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何以忘忧?唯有读书

2024-05-17 17:52:03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王澄霞(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中国新文学社团中的创造社,其成员多属才子一型,因为他们大多身手不凡兼擅多长,郭沫若、郁达夫、田汉如此,就是当年被称为“创造社小伙计”之一的叶灵凤,其文艺成就与前贤相比也毫不逊色。叶灵凤先生兼作家、翻译家、画家和藏书家于一身,致力于中外书话写作近40年,与书本之间物我相得、物我两忘,形成熔知识、见解和情趣于一炉的“叶灵凤书话体”。

  叶灵凤(1905—1975),江苏南京人,早年就读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25年加入创造社,参与《洪水》半月刊的编务。次年又与潘汉年合办幻社,编印《幻洲》半月刊。1928年主编《现代小说》和《戈壁》。1930年代初曾与穆时英合编《文艺画报》,并积极提倡新兴木刻运动,在绘画、木刻和版面装帧设计等方面均有不俗表现。抗战爆发后,赴广州参加《救亡日报》的编辑工作。1939年赴港定居。先后主编《立报·言林》《星岛日报·星座》和《华侨日报·文艺》等报刊副刊。1940年代香港沦陷时期,曾协助从事抗日地下工作。1975年逝世于香港。

  “爱书有癖,读书成性”

  叶灵凤嗜书。

  郁达夫送的几册英国小说散文集,与张闻天送的几本王尔德作品,触发了叶灵凤最初的藏书兴趣。“义兼师友”的郁达夫先生“自负曾读过一万本以上的外国小说”,郁达夫读书之多、之快,让叶灵凤佩服得五体投地,叶灵凤承认“现在的喜欢买书的习惯,可说多少受到了一点他的影响”。

  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尚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期间及刚加盟创造社时,叶灵凤即以稿费和微薄的薪金,铢积寸累地购求中外图书。当年上海滩的旧西文书店,如外滩沙逊房子里的一家,愚园路的一家,卡得路的民九社,北四川路的添福记,沿路的其他西文书摊,以及北京琉璃厂的古籍书店、荣宝斋,等等,他都徜徉其中,流连忘返。《旧书店》《琉璃厂的优良传统》《我的藏书的长成》等文章,就是他对当年最爱去处的深情巡礼。

  但20岁到30岁之间倾囊购积的1万多册藏书(尤以西书为多),却因抗战辗转流离,最终下落不明,这也成了叶灵凤拂之不去的隐痛。1957年,当他难得重返上海,闲步静安寺路,发现一家专卖外文书的旧书店时,他满怀期望地疾步走进,在书架上仔细搜寻,一心期待能与当年失散的那批藏书哪怕是其中一册惊喜邂逅,结果当然是空手怅然而归。

  在香港的生活渐趋安定后,叶灵凤继续沉溺于买书、读书、藏书,他的家成了“书的城堡”(柳苏语)。客厅、书房、卧室都是书,人在书中走,他又成了港九知名的藏书家。最厉害的是,他对于书架上林林总总的图书了然于心,随手指一册,不仅能讲出书的内容或特点,还能清晰回想起当初搜求购买时的情景。叶灵凤曾以笔名“白门秋生”,在1936年6月1日创刊的《辛报》上撰写“书淫艳异录”专栏。《辛报》是上海滩第二份发表新文学作家作品的小报,主编为姚苏凤。叶灵凤以“书淫”二字表达自己“爱书有癖,读书成性”,能够精心细读或随手翻阅自己向往已久的著作,实乃赏心乐事,“时常令我在忙碌之中获得片刻喘息的调剂,给予我面对人生的新的勇气”。这个专栏后经张伟先生搜集整理汇编成书,2013年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

  叶灵凤在香港的6000多册藏书大约有三类。身为作家,文艺书刊是主要的一部分;由于曾是画家,美术藏书自然又占了一部分;居港多年,有关香港历史、地理、博物的书刊也占了一部分。

  叶氏藏书之中,有一部反映广东和香港一带历史的稀世珍本、清朝嘉庆版的《新安县志》。“新安”,即后来的宝安,其时包括今香港和深圳。因此香港官方和法国有关方面曾有意收购,单独出价高达20多万元,都被叶灵凤一概拒绝。叶灵凤逝世后,夫人赵克臻女士遵其遗愿,将这本珍稀的《新安县志》经由香港新华社,送交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收藏,其他中文藏书则捐送给香港中文大学。

  因为藏书、爱书,嗜好读书,所以举凡与书相关的事物,如书斋、藏书票、藏书印等,叶灵凤都倾尽笔墨,予以赞美——书斋可以让他远离世俗纷扰,静室独处,“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自己搜寻着新的伴侣”。藏书票、藏书印则可充分发挥他的美术专长,为个人藏书留下富有个性色彩的独特印记。

  叶灵凤甚至亲自设计藏书票。他采用汉砖上的凤的图案,又用汉碑上一些碑阴花纹作边框,红字黑花,非常古朴。他曾以这样的藏书票与日本友人交换,换回百余枚日本藏书票,因而被日本藏书票组织誉为“在中国唯一的一个热衷于藏书票搜集的藏书家”。他还写有《书签》一文,专门介绍书签的实际功用和审美作用,讲解制作简便书签的方法。而《藏书印的风趣》《藏书票与藏书印》等文章,可以看作是对中外书画收藏、鉴赏趣味之演变的简要回顾,让人领略到叶灵凤深厚的艺术修养。

  爱屋及乌,连书的天敌“蠹(音dù)鱼”(雅称“脉望”)都因此成为叶灵凤关注和描绘的对象。《纸鱼繁昌记》《蠹鱼和书的敌人》《脉望》等文,写的都是蛀蚀书籍的这种小虫的典故趣闻。爱书至此,他的一生堪称“为书籍的一生”。

  “藏书家”不难得,难得的是藏而能读

  叶灵凤在各个时期的散文中反复表达过自己对书的热爱,以及对读书和藏书的痴迷情怀。与人们加诸他的“作家、翻译家、画家和藏书家”等名衔相比,其实他更喜欢由他本人独创、其笔下屡屡提到的“爱书家”一称。但他时时提防自己不要“堕落到以藏书的丰富和古版的珍贵自满那样的空虚的爱书癖者”。叶灵凤认为,学问家的读书、版本家的藏书,都是功利心十足,他们实在算不得书的友人,至于为了附庸风雅、装点门面而坐拥百城的暴发户们,充其量只能归入“书的敌人”。因为真正的爱书家和藏书家,“他固然重视版本,但不是为了市价,他固然手不释卷,但不是为了学问。他是将书当作了友人,将读书当作了和朋友谈话一样的一件乐事”。

  叶灵凤认为,藏书家不难得,难得的是藏而能读。“藏书而又能读书,则自然将心爱的书当作自己的性命,甚至或重视得超过自己的性命。”他说,法朗士的《波纳尔之罪》,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杀人狂》《看不见的收藏》等小说都是他的最爱。因为这些作家将笔下主人公的爱书三昧刻绘得淋漓尽致,令同以“爱书家”自居的叶灵凤为之叹服甚至嫉妒,因而不忍释手。而最让他痴迷的莫过于小仲马的《茶花女》,有案可稽:

  我很喜欢读小仲马的《茶花女》。很年轻的时候读了冷红生与晓斋主人的合译本,就被这本小说迷住了,而且很神往于书中所叙的情节。这时我已经在上海,我读了《茶花女》小说的开端所叙的,阿蒙在玛格丽的遗物被拍卖时,竞购她爱读的那册《漫侬摄实戈》的情形,每逢在街上见到有些人家的门口挂出了拍卖行的拍卖旗帜,总喜欢走进去看看。这种机会在当时的上海租界上是时常可以遇到的,因为那些回国的外国侨民,照例在启程之前将家里的东西委托拍卖行派人来就地拍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理,有时挤在人丛中也仿佛自己就是当年的阿蒙,可见小仲马的这部小说令我爱好之深。

  《茶花女》开首,叙述者“我”在巴黎一个有名交际花的遗物拍卖会上,拍得一本签名小说,随后签名者本人即阿尔芒找上门来索求该书,他跟“我”详述的与茶花女玛格丽特生前交往的过程,构成了整篇小说的核心内容。《茶花女》这一叙事技巧为叶灵凤多次借用。1927年,叶灵凤发表的成名作《女娲氏之遗孽》中,主人公“我”以典当度日,无意中得到一本记事簿,原来是一位无名妇人的情感手记,故事由此展开。

  1934年,叶灵凤创作的中篇小说《未完的忏悔录》中的两位主人公,舞女陈艳珠和富家公子韩斐君,堪称中国版的茶花女和阿尔芒。小说中还多次提到《茶花女》,并由“我”直言“小仲马的这部小说,就我个人的嗜好来说,实在是我爱读的文艺作品之一,它与都德的《沙茀》、勃莱费斯特的《漫侬》,都是恋爱小说中不可多得的杰作”。小说中甚至专门列了两个小标题:“茶花女”和“我想做小仲马了”。

  叶灵凤1929年的短篇小说《落雁》的结尾氛围有如聊斋般神秘,而小说开头则用了不少篇幅写男女主人公慕名前来观看电影《茶花女》,利用电影开场前的空档,探讨玛格丽特、阿尔芒的性格和人生。

  关于《茶花女》的读书随笔,叶灵凤一连写了两篇:《〈茶花女〉和茶花女型的故事》《小仲马和他的〈茶花女〉》,介绍西方文学和文化中与《茶花女》相关的种种人、事。可见叶灵凤对《茶花女》的痴迷程度之深。

  在1962年4月写就的《杂览和我读书的兴趣》中,叶灵凤说自己读书很杂,凡是书都想拿来翻一翻、读一读,当然并不是于书无所不窥,“只是具有对于凡是书都想一窥的兴趣”。时隔近一年后,他回顾自己于旅途中选择所携之书的变化:20年前首选史蒂文森的《金银岛》《新天方夜谭》;后来喜欢带上自己的书;再后来,觉得值得重读的书或未曾读过的新书、好书到处都是。

  其实,书未变,变的是读书人的心境。当年唇红齿白的少年趣味已经不复:“这种郁达夫式的笔调,现在重读起来,自然不免有一点脸红。然而联想到这是将近40年前的少作,自己那时不过二十一二岁,而且再回想到那时的心情,我不觉原谅了我自己。”曾经“为赋新词强说愁”,谁会没有共鸣呢。

  “现代书话大家”

  藏书家姜德明先生曾认为,“尽管叶灵凤先生的创作主要是小说,我却觉得他一生在文学事业上的贡献还是在于随笔小品方面”。笔者也持相同观点。

  定居香港近40年间,叶灵凤致力于中外书话写作,“叶灵凤书话体”的风格独树一帜,让人难以忽视。他被海内外读书界公认为“现代书话大家”。书话是随笔之一种,随笔该有的为文原则,对书话而言自然都非例外。随笔第一讲求篇幅的短小精悍与知识见解的丰富透彻之间的平衡和谐;第二注重文字的通透优雅,涉笔成趣,行云流水,追求齿颊留香、回味无穷的阅读效果。表情僵硬,满纸学究气,或卖弄学问“掉书袋”,或苍白空洞、无病呻吟,都是随笔写作的大忌。这一点,叶灵凤有过自述:

  我一向认为要写这一类的随笔,将自己读过了觉得喜欢的书介绍出来,是应该将这本书的作者,他的生平和一点有趣的小故事,融合着这本书本身来一起谈谈的……能将这一切融会贯通到一起,写成一篇文章,我才觉得符合我个人的理想,这也就是我自己认为好与不好的标准了。

  所以,叶灵凤的书话或曰文艺随笔重在介绍而很少论断,言之有物,内容充实。像《〈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遭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解禁经过》等文艺随笔,就是围绕着英国作家劳伦斯的这部一度毁誉交加的作品展开的,回顾了小说的写作经过、版本类型,印行过程、翻译情况,详实介绍了它从被禁到解禁的经过和缘由,并由小说及至生活,从查泰莱夫人写到劳伦斯夫人。表面读来,叶灵凤并未直接亮出劳伦斯的情感立场,但细细品读,劳伦斯对当时英国卫道家们的嘲讽,寓于书话的字里行间。还有《屋顶上的牛》《莎士比亚先生》等书话也是或叙或议,旁征博引,庄谐并重,读罢令人莞尔。

  叶灵凤的读书随笔知识丰富,见解独到。他博古通今,对于中外文学、文化典故、珍闻秘传信手拈来,随意点染,皆成文章。如果说诸如《巴尔扎克和他的〈人间喜剧〉》《〈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等书话,所写所记的还是为人知悉的西方文学名家名著;那么,像《〈蝴蝶梦〉与风流寡妇的故事》《褒顿与〈天方夜谭〉》等书话,则是对一般读者难以获得、更难以读解的外文原版书甚至西方文学珍本的广征博引。

  “农夫和蛇”的寓言大家耳熟能详,直到读了叶灵凤的《伊索所说的蛇和人神的故事》,才知道伊索寓言中共有三类七则关于蛇的故事,如忘恩负义的人与蛇、神与蛇、蛇与蟹、蛇和鹰的故事等。字里行间体现出叶灵凤广博的阅读量和知识面,而且充分凸显出他抽丝剥茧、由现象而本质的理论思辩能力,读后令人拓展视野,获得新知,收效可谓立竿见影。

  叶灵凤书话丰富的知识性,还表现在对不同门类专业知识的融会贯通上。如《美国船在中国海》一文,介绍了在丁汝昌麾下参加中日甲午海战的一个美国冒险家麦克格芬的事迹,为反思北洋水师覆没,新增了一个异质文化的观察视角。叶灵凤书话远不止于品评文学,社会学、心理学、考据、历史、绘画、木刻、雕塑、版画、雕版印刷包括版本学方面的知识,他都能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无不显示以“杂家”自诩的叶灵凤深厚广博的知识学养和理论功底。

  虽然写了很多,但叶灵凤的散文很少嬉笑怒骂,更无剑拔弩张,而是始终保持雍容含蓄,充分体现中国士大夫式的“发乎情,止乎礼”。如以回忆家乡风物为主的文集《晚晴杂记》,其风格是“淡而有味、隽永可喜”。叶灵凤把思乡的深情、怀乡的惆怅和对青春的追忆感怀,都熔铸在了对一草一木、一餐一饭津津有味的描述中:茶淘饭是妙品,盐渍的萝卜干也是美味,家乡的莴苣、蒌蒿、蚕豆、春韭、老菱,玄武湖的樱桃、镇江的肴肉,安庆胡玉美的虾子腐乳,扬州瘦西湖的柳色,都成了“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故乡旧梦。岁月留痕,时光不再,去日苦多,在看似平静的笔调中,凝敛着他复杂的内心感受与巨大的情感波澜。

  叶灵凤曾对一幅题名为《书痴》的西方版画所绘场景无限神往:

  画面是一间藏书室,四壁都是直达天花板的书架,在一架高高梯凳顶上,站着一位白发老人,也许就是这间藏书室的主人,他胁下夹着一本书,两腿之间夹着一本书,左手持着一本书在读,右手正从架上又抽出一本。天花板上有天窗,一缕阳光正斜斜地射在他的书上,射在他的身上。

  版画中的这位老者无疑是一个“书痴”。叶灵凤又何尝不是“书痴”。没有博览群书和博闻强识,何以形成丰富的知识和独到之见解,并造就他“现代书话大家”的文学地位。

  叶灵凤有散文集《忘忧草》,书名取自其中一篇同名散文,文中记述的是他苦心收藏却毁于战火的六册宝书。何以忘忧?唯有读书——这就是“爱书家”叶灵凤先生的妙法。