕彦德高望重,名闻巴蜀。

  方旭年纪最长,也是“五老七贤”中唯一的非四川籍人士。他是安徽桐城人,在四川为官,后来因为喜欢成都风物而定居于此,而包容的成都也接纳了这位外乡人,将其视为文化血脉中的一员。

  光绪二十九年(1903),方旭以四川省学务处提调身份到日本考察学务。次年,他回国任夔州府(现重庆市北部地区)代理知府,遂将考察心得付之实践。方旭就任时,正是清廷废科举、兴学堂之际,旧有体系崩塌,新的体系尚未建立,百废待兴。他曾感慨:“庚子以来已四年矣,州县之兴学者几何耶?假令终始本末,知所先后,以新民为心,从师范着手,则得天得时,今日必有客观矣……悠悠忽忽,四年一瞬……再逾四年,仍如是也,不亦大可悲乎?”虽是“代理知府”,方旭却有所作为。他在《州县学堂谋始》一文中写道:“学堂为今日第一要务,舍此更无自救之策。”他首先对夔府及奉节县教育行政机构进行改革,在原木牌坊文峰制订《学务综核所章程》,规定综核所的职责是上承四川省学务处命令,统摄府属六县学务。

  他还规定下属六县各设学务局,各乡设学务分局,统一听令于学务综核所。同时,针对“兴学堂莫不曰经费难矣”的问题,方旭提出“非征学费不可”。他甚至大胆地“挪用经费”投入教育,并兴建了中学堂、师范传习所。

  次年春天,学校落成,校舍宏敞,设备齐全,可容纳六县学生300多人入学。而“学堂与书院不同,不专为造士而设……课程宜浅近,办法宜平易”,目标是“以开风气,敦实业,造成明毅忠爱之人格为主义”。同年四月,方旭尚未离任,由即将继任的知府鄂芳负责正式招生,创立了夔州府第一所官立中学堂。

  教育改革是一个系统工程,方旭还兴办了十多处师范传习所,大力培养师资。针对留学生回国后无所用的情况,他建议留日学生(当时近7000人)“咸习师范,增设教授、教谕、训导,以待师范卒业者”。

  方旭在任时间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却也造福一方,福荫后人。蜀地进步报纸《广益丛报》称赞其“振兴夔州中学,甚为热心,调理井然”。因为官清正,方旭在清廷的宦途并不长久。辛亥革命后,他定居成都,曾在自家门前悬挂一副质朴无华的木质门联:

  油油不忍去,

  鹿鹿无所长。

  “油油”指悠然自得之貌,成都生活滋润,方旭作为异乡人以此为家,不忍离去;“鹿鹿”形容平凡忙碌,自嘲一生无为。寥寥数语,展露出这位名士温厚谦逊、不同流俗的精神风貌。

  不再为官兴学,方旭便身体力行教书育人。他曾在成都高等师范学堂授课,讲过“桐城义法”,更与好友们游览山川、诗词唱和。“闲来书画自陶情,南北玻窗照眼明。问字有人时送酒,年家子弟小门生。”此诗是方旭当时生活的写照。

  1916年,方旭与蜀中名流宋芸子、邓休庵、林思进、赵熙等人结锦江词社(春禅词社)。1933年,他与刘咸荥发起创建了成都第一个研究学术和美术的组织——蓉社,积极开展诗文、美术创作活动,培养美术人才,并举办书画展,义卖助赈。1936年,齐白石来蓉特意拜访,与方旭结为相知。

  然而,方旭的生活并非一直如此闲适。民国时期四川军阀割据,战乱频频,成都尤其是征战之地,“五老七贤”常居间斡旋调解,以弭干戈,为市民减少战祸之苦。

  1924年,军阀杨森盘踞成都,北洋政府任命其“督理四川军务善后事宜”。杨森次年在成都推行“市政建设”,强令拆民房扩建马路。民房要市民自拆自建,不予补偿,以致民众流离失所,怨声载道。“五老七贤”联袂至督署交涉抗议,为民请命。

  此事令杨森甚为难堪,又不好发作。事后恼羞成怒,杨森蛮横扬言:“我才不信你‘五老七贤’的脑壳是铜打铁铸,我就要试试看砍得落砍不落?”“五老七贤”也由此自嘲为“五个烧火佬,七个讨人嫌”。

  方旭一辈为一代学人,但绝不只是枯坐书斋的儒士。抗日名将王铭章为国捐躯,成都举行公祭,方旭与林思进共挽一联,追思烈士:

  早书遗命别家人,真所谓慷慨捐躯、从容就义;

  更有贤声光国史,更难得子遵葬礼、妻却赙金。

  抗战初期,蒋介石在成都庆祝三年“禁烟”告成,曾在少城公园“烧鸦片”。纸扎牌坊上贴着方旭撰写的一副对联:

  于今三年,哀我人斯,诞先登于岸;

  唯此六月,嗟而君子,继序思不忘。

  对联手法最难的是集句,而此联天衣无缝地句句集《诗经》典故,非常人可及。“哀我人斯”“嗟而君子”等,表现了“仁人之心蔼如,是对联作者在痛哭”。这时方旭已有87岁,仍忧国忧民,谆谆告诫吸鸦片者快快戒烟,忠告“君子”们勿忘国耻。

  此后不久,方旭逝世。身处历史转折的年代,旧与新的转变如此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方旭的一生,正如他的一首诗中所写:“任尔青年笑旧寮,胸无愧怍自逍遥。三人二百五十岁,摇曳清风话隔朝。”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