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克:一代儒将,满身书香

2024-05-17 17:53:41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王 戡(文史学者)

  1991年3月,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公布获奖名单,除了《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礼》等五部获奖作品之外,还有两部小说获得首次设立的荣誉奖,分别是宋代历史题材的《金瓯缺》和革命历史题材的《浴血罗霄》。后一部小说的署名作者萧克,正是时年已经84岁的开国上将。

  开国将帅群体战功赫赫,其中不乏理论精深的笔杆子、名牌高校的大学生,但像萧克将军一样以小说创作获得文学奖项的,可谓独一无二。萧克回顾《浴血罗霄》的创作经历时,将1930年代阅读苏联小说《铁流》作为写作灵感萌发的起点。读书在萧克一生中占有重要位置,不仅激发文学创作,也助他克服了人生历程中的一道道难关。通过阅读获得的经验、思考和启示,贯穿他革命生涯的全过程。

  读书少年的经历抉择

  1939年夏,32岁的萧克正在迷茫中苦苦思索。他率领八路军冀热察挺进军活动在北平西部地区,如何寻找一条适合在这一地区发展的道路,是摆在他面前的首要问题。这段时间,萧克在阅读中反复思考,他最主要的读物,是《孙子兵法》、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和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

  这三本书,恰好代表了萧克成长历程中,最主要的三个阅读方向:传统经典、革命理论和军事典籍。对湖南人萧克来讲,形成这样的阅读兴趣并不奇怪。湖南是晚清的儒学重镇,“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是湖南士子的骄傲;湖南也是革命思想在近代的传播中心之一,出现了国内最早的共产主义小组;湖南还是著名的“军省”,“无湘不成军”是公认的铁律。

  在这样的背景下成长,萧克有阅读嗜好不足为奇。但将时代背景投射到他个人的成长经历当中,将宏观的阅读方向还原成不同时期接触的不同著作,更有助于理解读书与萧克一生经历的密切关系。

  萧克出身于书香门第,从曾祖父、祖父到父亲、伯父都有贡生身份。父祖四代都没有做到高官显宦,但长年以教书为业,特别是他的伯父、父亲兄弟之间作诗联对、诵经讲史,逢年过节为人挥毫写春联的情景,深深刻入了幼年萧克的脑海中。

  只是,萧家长辈这样的旧知识分子,已经走在了时代的下坡路上。萧克出生在1907年7月14日,在他出生的前两年,清政府废除科举,父辈的功名成了废纸,他们的学识不再是能够换取官位俸禄的敲门砖。

  但对于少年萧克来说,影响还没有那么剧烈。传统经典虽然失去了博取功名的作用,但依然可以传承文化、塑造风骨。萧克回忆,曾祖父留下一部用毛笔抄写的《书经》,全书万余字,只错了一个字。《书经》即《尚书》,对于清代读书人来说,已经属于佶屈聱牙的上古经典。父辈也没有要求萧克死记硬背先人手书,更多是要他发扬其中蕴含的意志力量,我的父亲和伯父、堂哥常用它来教导我,让我学习祖辈认真治学的精神”。

  7岁时,萧克到堂兄开办的私塾读书。此时已经是民国年间,新学问从大城市触及小乡村。这位堂兄除了教授四书五经之外,还自学四则运算和分数,为孩子们讲述数学、地理和历史课程。即便是文学课程,也不拘泥于《论语》《左传》,还引入北洋政府教育部编写的初等小学国文教科书。在那个激烈动荡的年代,既读旧书,又不受旧教育制度的束缚,接受新思潮的洗礼,是很有意义的”,萧克如此回忆。

  1920年,13岁的萧克进入嘉禾县社塘高等小学读书。按照他的家境和经历,原本应该在求学路上继续前进,甚至有望考入大学,但一场变故改变了一切。父亲无力继续为萧克缴纳新式学堂的费用。萧克不愿就此失学,自力更生寻找机会。1923年秋,他考入收费低廉、学制简短,有望毕业后找到工作的县立甲种简易师范学校。在校长的帮助下,萧克靠为教师刻蜡版、印讲义勤工助学,换取报酬,维持学业。虽然工作填满了课余时间,他仍然坚持自学到深夜,“就是从这时起,我养成了‘手不释卷’的习惯。以后,无论是戎马倥偬,还是在繁忙的领导岗位上,我都保持着这个习惯”。

  萧克对军事方面的书籍特别感兴趣。他手头并不宽裕,还是挤出钱来买了《孙子兵法》《曾胡治兵语录》,连同学搞来的《步兵操典》都不放过。萧克在伯父的书架上,看到过宋教仁的《我之历史》,入校之后,辛亥元勋的革命事迹、战斗经历随之进入视野,孙中山的《伦敦蒙难记》,朱执信等编写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事略》,都成为他的枕边书。

  进入学校后,萧克的阅读视野日渐拓宽,单纯的军事知识已经满足不了需求。简易师范学校订阅的《向导》周报、《政治周报》等宣传革命理论的报刊,以及堂兄从广东寄回的革命书刊,成为萧克新的阅读对象,也铸就了他新的思想——“从书刊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列宁的名字,第一次知道了‘马克思主义’这个激动人心的学说……我认识到,只有投身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大潮中,才能报国恨家仇”。

  1926年2月,萧克下定决心,申请提前取得简易师范学校的毕业证,南下广州,投笔从戎。一个常常苦读到深夜的学生,开始用他的阅读经验,认识这个汹涌澎湃的时代。

  革命青年的阅读思考

  初离家乡的萧克,虽然思想上受到了新理论的浸润,但底色还是传统社会的读书人。

  前辈文人志士的自我期许,帝王将相的传奇事迹,是他用来自我鼓励的心灵解药,也是他用来说服自己和家人的思想锁钥。

  考入简易师范学校后,萧克衣衫破旧寒酸,也没有钱加餐,他以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敦促自己刻苦读书,“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决定去广东后,他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虽然讲了一通追随孙中山参加国民革命的新道理,但落脚点还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传统担当,举的还是李世民18岁起兵、帮助李渊打天下的例子。

  1926年春,萧克先在韶关的国民革命军第2军第3师第8团住了十几天,之后奔赴广州,考入宪兵教练所第2期学习,毕业后在宪兵团当中士班长。萧克一心想参加战斗,而不是在后方维持军纪,于是请长假加入前线的北伐军,先后在蒋先云担任团长的补充第5团任辎重队兵器员、在叶挺任师长的第24师第71团当连政治指导员。

  1927年8月,萧克随军参加南昌起义,转战江西、福建、广东。起义军失败后,他回到湖南,以宪兵教练所学员的身份,寄身于国民革命军第13军。不久后,他以第13军侯差员身份回到家乡。1928年春节后,萧克参加湘南起义,从此开始了他的红军生涯。

  这段时间里,读书是萧克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在韶关等待去广州时,他一天到晚在第8团团部读书阅报。在第13军时无事可做,他同样躲在僻静的地方整日读书。

  日后萧克成为著名的红色指挥员,他的军事知识积累来自阅读。“我学军事是从宪兵教练所的学习起步的,刘嘉树引我走进军事知识的天地”,多年后萧克如此回顾。刘嘉树是萧克在宪兵教练所时的大队长,一次他去刘嘉树房中办事,看到了黄埔军校的四大教程教材:《战术学》《筑城学》《交通学》《兵器学》,请教之后便借来阅读,“不管白天上课和操练有多紧张、劳累,晚上我都要挑灯读书”。

  苦读巩固了萧克的军事知识,为日后的军事斗争奠定了基础,他也为此赢得了刘嘉树的器重和赏识。1926年7月,萧克决定离开宪兵教练所,赶赴湖南参加北伐,便是由刘嘉树为他开了一张免费的乘车证明,才得以成行。

  5年后,刘嘉树担任国民党军第52师第310团团长,参加“围剿”红军时,被萧克所部击败。萧克在俘虏中发现了这位老师,嘱咐战士为他松绑,又送了一点钱零用。不久后,刘嘉树被释放。1949年,担任国民党军第17兵团司令官的刘嘉树,再度被解放军俘虏,萧克恰恰又是俘虏他的解放军第4野战军第一参谋长。只是,“当时的情况不一样了,我不便过问,也不便去看他”,萧克如此回忆。刘嘉树被俘后作为战犯接受改造,1972年病逝在辽宁抚顺,这是后话。

  阅读同样引导萧克走上了革命道路。在宪兵教练所时,他读了彭湃的《海陆丰农民运动》,“书中论述的农民求解放的道理,十分透彻,使我抑郁了两三年的胸怀顿觉豁亮”。

  在第24师担任连政治指导员时,萧克发现连长郑鸣英也是《向导》周报的读者,两个年轻人很快有了共同话题。郑鸣英介绍萧克读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一本引导无数革命青年认识并认可共产主义的启蒙读本,又教他唱《国际歌》。郑鸣英对萧克既是朋友同事间的指导,也是同志式的考察,1927年6月,在郑鸣英的介绍下,萧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阅读甚至帮助萧克摆脱了生存困境。南昌起义失败后,萧克一度流落广州,他没有熟人,也不愿沿街乞讨,可囊中羞涩又是实际问题。两难之间,多年的读书嗜好启发了他。萧克写了一篇自述:“前不久我还是一名北伐军的军官,由于政局变化,不幸流于楚囚……”他拿着这篇自述,专门到书店给人看,因为“逛书店的人一般都有文化”。果真,不时有人掏出一两毛小银洋给萧克,使他免于沦为饿殍,得以重返家乡。

  红色军官的学以致用

  从1928年参加湘南起义,到1985年退出一线工作,萧克50多年漫长的革命生涯中,读书这一习惯始终坚持不懈。奔波转战之中,萧克能静下心来阅读的时间不多,但从点点滴滴的事迹中,能看出读书对他的影响,以及他对阅读经验的感悟运用。

  参加红军后,萧克随地方农军上了井冈山,加入毛泽东、朱德率领的红4军,从连长、营长、支队长、纵队司令晋升为师长、军长。担任红军指挥员之初,萧克对革命理论的掌握尚属浅显,自学的军事知识也不够精深,军事教科书上的经验,往往要和青少年时期阅读的历史知识结合,才能发挥作用。

  1929年4月,红4军进攻宁都。当时城中有6个连的民团据险死守,红4军也不过2000多人,难以一战而下。围城之后,萧克指挥部队向城上零零散散打了5天冷枪,到了第6天,看到守军对打枪已经没有反应,便立即集中二三十支枪快放压制城头,接着架设云梯,率先突破了城墙。萧克回忆,这个战术,是读《三国志》学来的,曾国藩说过,诸葛亮北伐攻打陈仓“初气过锐,渐就衰竭”。但他反其道行之,先是消磨对手的锐气,待其疲惫涣散,再一击成功。

  对于阅读经验的实践,贯穿了萧克的军事生涯,伴随着他职务晋升而升级进化。1934年春,萧克率领红17师转战湘鄂赣边区3000里,5次冲破国民党军包围,部队无论前进、冲锋,还是走散、失利,始终保持建制,互相协同,不失指挥。总结这段经历时,史记·项羽列传》的记载映入萧克的脑海,“项羽退至乌江只余28人,还保持一正一奇的战斗态势,未自杀前,汉兵不敢轻易接近。17师也能达到这个要求……这已形成了部队的作风”。

  进入1930年代,国内外局势急剧变化,红军经历了长征、西安事变,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8路军并挺进敌后创建抗日根据地。萧克身临其中,从红军师长、军团长,转变为八路军第120师副师长。1939年1月,他以八路军冀热察挺进军司令员的身份率部抵达北平北部,开始独当一面的敌后抗战生涯。

  对《孙子兵法》、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和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的反复阅读,正发生在萧克挺进平北初期。经过反复思考,他提出了“巩固平西,坚持冀东,发展平北”的方针。阅读、思考、实践、领悟,成为他认识和分析局面的重要工具,这样的例子,在萧克此后的革命生涯中不断重现。

  伴随着职务提升、工作局面变化,以及个人阅读实践的积累,萧克对阅读传统经典和军事典籍的兴趣,逐渐让位于革命著作。当年那个阅读《共产主义ABC》的革命青年,已经成长为从马列经典中汲取思想力量,以理论指导具体实践的领导干部。

  抗战胜利后,萧克先后担任冀热辽军区司令员、华北军区副司令员、华北军政大学副校长、第4野战军参谋长等职务。在华北军政大学时,萧克的阅读取向明显发生了变化,他说:“我又读了列宁的《青年团的任务》,更认识到华北军大对旧军人的使用和信任,是列宁主义作风。”

  萧克还回忆,校长叶剑英告诉他,列宁对恩格斯写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这本书评价很高,“叶剑英这种认真读书的精神,使我受到不少启发和教益……也使我能坚持‘手不释卷’的习惯,以及更注意读马列的著作”。

  1949年后,读马列主义著作成为萧克工作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1959年,他调任农垦部副部长,下沉到广东实践时,“白天同农场职工一起开荒,晚上就坐在油灯下读《列宁选集》”。1969年,萧克在江西生活期间,带了一个大书箱,“里边装满中央编辑的马克思主义30本书……在沉闷和孤寂中,我就读马列的著作,通读《列宁选集》时,特别喜欢第四卷中《十月革命四周年》这篇文章”。

  回到1939年,那个萧克反复阅读思考的年代,他凝聚经验形成个人工作方法的同时,还完成了一部小说的初稿。由阅读转为写作,是无数读者都走过的道路,但对于身处战争硝烟中的指挥员来说,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萧克回忆,战争时期他不忘阅读文学作品,从郭沫若、冰心、胡适、鲁迅,到歌德、托尔斯泰都有涉猎。西安事变后,他读到了苏联作家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一部讲述苏联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英雄部队的小说,随即产生了撰写一部红军在罗霄山脉斗争题材小说的思路。

  卢沟桥事变爆发前,他已试写了几个章节,开赴平西后,在繁忙工作的夜晚、在躲空袭的间隙,他都不忘继续写作。到1939年10月,萧克完成了命名为《罗霄军》的40万字小说初稿。这部手稿随着他转战华北、华中、华南,在40余年后,直到1985年底,他退出一线工作后,才集中修改成书。

  1988年“八一”前夕,这部更名为《浴血罗霄》的小说出版。开笔时,萧克还是29岁的青年,出版时,已是81岁的老人。对于一个手不释卷的读书人来说,这部小说更重要的意义是,萧克个人阅读生涯的总结和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