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书卷长留伴一生”

2024-05-17 17:53:10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刘运峰(南开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导

  1979年4月,66岁的孙犁在《书的梦》一文中写道:“夜晚多梦,在梦里却常常进入市场。在喧嚣拥挤的人群中,我无视一切,直奔那卖书的地方。远远望去,破旧的书床上好像放着几种旧杂志或旧字帖。顾客稀少,主人态度也很和蔼。但到那里定睛一看,却往往令人失望,毫无所得。”对此,孙犁自己解释:“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这种梦境,实际上是幼年或青年时代,残存在大脑皮质上的一种印象的再现。”

  是的,在农村集市或城市商场里,对孙犁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偶尔出现的旧书摊或杂乱放着的旧书堆。

  青少年时期的阅读体验

  孙犁的家乡是冀中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村里祖祖辈辈都是普通农民,有书的人家很少。村东头有一位“四喜叔”,曾经把一部《金玉缘》(《红楼梦》)借给年幼的孙犁。这部书给孙犁留下了深刻印象,使他幼小的心灵产生了对人生的感悟。由于四喜叔最后死于非命,联想到《红楼梦》中人物的命运,孙犁在朦胧中感受到了生活的严酷。

  大约10岁的时候,孙犁来到离家60里外的安国县城读高小。虽然这所小学的教育质量乏善可陈,却有一间很像样的阅览室。在这里,孙犁读到了商务印书馆创办的《东方杂志》《学生杂志》《儿童世界》等,还有文学研究会叶圣陶、许地山、刘大杰等人的文学作品。这些书刊开阔了孙犁的眼界,使他了解到现代短篇小说新的样式和新的写法,也使他接受了“为人生的艺术”这一创作准则。

  13岁的时候,孙犁考入保定育德中学。这是一所私立中学,教学质量很好,教师多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中学6年,对于孙犁日后走上文坛具有里程碑意义。他不仅系统学习了文化科学知识,而且阅读了大量书籍、报刊,尤其是鲁迅翻译的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两本书,给孙犁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读书偏好上,孙犁更偏重于文学。鲁迅、周作人、冰心、朱自清、老舍、废名等名家使他着迷,泰戈尔、法捷耶夫、绥拉菲摩维支、纪德等外国作家的作品让他废寝忘食。他还同时读《四书集注》《庄子》《韩非子》《文选》《楚辞》等中国古典著作。

  广泛的阅读和对人生的思考激发了孙犁的创作欲望,他尝试着写出自己的所闻所感。他创作了《孝吗?》《麦田中》《自杀》等小说和剧本《顿足》,大多为学校的《育德月刊》所采用,老师也经常将他的作文评为范文,这无疑是对他的鼓励。中学时期,孙犁奠定了较为合理的知识结构,打下了较为坚实的知识基础,为日后走上文学道路创造了条件。

  中学毕业后,孙犁无力升入大学读书。1934年春,通过父亲托关系,孙犁来到北平谋生,在市政府工务局当了一名负责抄写的文书,月薪20元。处在青春期、富于幻想的孙犁很不适应新环境。所幸单位后门恰好面对北海图书馆,工作之余,他便到那里看书,平时还到北新桥、西单商场、西四牌楼、宣武门外逛旧书摊。

  孙犁那时买的都是进步书刊,包括《奔流》《萌芽》《拓荒者》《世界文化》等,有时他甚至带上这些书刊“上衙门”(上班)。当时孙犁的职位虽然是最低的,但他的精神昂扬向上,因为他所阅读的书刊给了他人生的勇气,使他获得了精神力量,也使他自觉地与旧官场保持距离,没有被黑暗的社会势力所吞没。

  读了《子夜》后,孙犁很快写出了论文《〈子夜〉中所表现中国现阶段的经济的性质》,发表在《中学生》杂志上。他还根据见闻,写了《故都旧书摊巡礼》《北平的地台戏》等,在天津《大公报》发表。有感于社会不平等,孙犁写了一首诗《我决定了》,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一部分的人,正在输血,给那一部分的人。”“多量的血,形成了少数的健康美。多量的泪,换来了一两个浅笑。”这首诗以“芸夫”的笔名,发表于1934年4月26日《大公报》的“小公园”副刊上,得到了5角钱的稿费。

  由于不会低声下气、摧眉折腰,年轻的孙犁还是被辞退了。但他并没有垂头丧气、一蹶不振,而是平静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精神支柱是书本。”作别同事后,孙犁用最后一次的薪金买了鲁迅翻译的《死魂灵》。

  走投无路之下,孙犁只好回到家乡。他带回家的,除了少量的生活用品外,就是一年中节衣缩食所搜集的一柳条筐书刊。这是他精神追求的物质形式,也是他的精神乐园。

  以笔为枪的文艺战士

  1936年暑假后,经育德中学同学侯世珍、黄振宗介绍,孙犁来到白洋淀边的安新县同口镇小学,担任国文教员。教学之余,孙犁经常通过镇上的邮局代办所,从上海、北平邮购新书,他还订阅了鲁迅曾任主编的《译文》杂志。夜深人静后,孙犁细细品读新买的书刊,将其中的名言警句抄写下来,贴在墙上,反复品味、诵读。他还会给学生们讲一些进步的文学作品,激发他们的爱国热情。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很快侵占华北,孙犁无法再回同口镇小学教书。他只能站在滹沱河的大堤上,望着茫茫洪水和自北涉水而来的无数民众,还有乘着多辆大车、仓皇南逃的国民党官兵,陷入苦闷之中。

  就在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中国共产党领导了冀中人民的抗日救亡运动。在风云激荡中,孙犁加入了抗日行列,成为了一名文艺战士。

  在抗战初期,孙犁以笔为枪,先是编写了一本《民族革命战争与戏剧》的小册子,由抗日自卫军政治部作为文件油印下发给基层部队和农村;随后,他又选编了一本中外革命诗人作品,命名为《海燕之歌》,在安平县城铅印出版;接着,他又在路一主编的《红星》半月刊的创刊号上,发表万言论文《现实主义文学论》,在第二期上发表《战斗文艺的形式论》;不久,又在《冀中导报》上发表《鲁迅论》,占去整版篇幅。作为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竟能有如此的积累和才华,孙犁一鸣惊人。路一逢人便说:“冀中真有人才呀!”他称孙犁为“冀中的吉尔布丁(吉尔布丁是苏联著名文学批评家和文艺学家,著有《现实主义论》——笔者注)”。

  1940年夏天,孙犁调到刚刚成立的晋察冀边区文联工作。在那里,他应《抗敌三日刊》的邀请,写了一组讲稿式的文章,总题为《连队通讯写作课本》。随后,又和田间、康濯等一起,编辑《山》《鼓》等刊物,开始了他漫长的编辑生涯。孙犁研究专家金梅说过:“编辑生活,也是一种读书生活,一种特殊的读书生活。如果把阅读的对象,分成‘完成形态的书’(包括报刊及其发表的文章)和‘未完成形态的书’(包括进入编辑流程的能够出版、发表和不能出版、发表的书稿和单篇文稿)这样两种‘书’,那么,编辑所阅读的,主要是‘未完成形态的书’。”在从事编辑的过程中,孙犁阅读了大量作品,其中不乏名家之作。同时,在阅读来稿的过程中,也促使孙犁更深入地思考一些理论和创作问题。

  1944年春,孙犁和华北联大的师生一起奉命调往延安。经过近3个月的长途跋涉,孙犁进入鲁迅艺术文学院,分配在文学系当研究生。与晋察冀相比,延安的条件要好许多,孙犁可以安心读书和写作。他回顾梳理了七八年来亲身经历的抗日战争,经过适当的艺术加工,在延安《解放日报》、重庆《新华日报》上发表了一系列小说和散文,其中包括奠定他文学地位、形成“荷花淀派”风格的《荷花淀》《芦花荡》《游击区生活一星期》等。一系列作品的发表,让孙犁成为了一颗文学明星,他随即被提升为教员,为学生讲授《红楼梦》。

  “野味读书”乐趣无穷

  从1937年到1949年,孙犁经历了10多年的战争洗礼。转移、行军、隐蔽,几乎是那个时代的常态,自然没有完整的时间阅读和写作,即便如此,孙犁还是利用一些零散的时间读书。

  在孙犁简单的行囊中,总是装着几本书,如他最爱读的鲁迅先生的《呐喊》《彷徨》《朝花夕拾》等,在反“扫荡”的间隙,无论是在河滩还是路旁,他都会坐下来读上几页或几行。在农户家的窗台上,往往容易找到零散的《聊斋志异》,孙犁也会不失时机地读上几篇,有些篇目他不知读过多少遍。有一次,在河间县城尽头的树林里,孙犁从一个卖旧纸的小贩那里淘到了一本《孽海花》,便坐在柳树下读了起来,感到乐趣无穷。作家杨朔曾在冀中导报社暂住,和孙犁很投缘,他把一部《全唐诗》带到宿舍里阅读,离开时携带不便,只好留在住处,孙犁便将其中的乐府部分抽出来,装订为4册,取名为《全唐诗乐府》,一直珍藏。

  在饶阳参加“土改”时,孙犁经常在造纸厂收回来的烂纸旧书中“淘宝”。他曾淘到一本《唐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一本《唐孙过庭书谱》,虽然都是普通的石印本,但在穷乡僻壤,这种机会不多见,孙犁很满足。从“土改”时各县上交的图书中,孙犁还找到了几本上海亚东图书馆印的白话小说,虽残缺不全,但他依然读得津津有味。对于这种类似游击式的读书,孙犁称之为“野味读书”。他说:“我对野味的读书,印象特深,乐趣也最大。文化生活和物质生活一样,大富大贵,说穿了,意思并不大。山林高卧,一卷在手,只要惠风和畅,没有雷阵雨,那滋味倒是不错的。”

  1949年1月,孙犁随解放大军来到天津,在天津日报社副刊科担任副科长,主要工作是下去采访和编辑副刊。对于新生的天津,孙犁充满热情,他经常一人深入农村、工厂采访,回到报社后,立即动笔成文,第二天便发表在《天津日报》上。但是,孙犁对复杂的城市生活越来越不适应,曾随家乡水,九曲入津门。海河风浪险,几度梦惊魂。故乡月浩朗,天津日昏沉。乌鹊避地走,不闻故乡音”,这首诗是他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孙犁先是请了创作假,完成了长篇小说《风云初记》,随后便回到乡下,为创作寻找素材,完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名篇《铁木前传》。

  由于在创作上精力透支,孙犁患上了精神疾病。他形容自己“就像一个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人一点精神也没有了,天地的颜色,在我的眼里也变暗了”。孙犁暂时中止了创作,开始到各地疗养。养病期间,他再次和书结缘,萌生了当藏书家的念头。

  尽管青年时期有大量阅读体验,但孙犁始终认为自己的知识不系统,自感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也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因此他有意识地想要弥补这个缺陷。于是,养病期间,他经常进出旧书店、逛旧书摊,购藏古籍中的经史子集和丛书。他根据鲁迅日记所附的书账,按图索骥地购置图书,他相信先生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每到一处疗养地,孙犁往往对当地景点不感兴趣,而是直奔那里的古旧书店。济南、南京、上海、杭州等地都留下了他访书的足迹。他也通过这些书店提供的书目,购置了大量图书。几乎每天,都有一名叫王淑媛的投递员,将他购自各地的旧书送到孙家门前的台阶上,成为一道景观。

  孙犁搜求古籍,先是买笔记小说,后买正史、野史,再买碑帖、汉画像、铜镜拓片,还买出土文物画册、汉简汇编一类,反正是“越买离本行越远,越读不懂,只是消磨时间,安定心神而已”。虽说不是“本行”,但对古籍的搜集和阅读不仅开阔了孙犁的眼界,而且使他身心愉悦。他在《我的史部书》中曾写道:买书就像蔓草生长一样,不知串到哪里去。它能使四部沟通,文史交互。涉猎越来越广,知识越来越增加。是一种收获,也是一种喜悦。”广泛的浏览、阅读,也为孙犁晚年文论、画论、读书记的写作奠定了基础。

  “唯对于书,不能忘情”

  1966年夏天,孙犁全家迁居到偏远而窄小的平房。这一时期,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为了读书,孙犁从一位老朋友的孩子那里借来两本大学古汉语读本,将其中的《论语》《庄子》《韩非子》《诗品》《扬子法言》《汉书》《文心雕龙》《宋书》《史通》等书的片段,以及一些名篇的全文,逐字逐句抄在本子上,精心阅读,反复咀嚼。他说:“自拥书城时,是不肯下这种功夫的。读书也是穷而后工的。”

  1972年,孙犁迁回原住所,大部分藏书得以发还。但有的藏书曾遭污损,向来有“洁癖”的孙犁便对它们进行去污、修补工作,同时为它们包上书衣,写上书名、作者、卷数等,有时还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在书衣上。这些文字集中写于1973年3月至1976年9月,总计达10万字。

  对于这些文字,孙犁形容:“曾于很长时间,利用所得废纸,包装发还旧书,消磨时日,排遣积郁。然后,题书名、作者、卷数于书衣之上,偶有感触,虑其不伤大雅者,亦附记之。此盖文字积习,初无深意存焉。”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文字竟然成了一种特殊的文体。

  这些书衣文字,可看作孙犁的日记,也可看作孙犁在这一时期的一种创作,还可看作他对社会现实的真实记录。如1973年12月21日,孙犁在《中国小说史略》的书衣上写道:“此书系我在保定上学时,于天华市场(也叫马号)小书铺购买,为我购书之始。时负笈求学,节衣缩食,以增知识。对书籍爱护备至,不忍其有一点污损……今余老矣,特珍视之。凡书物与人生等,聚散无常,或屡收屡散。得之艰不免失之易,得之易更无怪失之易也。”

  在孙犁的书衣文中,有对老战友如远千里、康濯的怀念和牵挂,有对命运的感叹,也有生活烦恼的流露。孙犁还曾有感而发,特意作了一篇《书箴》:“淡泊晚年,无竞无争。抱残守阙(缺),以安以宁。唯对于书,不能忘情。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温公惜书,不过如斯。勿作书蠹,勿作书痴。勿拘泥之,勿尽信之。天道多变,有阴有晴。登山涉水,遇风遇雨。物有聚散,时损时增。不以为累,是高水平。”因此,孙犁的书衣文字堪称“信史”,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

  1976年,孙犁迎来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他始终关注文坛的变化,不断阅读新时期以来的作品,发表了一系列的《读作品记》,其中涉及刘绍棠、刘心武、林斤澜、宗璞、舒群、李準、冉淮舟、贾平凹、柳荫、莫言等,他还给旧雨新知的书作序,其中涉及方纪、韩映山、阿凤、克明、万国儒、从维熙、柳溪、吴泰昌、金梅、张志民、王昌定、田流等。

  孙犁晚年系统阅读文史典籍,写了大量《耕堂读书记》。正是广泛而深入的阅读,使得孙犁在学术和创作上实现了新的开拓,他的“芸斋小说”、怀人散文、文论、书论、画论等文字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孙犁晚年的作品,一改早期清新、明丽、活泼的风格,而变得更加老到、纯熟、隽永,不剑拔弩张而自有锋芒,不标新立异而自有风骨。从1976年到1995年封笔,孙犁一共写了从《晚华集》到《曲终集》10本书,占他全部著作一半以上。因此,学术界有“老孙犁”和“新孙犁”之说,这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之中,是一个难以复制的个案。

  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寒冬,从维熙、康濯专程到天津看望孙犁。那时,孙犁还住在多伦道的大院里,屋里没有暖气,火炉似明似暗,寒气逼人。但孙犁安之若素,兴致勃勃地拿出几本线装古书,让两人欣赏。在归途上,康濯颇为感慨地对从维熙说:“从解放区来的作家中,只有一个孙犁独行其路;如此甘居清贫远避世俗的作家,在当代怕也难寻第二个了。”从维熙说:“其文学成就,怕也难寻能与他媲美的另一个了。”

  在现代作家中,孙犁的确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不仅具有特殊的创作风格,而且具有独特的生活方式,最为突出的一点——和书打了一辈子交道。2001年,缠绵病榻的孙犁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书。他多次和自己的小女儿孙晓玲提及《金光大道》《暴风骤雨》《山乡巨变》《野火春风斗古城》《创业史》的作者,还提到刘勰的《文心雕龙》,王夫之的《船山全书》等。可以说,孙犁是一位少有的一生买书、读书、藏书、品书、用书的现代作家,可谓“书卷长留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